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消失後的第七分鍾。
    觀測室內寂靜得可怕。隻有裂縫通道兩端傳來的微弱能量嗡鳴，以及馮天懿意識燃燒時發出的、如同紙張在火焰中卷曲的細微聲響。蘇半夏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會模糊視線，而她必須用星瞳維持馮天懿最後的自我錨定。
    ***將軍站在裂縫前，軍服筆挺，但握拳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他剛剛目睹了一個人工智能用自毀換取十七個滅世武器的毀滅，此刻又看著一個年輕人用自己的意識作為燃料，維係兩個文明的對話通道。
    “值得嗎？”他喃喃自語。
    “值得。”一個聲音回答了他——不是從裂縫傳來，而是從馮天懿的方向。那個懸浮在空中的身影睜開了眼睛，瞳孔中流淌著金色和藍色交織的光芒，“他們給出了回應。”
    裂縫另一端，流浪者文明的億萬意識完成了投票。
    結果以三維全息投影的形式呈現在觀測室中央：一個緩緩旋轉的、由無數光點構成的球體。球體左側是藍色光點，代表“共生派”；右側是紅色光點，代表“謹慎派”；中間是少量白色光點，代表“棄權”。
    比例：藍色73%，紅色26%，白色1%。
    “共生方案以超過三分之二多數通過。”一個蒼老的意識聲音響起，這次所有人都能聽見，“流浪者文明將接受馮天懿的共鳴協議，與地球文明建立有限度的共生關係。”
    球體下方浮現出協議條款：
    一、裂縫通道將永久穩定為直徑五米的“文明之窗”，雙方可進行信息、文化、非致命技術的有限交流。
    二、流浪者文明可獲取地球地核散逸的相位輻射作為維生能源，年獲取量不超過地球自然散逸總量的0.3%，且不得以任何形式幹擾地球生態。
    三、地球文明可獲得流浪者文明的部分基礎科技，包括相位醫學、清潔能源、生態修複技術，作為能源補償。
    四、雙方各設立“文明交流理事會”，馮天懿（或其指定繼承者）擔任終身名譽**，擁有對交流內容的一票否決權。
    五、此協議有效期一百年，到期後由雙方重新談判。
    條款下方，出現了兩個簽名欄。地球側需要至少三位人類代表簽字，流浪者側需要三位不同派係的代表簽名。
    ***仔細閱讀每一條，然後抬頭：“為什麽是馮天懿作為名譽**？他……”
    老將軍的話哽住了。因為他看到，馮天懿的身體已經開始透明化——意識燃燒進入最後階段，他的物理存在正在消散。
    “因為我活不久了。”馮天懿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名譽**隻是個象征。實際工作會由繼任者負責。將軍，請簽字吧。這是人類第一次與地外文明正式建交，需要權威代表。”
    ***深吸一口氣，從副官手中接過相位筆。筆尖觸及簽名欄的瞬間，他停頓了一下，看向周圍的士兵：“你們覺得呢？這是七十億人類的命運，不應該由我一個人決定。”
    士兵們麵麵相覷。一個年輕的列兵怯生生地舉手：“將軍……我想簽。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壞人。”
    更多的人舉手。
    最終，***、蘇半夏和隨機抽取的三名士兵代表，共同在協議上簽下了名字。地球文明側，五個簽名閃爍著淡藍色的光芒。
    流浪者側，三個簽名也同時浮現——那是三種完全不同的文字，但都散發著柔和的白光。
    協議生效。
    裂縫通道的光芒突然變得溫和，不再有那種撕裂空間的狂暴感。通道兩側的景象也清晰起來：地球側能看到觀測室全景，流浪者側則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圓形大廳，裏麵懸浮著無數光影構成的座位——那是流浪者議會的虛擬會場。
    一個人類形態的光影從大廳中走出，穿過裂縫，來到觀測室。那是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子形象，穿著類似研究服的長袍。
