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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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平穩地行駛著。
    鬱翎剛才指了個方向,讓富貴駕車往那個方向去,之後就沒再說話了。
    車簾開著,他支著腦袋往窗外看。
    薑靈則抬起眼,悄悄看鬱翎。
    視線先掃過他的手,又挪到他的側臉。
    車上很安靜,但她的心卻始終無法靜下來,看著他側臉上的傷口,她又開始想他會不會留疤——
    之前他掐了她,她也扇了他。
    薑靈心中便認為這也算是扯平了。
    現在她卻不這麽想了。
    這根本不能算扯平。
    劍靈給她傳音:“怎麽就不算了?”
    薑靈歎氣:“他掐了我,但在我脖子上留下的淤青,最多兩三天就會消失了。”
    而她扇了他,在他臉上留下了血痕,這樣深的傷口,該留疤還是會留疤。
    倘若在他臉上一輩子,這又該如何是好呢?
    薑靈丈量事物的時候,有一套自己的標準。
    人類很複雜,有時候想法和行為完全不符,她很難揣摩旁人的想法,這會令她感到頭腦發脹,因此,大部分時候,她都是看旁人的行為,還有事情的結果。
    劍靈冷嗖嗖地:“就是論跡不論心唄。”
    薑靈偏了偏頭。
    她不常聽見這句話,但這時候理解了一下,覺得還挺貼切的。
    於是她嗯了一聲。
    在這件事上。
    不管鬱翎當時是否對她抱有殺心,但結果就是他吃了更大的虧。
    薑靈從來不欺負人,一想到這虧是她讓他吃的,她就開始坐立難安。再想到他手上的傷口,那也是他為了幫她刻符牌弄出來的,她就更過意不去了。
    還是覺得該做些什麽彌補一下。
    至少應該把那天在師尊那采的草藥給他。
    那是一種罕見的靈藥。
    用它塗抹傷處,不管多深的傷,都不會留下疤痕。
    薑靈采那靈藥,原本就是想拿給鬱翎塗手的,但沒給成,東西現在還放在她眉心神宮中,隻要動念,就可以取出來。
    她看著鬱翎,心念微動,猶豫著該怎麽開口。
    但這時候。
    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鬱翎微微回頭。
    他望著她,十分親昵的模樣,眼睛裏帶著笑意:“怎麽一直看著我啊?看了好久,在看這幾道抓痕嗎?”
    說到這裏,他抬手,指尖按了下臉上的傷口。
    似乎在認真詢問:“難看嗎?”
    分明是她抓傷的他,他卻怎麽還能像這樣,好像一點都不怪她,仿佛若無其事一般和她提起這抓痕的事?
    薑靈心中一下子五味雜陳。
    說不出具體是個什麽感受,但內疚更多一些。
    她本來已經憋了一路了,一路上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現在他先提到了這些抓痕,就像摁下了一個開關,她一瞬間就憋不住了,即刻動了念。
    下一刻。
    靈藥憑空出現在她掌心,葉子還是青翠的,看起來仍舊鮮活。
    “這是一種靈藥,將它搗碎,當成傷藥塗抹在傷口上,你的傷口就不會留疤了,不會難看的。
    “……給你。”
    她抓著植物的根莖,將一捧靈藥遞到他眼前。
    動作有些突然。
    蒼翠擠入眼簾,反倒是鬱翎愣了一下:“嗯?”
    好似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分明剛才還表現得很局促,像被那天的事情刺激到,有些想遠離他了,但這時候又給他遞藥。鬱翎難得露出一點遲鈍:“給我?”
    薑靈點頭。
    她從沒有記恨過那天的事,隻是覺得打完架再見麵,不知道要怎麽麵對他。
    她太笨了,不懂得化解尷尬,覺得這樣的場麵很不自在,她想要遠離,但這時候,見到他這樣,她心中那些過意不去就占了上風。
    “這個本來就是給你的,對不起,早就應該給你了。之前我看見你渾身爛掉的樣子,我往後退,真的不是因為怕你,也不是嫌你,是太驚訝了。”
    薑靈不善言辭,想要道歉,又想解釋些什麽。
    想說的太多了,一時間就有些語無倫次了,她自己都覺得她的話聽起來很跳躍,很亂,因果關係不是很強。
    正思忖著要如何說。
    卻看見鬱翎眼梢抬了下。
    他像是聽見了什麽很新奇的話:“你不怕?”
