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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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處的時候,天色還早。
薑靈湊到院中的井邊,把頭埋進去,感受到井裏由內而外蔓延的涼意,深吸了一口氣,想打幾桶水上來。
她很怕熱。
現在正值夏日,她之前還在後山繞了那麽多圈,這時候已經熱到有些難受了。
龍族這族類原本應該生活在海底,喜水,喜寒,即使薑靈在人間呆了十年,平日裏也以人身示人,但她仍舊改不了身體本身的習性。
她受不了熱,若是天氣太熱,她就需要把自己泡在水裏。
有時候熱到太難受了,她甚至會沒法完全維持住人形,身上會冒出來幾片鱗片,或者爪子會變成龍爪。有好幾次,她在人前,手突然變成尖銳的龍爪,嚇到了好幾個同門。
大家都知道她是龍。
但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她變原型,還是會有點受驚。
薑靈拽著繩子,吊了個水桶下井。
剛要把水提溜上來,卻聽見有人敲門——
誰會來找她?
薑靈與宗中同門的關係都還不錯,但也沒有特別親近的,平日裏根本沒有人上門來找她。
她想不出來,又趕緊把水桶放下去,擦擦手,跑去開門。
一推開門,就看見來的人是徐夢鶴。
師尊今天穿的還是一身黑衣。
薑靈發覺他很喜歡穿黑衣,平日裏他身上就黑白兩色,黑色的是衣服,白色的是頭發,唯獨他喉結處有一粒紅色的小痣,會隨著說話微微動一下,顏色鮮豔,還算顯眼。
但除此之外,他身上的顏色還是太寡淡,以至於哪怕他五官十分柔和,平日說話也溫和,但通身還是有一些聖潔淡漠的冷感。
薑靈看見他,很意外。
因為無情劍放在了房間裏,距離算遠,這麽一會功夫還不至於被他感應到,所以她並不怎麽慌張,直視他的眼睛:“師尊怎麽突然來找我?”
徐夢鶴看著她:“來看你。”
薑靈有點懵:“看我?師尊為何來看我?”
金色的眼瞳已經有點點變成獸類的豎瞳了,但顏色仍舊透亮。
徐夢鶴安靜看著她,就看見她衣袖已經撩起來了,脖頸和大片手臂露在外麵,白皙紅潤的皮膚上零零星星冒出來幾片銀藍色的龍鱗,手背上尤其明顯,勻稱的手指也快要往龍爪的樣子變化了。
他溫和道:“很熱?”
薑靈很誠實:“有一些。”
徐夢鶴“嗯”了聲:“昨天你跟我說身體不舒服,我便猜測是不是天氣太熱了,你要泡在水裏才舒服,沒法出門。”
他從袖中拿出一個藥瓶:“所以今日,來給你送藥。”
薑靈愣了下。
她昨天是在和他撒謊,到了今天,連自己都忘記昨天還騙了他了,
但師尊卻記得她不舒服,昨晚上坐在陣法裏辛苦壓製了一晚上妖物,今天分明該好好休息,卻還來給她送藥。
她知道他送的是什麽藥,是專門幫她消暑的,要用大清早的晨露來煉製,當天煉,當天服用,說明師尊從一早就起來為她忙活了。
雖然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攻略她,但薑靈還是有點難過。
她在腦子裏和劍靈傳音:“不能把無情道的事告訴師尊,是不是也不能告訴他,他沒法攻略我?”
劍靈離她遠,但回應得很快:“當然不能。你不會是可憐他了吧,覺得他做這些對你好的事都是白費努力,所以想告訴他?”
薑靈說:“我不告訴他。”
劍靈:“這才對。”
薑靈又說:“但我想幫幫他們,就隻有一個辦法能成仙嗎?除了拿到我的心,還有別的辦法能讓他們成仙嗎?”
薑靈說的是“他們”。
劍靈兩眼一黑。
它一聽這話,就知道她不僅想幫徐夢鶴:“你不會還想幫鬱翎吧?我知道你心軟,但鬱翎才丟了你的鱗片,你忍著疼扒下來送給他的,他看都不看就扔了,你不傷心嗎?他這樣了,你還幫他?”
薑靈不解:“我為什麽要傷心?”
劍靈說:“心意被糟蹋了,付出沒有回報,正常人都會傷心……”
薑靈更不解了:“可是付出為什麽要回報呢?”
