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條件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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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中弟子們對鬱翎的態度十分複雜。
又向往又懼怕。
向往是因為他皮囊長得太惑人,又有著極為強大的實力;懼怕則是因為他行為太過囂張乖戾,說話的語氣總是甜蜜含笑,做的事卻很可怖。
以至於隻是看見他的影子從門外飄過,藏書閣中的弟子們就都嚇傻了。
生怕他聽見他們背後暗戳戳的議論。
因此,那藏書閣弟子也十分恐懼,原本要去給他送輿圖,現在都嚇得不敢去了,求助似的,問薑靈能不能順便把輿圖送去給他。
薑靈認真地答應下來。
這種要求,她向來都不會拒絕。
去找鬱翎的路上,她拿著輿圖。
似乎也沒什麽害怕的感覺。
大約是因為她對他的凶惡沒什麽實感,即使她知道宗中人提起鬱翎時說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像個惡鬼,但他在她麵前,展露出的總是更甜蜜的那一麵,幫了她許多。
須臾。
薑靈到了鬱翎的住處。
正要進去的時候,卻被他的侍從攔了下來:“小薑姑娘,您不能進去。”
薑靈眨了眨眼:“為何?他不在嗎?”
侍從神色有些古怪:“他剛回來。”
鬱翎身邊有很多侍從,但隻有他近身伺候,倒也不是因為他伺候得多好,而是因為他的名字朗朗上口,就叫富貴。鬱翎不認人,有些臉盲,所以認不出周圍的侍從,也懶得花心思記他們的名字,但富貴這名字太好記了,所以他每次一張口就叫富貴。
因此富貴成了最了解鬱翎的侍從。
眼下,富貴看著薑靈,有些苦惱。
其實他能感覺到,鬱翎對這位小薑姑娘有些微妙,和她交朋友,給她做符牌,之前她給鬱翎包紮,包成那樣,鬱翎居然也沒讓他重新包。
換做是以往,鬱翎早就讓富貴拆了重新包紮了。
但提起小薑姑娘的時候,鬱翎的態度又有些說不上來的怪異,像是有些輕蔑。
富貴也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鬱翎對她究竟什麽態度。
因此也不敢放她進去,最後還是如實說:
“小薑姑娘,不瞞您說,今天日子特殊。每月這一天,主子都不見人,把人都攔在外麵,自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就連侍從們要伺候他,他也不開門,之前有人不小心在這天誤闖進去,第二天出來的就是屍體,我們這些當侍從的也全都挨罰了,就因為不小心放了旁人進去。
“剛才主子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臥房裏了。”
聽起來很奇怪。
薑靈瞄了一眼。
她現在就站在鬱翎的臥房外麵,一門之隔,門確實緊閉著,也不知道鬱翎為什麽把自己關在裏麵。
她有一點好奇。
但既然富貴都這麽說了,她也不好再說什麽。
她正準備拿出輿圖,讓富貴轉交給他,但也就是這時候,門裏傳來鬱翎的聲音。
“你在和誰說話?”
聲音是有點沙啞的,不像平日裏那麽清亮好聽,好像還有點不耐。
光是聽,就能聽出他情緒不太好。
“在、在和小薑姑娘,”富貴知道鬱翎在問他,於是趕緊回答。
“薑靈?”
“是。”
“她過來做什麽?”
富貴也不知道她來幹什麽。
薑靈剛才想要他轉交輿圖,但被打斷了,這時候,富貴答不上話,就求助似的望向她。
隔著門可以對話,於是她說:“我來給你送輿圖。我能進來嗎?”
“你想進來嗎?”
問題莫名其妙推回給她,薑靈不明所以。
但她還是點頭:“嗯!”
話音落下,裏麵安靜了一會。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分明剛才聽起來情緒並不太好,但這時候,那聲音卻含了點若有若無的笑意,輕飄飄的,好像有些玩味與期待:“啊……那你就進來吧。”
話音落下,
富貴驚訝地睜大眼——
怎麽、怎麽會讓薑靈進去?!
