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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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匹和藥材的發放,成了一場無聲的較量。
    後寨聚居著梁山大部分頭目和嘍囉的家眷,魚龍混雜,人心惶惶。趙宸派去的幾名北麓營地漢子,穿著漿洗過的幹淨短打,行事一板一眼。他們按著陳平提前擬好的簡易名冊(部分來自係統麵板的人口數據校正),在幾處開闊地設點,逐一核對,按戶發放,不多給,也不少給,沉默而高效。領到東西的婦孺老人,臉上的惶恐稍減,多了些茫然的好奇。
    宋江帶著李逵、戴宗,以及幾個這兩日被他“關照”過的閑散頭目,則穿梭在窩棚之間。他們不直接發放物資,而是“查漏補缺”,專找那些因各種原因沒能及時去領取點,或者領了仍覺不足的人家。宋江總是耐心傾聽抱怨,溫言安撫,然後讓戴宗記下,再由李逵或其他人“想辦法”補上一些。他的出現,往往伴隨著感激的涕零和“宋公明仁義”的低語。
    兩套體係在狹窄的後寨區域並行,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卻又保持著一種克製的距離。北麓的人完成自己的份額便收工離去,絕不越界。宋江的人也隻在“自家”劃定的範圍內活動。
    直到第三天下午,衝突在一個病弱老婦的窩棚前爆發。
    老婦是已故王倫時期一個老嘍囉的寡妻,兒子早夭,獨自過活,眼盲體弱。北麓的人按冊發放了標準份額。稍後,宋江“巡訪”至此,見老婦蜷在草堆上**,身邊隻有那點剛領的薄布和草藥,頓時麵露悲憫。
    “老人家竟艱難至此!”宋江蹲下身,握住老婦枯瘦的手,眼圈微紅,“我梁山兄弟流血拚命,豈能讓家眷受此苦楚?戴宗兄弟,取我那份養身的山參來,再拿兩鬥細米,一床厚被!”
    戴宗應聲而去。旁邊的李逵早已按捺不住,瞪著正在不遠處清點剩餘物資的北麓漢子,甕聲甕氣道:“公明哥哥就是心善!瞧有些人,按著死規矩辦事,半分不通人情!這等孤苦老人,多給些又怎地?”
    那北麓漢子抬頭,是個麵容沉靜的青年,名叫石秀,原是獵戶,因官司上山,寡言但手狠。他看了李逵一眼,聲音平平:“規矩是吳用軍師與趙祭酒定的,按戶均平。給了這家多的,別家少的,又當如何?”
    “放你娘的屁!”李逵勃然大怒,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公明哥哥仁義,周濟孤老,天經地義!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敢囉唕!”
    石秀沒退,手卻按向了後腰的短斧。氣氛瞬間繃緊。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鐵牛,休得無禮。”
    宋江站起身,擋在李逵身前,對石秀拱手,語氣依舊溫和:“這位兄弟勿怪,鐵牛性子粗直,並無惡意。隻是宋某見這老人家實在淒苦,心中不忍,略盡綿薄,絕無壞山寨規矩之意。若有僭越之處,宋某願向趙祭酒賠罪。”
    他姿態放得極低,話也說得漂亮,將“仁義”置於“規矩”之上,又將衝突輕描淡寫歸結於李逵的“粗直”和自己的“不忍”。
    石秀盯著他看了兩秒,鬆開按斧的手,抱了抱拳,沒說話,轉身繼續清點物資。
    消息很快傳到北麓。
    “宋江這是以‘仁義’破‘法度’。”陳平總結道,“一次兩次,眾人感其恩。次數多了,規矩便成了空文,人心向背,便係於他一人之喜怒施舍。”
    趙宸正在看張清呈上的新製警鈴機關圖樣,聞言頭也不抬:“讓他施。他施得越多,欠他‘恩情’的人越多,這些人的胃口也會被吊得越高。等到有一天,他滿足不了所有人的胃口,或者……需要這些人用更大的代價來償還恩情時,反噬也就來了。”
    他放下圖樣:“天王那邊如何?”