劍靈噎了一下。
差點忘了,她與常人不太一樣。
她本質上還是獸類,思維較之人類也更簡單直接,若想幫誰,當即就去幫了;因為有一顆玲瓏心,她也很難生出嗔與欲這樣的情緒,付出過後,並不會在意對方的反應,在她眼裏,這是她自己的事情。
它咂咂嘴,一時間沒出聲。
又聽見她說:“其實鬱翎很可憐,他不需要那片鱗片,我強塞給他,他卻顧及我的心情,還要說好聽的話來哄我高興。他為了攻略我,做了不想做的事,往後若發現根本無法攻略我,努力都是白費,會難過吧。”
劍靈心說,那是必然的。
倘若等他們攻略一通,什麽不想做的事都做過了以後,才知道她修無情道……那指不定要怎麽發瘋呢。
它安靜了半晌,還是拒絕不了薑靈,最後道:“那我想想吧,我想想有什麽別的辦法能幫他們成仙。”
*
薑靈和劍靈傳音,一時間沒有和徐夢鶴說話,也沒接他手裏的藥。
徐夢鶴灰色的眼睛看著她。
他眼裏其實沒什麽情緒,顯得有點冷,但唇角笑意卻像丈量過,是很溫和的弧度:“靈靈。”
薑靈回過神:“師尊。”
徐夢鶴口吻關切:“怎麽在走神,還是很不舒服嗎?”
薑靈趕緊搖頭,將他手裏的藥瓶接過去。
但手指觸碰到藥瓶的時候,徐夢鶴的手卻突然捏緊了,因此,她抽了一下,藥瓶卻還被握在他掌心,沒被拿過來。
她頓了下:“師尊?”
抬起眼,就看見徐夢鶴正看著她的手。
因為姿勢的原因,她的手相當於是放在了他麵前,從他的角度,若是觀察入微,就可以看見她手指內側有幾個淺淺的小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的刺紮出來的。
隻不過,這刺長得有些奇怪,被紮過的地方,皮膚有點發黑。
隻有千金藤紮人的時候是這樣的。
千金藤長在泥地裏,是黑色的藤蔓,上麵長著密密麻麻的刺,天雲宗內,隻有符修會用到它們,若要采摘,必須要去後山。
徐夢鶴淡淡問:“剛才出去過了?”
薑靈一愣。
她又心虛起來,張了張嘴,想說話。
然而下一秒,就對上徐夢鶴深灰色的眼睛。
他看著她,眼底平靜如深潭,語氣卻很溫和:“師尊往日是如何教你的?小靈,想好了再回答,不要撒謊。”
他說話間,甚至輕輕地捏了捏薑靈的指尖。
分明是很輕很輕的力度,薑靈卻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原本還想著師尊有潔癖,不喜歡觸碰別人,她應該主動避開他的觸碰,但這時候,別提避開了,她連腦子都空白了一瞬——
她不擅長說謊,並不是因為她覺得撒謊不好,因為謊言也有善意的謊言。
她不擅長說謊,其實是因為徐夢鶴不讓她撒謊。
年齡再小一些的時候,她對師尊撒過一兩次謊,但每次都被他發現了,他的洞察力敏銳得驚人,能觀察到一些很微小的細節,然後判斷出她在撒謊。
撒謊是不好的。
徐夢鶴在這件事上很嚴肅,管教得很嚴,會按照宗中對待弟子的規則,用打手板懲罰她。
懲罰完,徐夢鶴又會幫她上藥,安撫似的捏捏她的指尖,溫和地注視她:“靈靈,有任何事都可以和師尊說,不要再撒謊了,很不好。”
薑靈很聽話,於是就不太撒謊了。
這十年來,她統共就沒對徐夢鶴撒過幾次謊,她在他麵前是攤開來的。
但懲罰麽,她並不是隻因為撒謊被他罰過,還有別的事,基本懲罰都是打手板,因此她的身體好像記住了,輕捏手指,就是要挨罰。
她心虛地舔舔唇,眼神閃躲起來。
就聽見徐夢鶴溫潤的聲音響在她耳邊:“為什麽去後山,還采了千金藤?很危險。”
薑靈不敢撒謊了。
徐夢鶴其實很信任她,以前也不曾在她說話前要她想好再說,薑靈很心虛,心想是不是最近撒謊太多了,以至於徐夢鶴生疑了。
但她也不敢全說實話。
半晌後,她說了一部分避重就輕的真話:“是和朋友一起去的。嗯,他要製作一道符,需要千金藤。”
薑靈從沒和什麽人特別親近過,周圍的人,她通常以師兄弟、師姐妹來稱呼。
這是第一次,她提起旁人的時候,用了“朋友”這個詞。
說完這話,她沒聽見回應,又看了眼徐夢鶴。
隻要他不笑,看起來就特別的冷,這時候,薑靈看著他,見他唇線微抿起來了。
奇怪。
她也沒撒謊啊。
師尊為什麽不高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