    薑靈嗯了聲。
    她想到那天,他攥住她腳踝時說的話,說她根本沒把他當朋友,把他當樂子看。
    她那時候就想解釋,但因為他的情緒太激烈了,她沒來得及說。
    “之前在師尊那,我並不是看見你就跑,也不是對你有意見。是師尊太嚴厲了,我有些事情瞞著他,當時很害怕師尊盤問我,一害怕就大腦空白,本能地跑了。
    “後來藏書閣裏,大家和我說你不好,我點頭也並不是覺得你壞,是因為大家是好心提醒,我不想駁他們好意。”
    她不知道該先說什麽。
    這時候,幹脆就按照時間順序,笨拙地將所有事都拎出來了。
    她事無巨細,一件件地將每件事都解釋一遍。
    但也不知道鬱翎還有沒有在聽了。
    她看著他。
    就看見他臉上罕見地沒什麽表情,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支著腦袋,有些遲鈍地又往窗外看。
    但不管他聽不聽。
    薑靈覺得說出來以後,心裏舒服了很多,她繼續說:“後來去給你送輿圖,我看見你身上潰爛,也隻是驚訝。你覺得我害怕,是因為我感覺你好像想殺了我,這是我的本能,感覺到危險就會逃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那時候真的不是不把你當朋友……”
    話音剛落。
    就聽見鬱翎道:“停車。”
    這話不是對著薑靈說的。
    是對富貴說的。
    話音剛落。
    富貴就立刻將馬車停下。
    他走過來,站在車窗外問:“主子,怎麽了?不走了?”
    鬱翎支著腦袋,看了眼外麵的地形,像是十分疑惑:“是不是走錯了?”
    富貴腦子發懵。
    怎麽就走錯了?
    他搖了搖頭,剛想說這不是主子您自己指的路嗎?
    然而話到嘴邊,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
    於是他又抬起頭,看向鬱翎。
    這人雖然笑著,看起來十分無辜真誠的模樣,但卻散發出一種危險的氣息。
    以富貴對他的了解,富貴很肯定,他是改主意了。
    不僅突然改主意,不想走這條路了,還要求他配合他說話。
    倘若沒有領悟到他的意思,就該小命不保了。
    富貴冷汗順著脖頸滑落,背上的衣服都汗透了,他舔舔唇,硬著頭皮道:“是、是!主子真是慧眼如炬,剛才有一條岔路,我沒注意走了左邊,現在您一提醒,我才發現我好像真走錯路了。”
    鬱翎慢條斯理“噢”了一聲。
    薑靈在旁邊,聽見走錯路了,也往外看了一眼。
    就看見外麵的地形確實有些不對,她略微學過一些陣法,雖然太深奧的不懂,但也可以看出來,這確實不是在往迷陣的出口處走。
    應該確實是走錯了。
    她這樣想著。
    隨後又聽見鬱翎問她:“小薑師姐。依你說,出口應該往哪走?”