    “華先生傳話,天王今日氣色又好些,已能坐起喝粥。吳用軍師去探視過,兩人閉門談了近半個時辰。華先生隱約聽到‘招安’、‘前程’等詞。”
    晁蓋的身體在好轉,吳用與他的密談也開始了。宋江的“仁義”表演,吳用的“招安”試探,都在加速。
    “是時候了。”趙宸起身,“備馬,去主寨。有些話,該在更多人麵前說說了。”
    當他再次踏入聚義廳時,發現人比預想的要多。不僅吳用、林衝、阮氏兄弟、劉唐等在,宋江、公孫勝,以及十幾個有頭有臉的大小頭目也赫然在列。晁蓋並未出現,但廳內上首原本屬於他的虎皮交椅旁,設了一張稍小的椅子,吳用正坐在那裏。
    氣氛有些微妙。見趙宸進來,眾人目光匯聚。宋江微笑著點頭致意,吳用則示意他入座。
    “趙祭酒來得正好。”吳用清了清嗓子,“今日請諸位頭領來,是有一事,關乎梁山日後路途,需聽聽大家的意思。”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日前大勝,固然可喜。然我梁山終是聚義於此水泊,非長久棲身之所。近日,宋公明與我等多次議論,以為當今天子雖被奸佞蒙蔽,但終究聖明。我等兄弟皆一身本領,若能尋得機緣,接受朝廷招安,為國效力,博個封妻蔭子,青史留名,方不負此生,也不負‘替天行道’這麵旗幟的本意。”
    招安。這個詞終於被正式擺到了台麵上。
    廳內頓時響起一陣交頭接耳的嗡嗡聲。有人麵露向往(多是原官軍出身或渴望安穩的),有人眉頭緊鎖(如阮氏兄弟這等無法無天的),有人麵無表情(如林衝),也有人眼神閃爍,偷偷觀察他人反應。
    宋江適時起身,朝四周團團一揖,聲音懇切:“宋某深知,眾兄弟嘯聚山林,多是官逼民反,不得已而為之。然則弑君,終是逆天大罪,死後也無顏見祖宗於地下。招安一途,雖或有曲折,卻是棄暗投明,重歸正道。宋某在鄆城時,也結識幾位朝中清流正直之士,若我等誠心歸順,他日未必不能鏟除奸佞,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屆時,眾兄弟不再是賊,而是官,是國之幹城!父母妻兒,也能挺直腰杆做人!”
    他描繪的前景頗具誘惑力,尤其對部分內心始終懷有“良民”情結或渴望社會認同的頭目而言。廳中向往之色更濃了幾分。
    吳用搖著扇子,不置可否,目光卻飄向了趙宸。
    趙宸知道,該他說話了。他緩緩站起,沒有立刻反駁宋江,而是問了一個問題:“宋公明所言招安後的前程,趙某且問:若招安之後,朝廷命我等去剿滅其他‘不聽話’的綠林兄弟,如二龍山、桃花山的豪傑,我們是去,還是不去?”
    宋江一愣,旋即道:“自是聽令行事。彼等抗拒天兵,冥頑不靈……”
    “若朝廷命我等渡河北上,與遼狗廝殺,馬革裹屍,十不存一,我們去是不去?”
    “為國捐軀,武將本分……”
    “若那高俅、蔡京之流,尋個由頭,將我等兄弟拆散編入各地廂軍,或調往瘴癘之地戍邊,慢慢消磨至死,我們又當如何?”趙宸的聲音陡然提高,目光銳利如刀,“公明兄所托的‘朝中清流’,可能保得住我梁山上下六百餘條性命,保得住我等不被秋後算賬?!”
    一連三問,如冷水潑頭。廳中那些剛剛升起的向往之火,瞬間搖曳不定。是啊,招安之後,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刀把子在人手,是剿匪、是送死、還是被慢慢玩死,誰能說得準?
