23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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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是夜,聽鬆閣內燈火通明,笑語喧闐。寧王果真設下盛宴,書院中有頭有臉的先生以及甲班乙班的佼佼學子盡數在列,專門為顧青雲接風,其排場之大,規格之高,令人側目。
    宴至酣處,寧王輕擊掌,兩名侍者恭敬地抬上一方紫檀木盤,盤中整整齊齊疊放的,正是顧青雲所獻的潔白紙張。
    在座學子大多隻聞其名,未見其物,此刻都忍不住好奇張望。
    寧王起身,親自執筆,飽蘸濃墨,在雪白紙麵上揮毫寫下四個大字——“寒山書院”。筆力遒勁,墨跡清晰,字字分明地展現在眾人麵前,與以往竹簡木牘的書寫體驗截然不同,其便捷、清晰與美觀,令滿座皆驚,嘖嘖稱奇。
    “此物,便是青雲所獻之‘紙’。”寧王聲音平和,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以其代之竹簡木牘,攜帶輕便,成本亦可大幅降低。假以時日,或可使天下寒門,皆有書可讀。萬千學問,得以更廣流傳。此功,非在一時,而在千秋。”
    白鈺坐在席中,怔怔地望著那潔白如雪的紙張,再回想自己白日裏對顧青雲“奇技淫巧”、“投機取巧”的譏諷,臉頰頓時如火灼般滾燙。他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所糾結的個人意氣,在這樣足以改變文明傳承方式的創造麵前,是何等渺小和狹隘。
    他看向對麵那位與自己年歲相仿的青衫少年,眼中複雜情緒翻湧,嫉妒未消,卻已混入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一絲羞愧。
    教授文史的杜先生更是激動得難以自持,他顫巍巍地站起身,端著酒杯走到顧青雲麵前,滿腹感慨化作一句:“顧學子,此物於吾輩讀書人,恩同再造!老夫……敬你一杯!”說著,竟是要躬身行禮。
    顧青雲嚇了一跳,連忙避席還禮,雙手托住杜先生的手臂:“杜先生折煞學生了!此乃晚輩僥幸所得,能於學問傳承略有裨益,已是萬幸,豈敢受先生如此大禮!”
    “如何受不起?”一旁的黎瓊聲若洪鍾,一把拉住顧青雲,眼中滿是讚賞,“小子,別學那些迂腐書生假客氣!功就是功,利在千秋便是大利!這杯酒,你當得起!”
    他借著拉拽的姿勢,湊近顧青雲耳邊,壓低了聲音,語氣急切卻充滿誘惑:“小子,看你是個明白人!跟那些酸儒整日之乎者也有甚意思?來跟我學兵法!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那才叫痛快!”
    徐先生看到黎瓊偷偷摸摸的小動作,頓時氣得吹胡子瞪眼,也顧不上風度了,上前一把拉開黎瓊:“黎蠻子!休要在此竊竊私語,蠱惑學生!顧學子,莫聽他胡言!唯有窮經皓首,探究天地至理,方是學問正道!老夫才……”
    眼看兩位先生又要當眾爭執起來,寧王笑著出聲打斷:“好了好了,今日是為青雲準備的接風宴,可不是你二人的演武場。”
    他目光轉向顧青雲,溫聲道:“青雲,你也看到了,這兩個老家夥,皆愛才心切,都想收你入門。本王且問你,你於經算、兵法等藝,更心儀何處?可願拜入哪位先生門下?”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旁的杜先生竟也擠了過來,急聲道:“等等!院長!若論經世致用,老夫或不及徐兄;論排兵布陣,更不及黎教習。然則,文史之道,乃一切學問之根基!顧學子既能造出此等惠澤文脈之物,必是深諳傳承之重之人!拜入老夫門下,精研史鑒文章,方不負此才!老夫也要收徒!”
    三位先生,皆是在世俊傑,竟同時欲爭一徒!此情此景,在寒山書院可謂前所未有。
    席間眾學子看得目瞪口呆,心情複雜難言。羨慕、欽佩、詫異兼而有之,當然,其中也不可避免地摻雜了更深的酸澀與不甘。
    他們之中,有人出身寒微,三更燈火五更雞,靠著鑿壁偷光般的刻苦,才換來今日一身青衫。有人雖家世尚可,卻也在這書院嚴格的考課中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懈怠,生怕跌出甲班,辜負家族期望。
    寒窗苦讀十數載,其中艱辛,唯有自知。
    可顧青雲呢?他仿佛憑空出現,僅憑一方“紙”,一次算學比試,一次巧辯,便輕而易舉地獲得了他們夢寐以求的一切——寧王的青睞、先生的爭搶、同窗的矚目,甚至可能還有他們不敢想象的錦繡前程。
    這世道,似乎從不公平。有些人拚盡全力奔跑的終點,或許還不及另一些人的起點。
    白鈺看著被三位先生圍在中間的顧青雲,心中那點不甘與嫉妒再次翻騰起來。他忍不住側身,低聲問坐在身旁一直沉默飲酒的盧屹:“雲笙兄,我有一事不明。此人……究竟與你何幹?你為何要帶他回來?”