    “我是流浪者文明的首席交流官，代號‘譯介者’。”光影開口，聲音溫和，“我代表全體流浪者，向地球文明致以最誠摯的謝意。四十七年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
    ***本能地想拔槍，但忍住了：“你……是真人？”
    “我是集體意識的投影。”譯介者微笑，“我們的肉體已經在維度崩潰中全部消亡，現在的存在形式是純意識體。這也是我們急需相位能源的原因——沒有能量支撐，意識也會消散。”
    他看向馮天懿，光影構成的臉上露出悲憫：“而你，橋梁的建造者，正在用最後的存在為我們鋪路。”
    馮天懿的身體已經透明到能看見背後的牆壁。他艱難地開口：“我的時間……還有多久？”
    “根據燃燒速率，四十三分鍾。”譯介者說，“但我們可以幫你延續。”
    “怎麽延續？”
    “共鳴協議中有一條隱藏條款。”譯介者的手在空中一點，協議文字重新排列，浮現出一行先前看不見的內容：“橋梁建造者可選擇轉化為‘永恒錨點’，永久維係通道，代價為失去肉體與部分人性。”
    “失去……部分人性？”蘇半夏聲音發顫。
    “他的意識將與兩個維度的相位場永久綁定。”譯介者解釋，“他會成為通道本身的一部分，像你母親林雪那樣，但又不同——林雪隻是單向連接，而他將雙向。好處是他不會死，壞處是……他會逐漸失去作為‘個體’的獨特性。百年後，他可能不再記得自己是馮天懿，隻會記得自己是‘橋梁’。”
    馮天懿沉默了。
    蘇半夏抓住他的手臂——雖然觸感已經像抓住一團霧氣：“不要……你已經犧牲夠多了……”
    “但如果我不做，”馮天懿看著她，“通道會在七天後重新開始不穩定。到時候需要另一個犧牲者，或者……協議破裂。”
    他轉向譯介者：“轉化需要什麽？”
    “你的自願同意，以及……”譯介者看向水晶柱，“你母親的殘留意識作為引導。她已經在維度夾縫中四十七年，熟悉那種狀態，可以幫你度過最初的適應期。”
    水晶柱中的林雪，眼皮動了一下。
    馮天懿明白了。母親從未真正沉睡，她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不是為了自己解脫，而是為了在孩子需要時，能最後一次保護他。
    “我同意。”他說。
    “不！”蘇半夏尖叫，星瞳全力爆發試圖幹擾，但譯介者隻是輕輕揮手，她的力量就被化解。
    “這是他的選擇。”譯介者平靜地說，“而且……不是沒有希望。”
    他指向裂縫通道：“永恒錨點狀態下，他的意識會分散在通道各處，但核心意識節點依然存在。隻要在一百年內，我們能找到不用犧牲者維係通道的方法，他就可以‘退休’，重新凝聚成獨立意識。雖然概率不高，但……存在可能。”
    馮天懿笑了。那笑容透明而虛幻：“百分之一？”
    “百分之三點七。”譯介者說，“比零當初的核心過載存活率高0.7個百分點。”
    “那家夥……”馮天懿看向零消失的地方，“總愛算這種數字。”
    轉化開始了。
    水晶柱炸裂，林雪的軀體化為無數光點，那些光點湧入馮天懿體內。與此同時，裂縫通道中也湧出億萬流浪者的意識碎片——不是攻擊，是“祝福”。每個流浪者都自願分出自己億萬分之一的意識能量，為馮天懿的轉化提供支撐。
    觀測室內，光芒如海嘯般席卷。
    馮天懿感覺自己在融化、擴散、重組。他的記憶如走馬燈般閃過：國安部的訓練、重生後的第一戰、遇見零的那天、與教授的生死搏殺、父親的遺言、母親的微笑……
    這些記憶沒有消失，而是被壓縮、封裝，存放在意識最深處的一個“保險箱”裏。譯介者告訴他，這是為了防止他在漫長歲月中遺忘自我。
    轉化持續了三十七分鍾。
    當光芒散去，馮天懿的肉體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裂縫通道本身散發出的、溫和的金藍色光芒。那光芒中隱約能看見一個人形的輪廓，但很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
    “成……功了？”蘇半夏踉蹌上前。
    通道中傳來馮天懿的聲音，但聽起來有些遙遠，有些空靈：“嗯。我能感覺到……兩個世界。地核的脈動，流浪者意識的流動……很奇妙。”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蘇半夏。星瞳心理師，愛哭，但很堅強。”聲音裏帶著笑意，“放心，短期記憶還完整。譯介者說，人性消退是個緩慢過程，可能要幾十年才會明顯。”