*
鬱翎行事是相當囂張的。
宗門的規矩,他基本都不太遵守。
弟子袍服是其一,身邊侍從簇擁是其二,其三便是,他的住處也與其他弟子不同。
大約是因為,從前在人間時是皇子,從小就錦衣玉食,奴仆成群,這習慣也帶到宗門裏來了。
宗中的弟子分有住處,親傳弟子的住處尤其好,是院子,有單獨的寢居、書房、廳堂等等,但鬱翎可能嫌寒酸,於是叫人在這一峰的山腰,建了一處別院似的宅子,一進來,亭台樓榭都有,比宗中有些長老住得都好了。
宗主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薑靈進來的時候,也是繞過了好幾條回廊,才到他臥房前。
這時候,他讓她進去,
於是她推開門,進了臥房,發覺這臥房特別、特別大。
裏麵裝潢也極盡奢靡。
床帳是鮫綃,這很珍貴,能用來做法衣,防水防火防刀劍,尋常修士們能為了一點鮫綃大打出手;桌子是千年靈木,平時修士們都用來做法器,用來做桌子簡直大材小用……
薑靈看了一圈,看得眼花繚亂,最後才在床側麵找到鬱翎。
他靠坐在床腳處,看姿勢,好像沒什麽力氣的樣子。
聽見她靠近的腳步聲,他才轉過頭。
露出了半張臉。
他歪頭看著她,可是平日裏漂亮的少年,皮膚正在潰爛。
從露在外麵的手,到脖頸,慢慢延伸到左半張臉上,皮膚血肉模糊,連青筋好像都從血肉裏擠出來,看起來猙獰可怖。
這回真的像惡鬼了。
但他的右臉仍舊十分漂亮,皮相好得要命,屋子裏窗戶合攏,很昏暗,琥珀色的眼睛在暗處呈現蜂蜜一樣的色澤,眼珠微微轉動,視線落在了她臉上。
就看見她呆住了,像是被他這模樣嚇了一跳,連腳步都停下了,甚至往後退了兩步——
和旁人也沒什麽不同的。
旁人看見他這模樣,都會害怕,先是呆滯,然後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有些人會尖叫兩聲,嚇得癱軟在地,有些人則會後退、逃跑。
他厭惡旁人看見他這幅樣子,也厭惡旁人這種時候會露出的表情、目光。
厭惡到會親手掐死他們,然後挖掉他們的眼珠。
原來玲瓏心看見他,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鬱翎臉上原本帶著一點笑意,這時候表情卻突然沉下來:“你在害怕我?不是你想進來的嗎,進來了,看見我,卻這樣害怕?”
語調顯得有些茫然。
好像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但薑靈看著他,大腦幾乎都要停轉了,因為她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種很極端的情緒,絕不像他的語氣那麽茫然無害,那是一種極為危險的情緒,獸類的本能在這方麵很敏銳,對於危險的感知絕不會錯。
遇見極端危險,獸類會選擇最直接的方式,跑!
她頭皮都要炸開,身體緊繃,迅速轉身邁開腿。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
身後伸來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腳踝。
鬱翎力氣用的不大,他好像現在沒什麽力氣,但是薑靈措不及防被這麽一拉,直接站不穩,啪唧一下摔了下去。
地麵不硬。
因為極盡奢靡的生活習慣,鬱翎的臥房裏,地麵上撲著柔軟的毯子,赤足踩上去也不會冷。
薑靈沒有摔疼,但清晰地感覺到,那隻血肉潰爛的手捏在她的腳踝上。
他的皮膚在滲血,所以濕漉漉的,
用了些力氣,他將她拉回了身邊。
然後他湊近她,一半精致一半潰爛、惡鬼一樣的臉在眼前放大。
“你跑什麽啊?被我嚇跑了嗎?
“哪怕我是你的朋友,你也要逃跑嗎?我並沒有傷害你啊,小薑師姐,你嚇成這樣,真的讓我好難過。”
他聲音有些委屈。
但下一秒,像是想到了什麽,他委屈的聲線帶上了一點怨:
“哦,我忘了,你根本沒把我當朋友吧。是我自作多情了,不然上午在師祖那兒,我叫你,你為什麽理都不理我,還跑得更快了?你將我當作陌生人,被我嚇到了嗎?