    宋江臉色微白,強笑道:“趙祭酒未免過於悲觀。朝廷自有法度……”
    “法度?”趙宸打斷他,冷笑一聲,“若有法度,林教頭何故家破人亡,刺配滄州?若有法度,我等鄆城良民,又何故被李固那等貪官汙吏逼得懸賞通緝,上山落草?公明兄,你口中的法度,護的是誰?是那些朱門酒肉臭的權貴,還是路有凍死骨的百姓?”
    他的話擲地有聲,勾起了許多人不堪回首的記憶。林衝的手驟然握緊了椅子扶手,骨節發白。阮小二狠狠啐了一口。劉唐瞪起了牛眼。
    宋江啞口無言,額頭滲出細汗。
    趙宸轉向廳中眾人,聲音沉靜下來,卻帶著一種更堅定的力量:“梁山立起‘替天行道’的大旗,不是為了讓朝廷招安,換個名頭繼續當鷹犬。這‘天’,不是趙官家坐在東京汴梁皇宮裏的那個‘天’!是天下人的‘天’,是公道的‘天’!行的是殺貪官、除惡霸、讓窮苦人有條活路的‘道’!”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若這世道的‘法度’不公,若這朝廷的‘正道’不容我等活路,那便如何?”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激動、或沉思、或迷茫的臉。
    “那便破了這法度,改了這正道!”阮小七按捺不住,跳起來吼道,“哥哥說得對!老子們憑本事吃飯,憑義氣聚首,憑什麽要對那些狗官低頭?”
    “對!”
    “趙祭酒說得在理!”
    不少草莽出身、血性未涼的頭目紛紛附和。廳中氣氛為之一變。
    宋江麵色灰敗,求助般地看向吳用。
    吳用一直靜靜聽著,此刻方才放下蒲扇,緩緩開口:“趙祭酒豪氣幹雲,令人敬佩。宋公明思慮長遠,亦是一片苦心。招安與否,關乎全山兄弟身家性命與前程,確需慎重,非一時可決。今日且議到此,諸位頭領可回去細細思量。待天王康健,再行定奪。”
    他再次施展了和稀泥的功夫,將議題暫時擱置。但誰都看得出,經此一辯,宋江“招安”路線的吸引力,已被狠狠撕開一道裂口,露出了底下可能埋葬無數人性命的深淵。而趙宸那條更激進、更不確定,卻也似乎更“痛快”、更“自在”的道路,則在部分人心中種下了種子。
    議事散去,眾人各懷心思離開。宋江走得最快,背影有些踉蹌。吳用看著趙宸,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了口氣。
    趙宸走出聚義廳,陽光有些刺眼。他腦中【勢力管理麵板】上,那些原本有些偏向橘紅色的光點,此刻不少都變回了猶豫的淡黃色或中立的白色。而代表阮小七等少數人的光點,藍色似乎加深了些。
    歧路已分,人心開始分流。
    他沒有絲毫輕鬆。這僅僅是第一次公開交鋒。宋江不會放棄,他的理念有其深厚的土壤。而自己提出的那條路,需要更多的勝利、更多的實利、以及一個真正能讓人看到希望的未來圖景來填充。
    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多誌同道合者,也需要……更快地積累“氣運”。
    他下意識地感應了一下係統。【氣運】值微微跳動,從12變成了15。一場理念之爭的勝利,似乎也能帶來某種“勢”的增長。
    就在這時,陳平從側麵匆匆而來,附耳低語,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凝重:
    “主公,華先生急報:昨夜有人試圖潛入天王靜養的小院,被暗哨驚走。身手極好,未留痕跡。另外……我們的人在整理戰利品時,從黃安座艦殘骸中,發現一封未完全燒毀的信函殘片,上麵有‘鄆城李固’字樣,似乎提及……‘事成之後,梁山可由“知義之人”執掌’。”
    趙宸腳步一頓。
    李固?宋江?
    他望向宋江離開的方向,眼神徹底冰冷下來。
    水下的暗湧,終於要變成驚濤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