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搖紅，映照著書案上鋪開的素白信箋。李晚執筆的手懸停片刻，墨汁在筆尖凝聚，最終輕輕落下，在紙頁上洇開一個端正的“恭請祖父祖母大人、父親母親大人、二叔二嬸金安”的起首。
    筆尖遊走，墨痕延伸，將數月來的離思與府城的點滴，化作一行行端凝的小楷。
    “不孝孫女晚兒，並傑弟、旺弟，叩首遙拜。自離李家村，抵達府城已半月有餘。兒等托庇齊府香姨，起居周全，衣食無憂，請勿掛懷。”筆尖懸停，仿佛能穿透紙背，看到李家村那熟悉的院落，家人依門而望的身影。
    “二位兄長已隨商隊北上，涉遠行賈。塞外風霜凜冽，路途險阻環生，音訊難通。不知近來可有音訊傳回？懇請祖父祖母、父親母親，若得二位兄長片言之語，無論順遂與否，務必詳告府城，以解兒等日夜懸望之憂。”
    墨色轉承，觸及府試：“府試已於日前畢場。傑弟、旺弟曆經四日號房煎熬，幸得安然脫身。觀其神色，雖疲憊不堪，然言談間尚存幾分底氣。彼二人自忖，此番府試，過關應無大礙，唯名次恐居末流，難登顯眼之處。此亦在兒預料之中，府試之艱深，非縣試可比，能得‘過’字，已屬不易。”
    此處墨跡深重，顯出鄭重：“然府試雖畢，院試卻迫近眉睫，僅餘四月之期。院試乃真正龍門之躍，關隘重重，非府試可比。兒為此事，與香姨深談數次，反複思量，夜不能寐。”
    李晚的筆跡越發清晰，條分縷析：
    “若即歸李家村：
    利：鄉土熟稔，至親在側，身心安穩，可慰思親之情。省卻府城賃屋束修之資。
    弊：村塾先生學識恐難窺院試堂奧，閉門造車，進境維艱。既無名師指點迷津，亦乏俊才同窗砥礪，眼界思路易囿於方寸。待考前匆匆再赴府城，舟車勞頓，倉促應試，心神難定，反易誤事。
    若留府城備考：
    弊：兄弟年幼，初次長久離鄉，難免孤寂思親。府城書院束修、賃屋、日常用度，所費頗多。
    利：府城書院如‘鬆濤’、‘文華’等，其山長多為致仕翰林飽學宿儒，深諳院試取士之道，片語點撥，可勝十年枯坐。同窗皆府城及周邊才俊，文風鼎盛，相互切磋問難，眼界大開，進境必速。香姨仁厚，已允諾代為周全，擇選良院，並於書院近處賃一清淨小院，覓穩重可靠仆婦專司照料飲食起居，兒身為長姐，亦可時時看護照拂。齊府在府城根基深厚，若有難處，皆可倚仗。此乃為弟等長遠計，搏一個更穩當的青雲之階。”
    她將柳香那番“計深遠”的深意，融入字句，懇切陳情：“兒深知祖父祖母憐愛孫輩，父母、二叔二嬸亦心疼幼侄年幼遠離膝下。然雛鷹欲翱翔天際，終需離巢曆練。此四月光陰，關乎傑哥兒、旺哥兒終身之基業。香姨亦言，此乃男兒立誌發軔之始，不可因一時孺慕之情而困囿鄉土。兒雖萬般不舍其年幼孤苦，然思及前程，不得不忍痛為之計深遠。此非兒獨斷，實乃與柳夫人深談、權衡再三之愚見，懇請祖父祖母、雙親、二叔二嬸明鑒。”
    筆鋒透出令人心安的力量：“家中亦不必過於憂心銀錢之事。兒有幸得香姨青眼，與其合股經營‘匠心閣’玩具鋪子，已於府試結束當日順利開張。托賴香姨經營有方及府城人氣，開張數日，生意尚屬興隆，所售‘七巧板’、‘魯班鎖’等新奇玩物，頗得孩童及文雅之士喜愛。鋪麵進項，維持我姐弟三人在府城日常用度及束修開銷，綽綽有餘。鋪子大事由香姨掌舵，兒從旁協理，前景可期。家中不必再為銀錢憂心，更無需額外籌措寄來。若有盈餘，兒自當積攢，或貼補家用。”
    信箋翻過，墨色轉為對家園的殷殷關切：“另有一事，兒時時縈懷：沙地試種之西瓜，未知近況如何？沙地保水不易，蟲害易生。兒臨行前所留小冊之中，記有‘深挖定植穴、底鋪秸稈碎葉以保墒’，‘晨昏細澆、忌午時大水漫灌’，‘以苦楝葉煮水、煙梗泡水噴灑驅蟲’等法，未知二叔可曾試用？效果如何？若遇疑難，或冊中所記不詳之處，務請二叔詳述告之。兒在府城亦可查閱農書典籍，或請教府城老圃，設法為家中解惑。此乃村民增收之望，兒與弟等在府城亦翹首盼佳音。”
    筆尖稍頓，添上對小妹的牽掛：“花兒妹妹近來可好？女紅可有進益？莫要長時間刺繡，恐傷眼睛，日常需聽祖父祖母及二叔二嬸教導。姐在府城見有新奇花樣子，待得空描了寄回。” 一句家常絮語，頓添溫情。
    最後，是至誠的期盼與恭敬：“以上諸事，兒皆據實稟明。尤以傑哥兒、旺哥兒留府備考一事，關係重大，非兒一人可決。懇請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二叔二嬸，全家細細商議，權衡利弊。若長輩們覺此舉不妥，認為當攜弟歸鄉，兒必謹遵親命。待府試放榜，確認二人通過之後，兒便即刻收拾行裝，帶弟弟們返回李家村，侍奉尊前。若長輩們認同留府之計，兒便厚顏再請托香姨，煩勞她費心，為傑哥兒、旺哥兒擇一良院，妥善安排入學事宜。”
    筆尖在“敬候祖父祖母、雙親及二叔二嬸示下”處停駐，飽蘸濃墨，落下最後的叮囑與思念：“府城雖繁華，然兒與弟弟們必當謹守本分，謹言慎行，刻苦向學，不負長輩殷殷期望與香姨照拂之恩。家中諸事，萬望珍重。沙地西瓜，亦盼佳音。臨書神馳，不盡依依。”
    署名：“孫女女 晚兒 叩稟”。 李晚輕輕吹幹墨跡，小心將厚厚的家書折好，裝入信封，以一方齊府常用的素雅印花紙仔細封口，再取一小塊深紅色火漆，置於燭火上烤軟，鄭重地滴在封口處，取出隨身一枚刻有“晚”字的小印，穩穩壓上。
    燭光下，那封沉甸甸的信，承載著長房長女的擔當、對弟妹的照拂、對家園的牽念，以及對那片沙地上頑強生長的綠色希望的守望。它將跋山涉水，抵達李家村的老宅，等待著一場關乎少年們未來軌跡的家族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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