    他未盡之語裏,帶著真切的不平與惋惜。下午的人情歸人情,可文人相輕的那點傲氣與計較,終究讓他意難平。
    盧屹執著酒杯,清俊的側臉在燈火下顯得有些朦朧。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仍落在遠處的顧青雲身上,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複雜,有欣賞,亦有幾分難以避免的落寞。
    他輕輕晃動著杯中清酒,思索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沉靜:“說心中全無波瀾,自是假的。鶴立雞群久了,驟然得見真正的鳳凰翔於九天,總會有些不習慣。”
    他轉過頭,看向白鈺,眼中並無嫉妒,隻有一種澄澈的明悟與淡淡的、奇異的光彩:“但是,子瑜,在不甘之外,我更多的,竟是高興。”
    “高興?”白鈺愕然,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
    “嗯,高興。”盧屹唇角微微揚起一抹清淺卻真實的弧度,目光再次投向那光芒中心的少年,聲音輕緩卻堅定,“高興能親眼得見如此人物,高興知道這世間原來真有這般驚才絕豔的存在。能與他在同一時代相遇,同在一所書院砥礪學問,或許…非但不是不幸,反是你我之幸。他的存在,便如一麵澄澈之鏡,照見自身的不足;亦如一座巍峨之山,激勵我等不斷攀登。學問之道,本就該如此,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白鈺怔住了,他看著盧屹那平靜而豁達的側臉,一時竟無言以對。
    而比白鈺更覺刺心、更為不甘的,則是坐在不遠處的張謹。
    他好不容易尋得良機,既能將白鈺這礙眼的踢出甲班,為自己騰位,又能間接助父親在朝中削弱對手,一石二鳥的妙計,竟被這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顧青雲輕描淡寫地毀了!
    此刻再見顧青雲如此風光,被師長如此爭搶,心中怨恨更是難以抑製,忍不住低聲向身旁同窗抱怨,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附近幾桌人聽見。
    “寒山書院自立院以來,納賢取士,何其嚴謹?哪個學生不是通過重重考核,憑真才實學進來的?若隻因獻上一兩件奇巧之物,便能輕而易舉得此殊遇,未免…未免有失公允,長久以往,豈不寒了天下苦讀學子的心,砸了書院百年招牌?”
    這話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層層漣漪。不少本就心有戚戚的學子聞言,皆下意識地點頭附和。說到底,大家都是讀書人,文人相輕,自古便是如此,要想讓他們順服,難如登天。
    先前因“紙”而起的驚歎熱情早已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靜默。就連爭得麵紅耳赤的三位先生,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氛圍的轉變,不由得暫時停下了爭執。
    顧青雲心中了然,這份突如其來的“殊榮”,注定要伴隨無數的審視與考驗。
    然而,就在這片幾乎令人窒息的靜默中,寧王沉穩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定海神針般打破了僵局:“輕而易舉?”
    他重複了一遍這四字,目光如炬,緩緩掃過席間眾學子,語氣平和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若爾等以為,獻紙之功,解局之智,僅是憑借‘輕而易舉’的運氣或取巧,那便是大錯特錯,隻見其表,未見其裏了。”
    寧王站起身,步履沉穩地走到那疊潔白如雪的紙張旁,蒼老而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平滑的紙麵:“此物看似素樸無奇,然其背後,需曆經選料、蒸煮、搗漿、抄造、晾曬……道道工序,何其繁複瑣碎?其間曆經多少次失敗,耗費多少日夜心血反複試錯改良?爾等今日隻見它光潔平整地呈於眼前,可曾想過這方寸之間,凝聚了多少次挫敗後的堅持與探索?”
    更重要的是,顧青雲沒有絲毫猶豫,就這麽獻了出來。這份胸襟,有幾人有?
    寧王的目光轉向顧青雲,帶著讚許,也帶著說與眾人聽的意味:“至於洞察人心,化解幹戈,更非小聰明可為之。需有敏銳的觀察,縝密的邏輯,更需有置身漩渦卻冷靜從容的心性。這其中任何一點,又豈是‘輕而易舉’所能達到?”
    黎瓊忍不住叫好一聲:“說得好!”
    他頭一回在學生麵前讚同自己的老對頭,目光肅然掃過在場學子:“寒山書院取士,重才,更重德,重堅韌之心,重利國利民之誌。顧青雲之所為,無論是造紙以利文教,還是智解同窗之困,皆與此契合,如何進不得寒山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