“還有剛才,在藏書閣,他們同你說我的壞話,叫你不要被我騙了,你點頭了。你心裏在怎麽想我呢?是不是從頭到尾將我當成樂子,看我取樂?”
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很危險的氣息,好像那一層甜蜜的外殼被扒開了,即使隻是在說話,但薑靈本能感覺,他下一秒就要把她殺了、剮了、挖掉眼珠。
她應該甩開他的手,直接離開。
但聽見他這些話,她腦子又遲緩地運轉起來,是不是她本能出了錯?
他明明這麽可憐,也、也沒有動手啊……
她想和他解釋,她上午逃跑,不是怕他,是怕師尊;之前在藏書閣,是禮貌地附和一下,旁人好心提醒她,大家都那麽說,她總不能駁了別人的好意,隻是順著應一句而已。
還有剛才,剛才她逃跑,是本能。
她終歸不是人類,有時候身體的反應比情緒和腦子快,她隻是很驚訝,沒想到他身上會突然爛成這樣。
她又想起她露出龍爪時,旁人看她的神色,也是驚愕害怕,她看見別人那樣的表情,其實也會覺得有些傷心,但換成她,竟然也沒忍住對鬱翎露出那樣的神色,她感到很內疚。
最終她強壓下逃跑的欲望,和他解釋:“我、我沒有,我沒有不把你當朋友,我——”
話音未落。
抓著她腳踝的手突然鬆開,爬上了她的脖頸。
少年手掌潰爛,指尖也是溫熱的血肉,觸碰過她的脖頸,留下濕漉漉、柔軟粗糲並存的觸感,這觸感無比清晰,薑靈的感官有些過載,聽見耳邊他的聲音,很輕,像撒嬌也像抱怨:“你騙我。”
薑靈想搖頭。
可是那手指在她脖頸間遊弋起來:“你真的很不會說謊,如果你沒有,你為什麽用那種眼神看我?為什麽害怕?你嚇得鱗片都冒出來了,好多片。”
他在用血肉模糊的手,勾勒她頸間鱗片的形狀!
薑靈頭皮發麻,感覺到他時不時壓一下她的脈搏,恐懼繼續爬上脊椎,但還不等她動彈,緊接著,他手突然掐住她脖子,一下收緊——
他想要掐死她嗎?
鬱翎大力掐著她,手下的肌膚柔軟、細膩,脈搏在輕輕跳動,因為主人還沒反應過來,好像大腦空白被掐傻了,所以暫時是乖順的,任由他掐著的。
鬱翎偏頭想了想,他是想要掐死她嗎?
可是她好鮮活。
表情裏的驚懼,好鮮活。
她的眼睛是金色的,眼形是杏眼,因為驚愕睜得很圓,鼻子細直挺拔,鼻尖有些翹,此刻有點泛紅,嘴巴則飽滿漂亮,看起來很柔軟,唇角天生有點上翹,帶著笑意,此時微微張開喘息,露出一點整齊的牙尖。
好鮮活的一張臉。
他有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正常的人臉了。
他眼裏,每個人都長得一樣,他們的臉都是一灘爛肉,他看不清他們血肉模糊的五官,隻能看出他們的表情和眼神,他們都和他此刻一樣,整張臉都是血肉潰爛的模樣。
是他的眼睛有問題。
唯獨唯獨,因為她有一顆玲瓏心,所以他可以看清她的臉,以至於在人群中,她非常好認。
如果她死了,她的屍體會腐爛,不管化作龍身還是維持人身,都會變成一灘爛肉,和別人一樣的爛肉。
鬱翎感覺到她回過神來了,她開始掙紮了,
看著她的表情,鬼使神差的,他鬆了鬆手,下一秒,她用力掙開。
然後措不及防,他感覺到一陣劇痛,眼前一黑——
薑靈嚇得手都變回龍爪了,條件反射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