    這迷陣是用來困住獸類的。
    薑靈是獸類,在這迷陣中會被困住,但不代表她不知道出口要往哪邊找。
    於是她指了個方向:“那邊吧。”
    她指了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
    鬱翎隨意朝那方向看了眼:“嗯,好像真是那邊。”
    然後他又轉過頭。
    他表情已經恢複了平日慣有的模樣,蜜糖似的棕色眼睛看著她,十分真誠的模樣,誇讚道:“還是師姐厲害,一眼便看出出口的位置。”
    薑靈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
    鬱翎便笑起來。
    少年人左臉梨渦淺淺,慢條斯理出聲,對富貴說:“調頭走罷。”
    *
    來給鬱翎當侍從前,富貴從沒遇見過這麽可怕的人。
    一張臉看著乖順無害,但性子比鬼還可怕。
    怎麽說呢……
    有點像黑芝麻元宵,外表甜膩可口,但一切開就能發現了。
    心是黑的,還會往外流黑色的壞水。
    他駕著車,到現在還感到頭皮有些發緊。
    想到剛才的事,他很確定,鬱翎之前絕對沒指錯路,就是故意要他往陣眼處駕車,想把薑靈變成活屍,但不知道他們在車裏說了什麽,就這麽一小會,這祖宗又莫名其妙改主意了。
    上一秒還要下死手。
    下一秒又無聲放過。
    真是特別陰晴不定,特別善變的一個人……
    富貴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又回頭看了眼車廂。
    該說不說,他覺得鬱翎對薑靈有些不同。
    若換做是旁人,這時候已經死得不能再死,鬱翎對誰起了殺心,就不會留對方的命了,富貴從沒見他在這種事上後悔過,但薑靈現在卻還好端端坐在車裏。
    他再想一想,又覺得薑靈也挺厲害的。
    她好像完全沒察覺到鬱翎的意圖,鬱翎的決定變來變去,上上下下繞了好大一圈,她完全沒感覺到,完全不知情,還覺得無事發生。
    算了。
    遲鈍點也挺好……
    富貴搖了搖頭,不再想這些事,吭哧吭哧地專心駕車。
    兩個時辰後。
    馬車終於駛出迷陣,繞過山腳,徹底駛離了天雲宗。
    如今已是亥時。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太康峰上。
    徐夢鶴還坐在占星台的露台上。
    宗主已經離開,他拿了本書翻看,旁邊的水鍾還在計時。
    已經好幾個時辰,但薑靈還沒來找他——
    往日裏不會這樣。
    她很害怕他生氣,罰她麵壁後,她來找他,從來不會超過兩個時辰。
    徐夢鶴原本還很篤定她會過來。
    但現在卻有些不確定了。
    靜謐的夜裏,水鍾滴滴答答的聲音擾人心煩。
    徐夢鶴終於起身,書隨意丟在了旁邊桌案上,他離開露台。走進內室,他無意間轉眼,瞥見牆上掛著的佩劍,目光頓了下。
    這是他曾經的佩劍。
    也是名動天下的名劍,劍名照心。
    照心劍的劍刃由一種奇特的鐵石所製成。
    所以這把劍,有一個很奇特的特點,便是能感應到特定之人的情感。
    照心能感應到薑靈的情感。
    如同其他劍一樣,照心的劍刃是銀色的。
    但若薑靈對他的感情變濃烈,濃烈到了可以讓他剖心的程度,劍刃就會變成黑色。
    反之,隻要她對他的感情還沒濃烈到那種程度,那麽不管她對他是毫無感情,還是對他有九十分感情,劍刃都不會變色。
    這十年間。
    照心的劍刃一直都是寒光凜冽的銀色。
    徐夢鶴從未設想過,照心的劍刃始終不變色,是否是因為薑靈對他一丁點感情都沒產生。
    因為薑靈是一個心腸很柔軟的孩子,天性純善,哪怕是路邊的靈獸,她都能耐心照顧,她並非無情之人,十年,幾千個晝夜,怎麽可能沒生出一點親情。
    但這時候。
    徐夢鶴看著照心。
    腦中浮現出薑靈近日的變化,他突然生出一些微弱怪異的情緒,往常懲罰過薑靈後,他絕不會主動去找她,因為他想要她檢討得再深刻一些。
    但此刻。
    不知道為什麽。
    他在照心前麵站了一會,想起她下午流的眼淚,鹹的。
    罷了。
    徐夢鶴安靜了一會,隨後離開占星台,直接去了薑靈那。
    或許她已足夠愧疚,已知曉錯處。
    或許因為太過愧疚,她才不敢來找他,以她的性子,愧疚到極點,反而會開始逃避。
    徐夢鶴想,她可能躲在房間裏又在繼續哭,或者寫下很多份檢討,每一份都覺得不夠好,不敢呈到他麵前。但等他打開房門,卻看見——
    房間裏空蕩蕩的。
    薑靈根本就不在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