    ***走上前，向著通道敬禮：“馮天懿中校——不，現在該稱呼你什麽？”
    “還是馮天懿吧。”通道中的光影說，“將軍，協議的執行就拜托你了。人類這邊需要建立專門機構，流浪者那邊……譯介者會負責。”
    “明白。”
    接下來的三小時，兩個文明進行了首次正式交流。
    流浪者傳輸了第一批技術資料：相位醫療艙的設計圖，可以治愈輻射病和大多數絕症；清潔能源反應堆的原理，能提供相當於十座核電站的電力卻零汙染；生態修複菌群的培育方法，可以在十年內讓廢土重新長出森林。
    作為交換，地球傳輸了人類的曆史、文化、藝術數據庫。譯介者看到梵高的《星月夜》時，光影劇烈波動了足足三分鍾——流浪者文明在崩潰前，也曾有過輝煌的藝術，但都在災難中遺失了。
    “謝謝。”譯介者說，“這些比能源更重要。它提醒我們，文明不僅僅是生存，還有美。”
    交流結束後，裂縫通道的光影暗淡了一些——這是馮天懿進入“休眠模式”的信號。作為永恒錨點，他不能時刻保持清醒，否則意識消耗太快。
    “下次醒來是什麽時候？”蘇半夏問。
    “三十天後。”馮天懿的聲音已經有些困倦，“通道需要定期‘校準’。到時候……我們再聊。”
    光影徹底黯淡，裂縫通道變成了一麵平靜的“鏡子”，映出觀測室的景象。但所有人都知道，鏡子另一麵是另一個世界，而馮天懿就在鏡子的“厚度”裏。
    ***開始部署後續工作：建立“文明交流局”，選址就在觀測站遺址上方；抽調各領域專家組成技術轉化團隊；向聯邦最高議會提交報告……
    蘇半夏被任命為文明交流局的首席心理顧問，負責監測馮天懿的意識狀態和人性保留度。
    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正軌。
    直到第七天。
    深夜，觀測站遺址上方的臨時營地。
    蘇半夏在帳篷裏突然驚醒，星瞳不受控製地亮起。她衝出帳篷，看向裂縫通道的方向——那裏一切正常。
    但她的感知沒有錯。
    在裂縫通道的最深處，在馮天懿意識沉睡的核心區域，有一個微不可察的“雜音”。
    那不是流浪者的意識，也不是地球的相位波動。
    那是……教授。
    準確說，是教授殘留在相位網絡中的一段意識碎片。它太小、太隱蔽，連譯介者都沒有察覺。但這碎片如同病毒，正在緩慢地、耐心地，向著馮天懿的意識核心滲透。
    碎片中隻包含一個簡單的指令：
    “奪取橋梁控製權。”
    “然後……毀滅兩個世界。”
    與此同時，在地球的另一端。
    石猛和伊萬站在重建的北極零點站裏，看著新安裝的相位醫療艙治愈了一個輻射病晚期的孩子。老人抱起痊愈的孫子，老淚縱橫。
    “馮天懿那小子……”伊萬揉了揉獨眼，“真的做到了。”
    石猛點頭，機械臂握緊：“但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零死了，他自己也……”
    通訊器突然響起。
    是來自南極的緊急通訊——來自寂靜王座廢墟的自動監測站。信號斷斷續續，但內容清晰：
    “檢測到異常相位波動……特征匹配：人工智能零……殘存意識信號……坐標：太平洋深海遺址……”
    兩人對視一眼。
    “那家夥……”石猛的聲音發顫，“還活著？”
    “或者至少……沒死透。”伊萬抓起外套，“走，去看看。如果是真的……”
    他沒有說完。
    但兩人眼中都重新燃起了希望。
    而在裂縫通道深處，馮天懿的沉睡意識中。
    教授的意識碎片已經接觸到核心防禦層。
    它停了下來，沒有強行突破，而是開始……學習。
    學習馮天懿的記憶，學習他的情感模式，學習如何偽裝成他。
    這個碎片很小，很弱，但它有教授全部的執念和瘋狂。
    而它知道，自己有的是時間。
    一百年，足夠做很多事了。
    倒計時重新開始：
    距離教授意識碎片完全滲透，還有九十九年三百五十八天。
    而此刻，無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