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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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如同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絨布,沉沉地覆蓋下來,吞噬了西河村最後一絲光亮。沒有燈火,沒有人聲,連往日裏聒噪的蟲鳴也消失了,隻剩下怒江沉悶的嗚咽,和山風刮過林梢時鬼哭般的尖嘯。
    整個村莊,仿佛死去。
    然而,在這死寂的表象之下,是繃緊到極致的弓弦,是壓抑到頂點的殺意。
    後山,鷹嘴岩向西延伸的險峻山嶺深處。趙鐵山帶著五十名最精銳的護衛隊員和二十名“夜不收”,如同壁虎般緊貼在冰冷的岩石和濕滑的苔蘚上,潛伏在一條被藤蔓和亂石半掩的、近乎垂直的懸崖小徑兩側。這裏是“鬼麵”部落那兩百精銳生番選擇的、理論上最不可能被設防的“奇兵”路線。
    每個人都用混合了泥漿和草汁的布條塗抹了臉和裸露的皮膚,與山岩融為一體。嘴裏咬著木棍,防止牙齒打顫或發出聲響。手中緊握著強弓硬弩,腰間掛著數枚老韓趕製的、粗糙但沉甸甸的“***”,腳下是預設好的、用藤蔓巧妙偽裝的絆索和落石機關。
    趙鐵山伏在一塊突出的岩石後,僅露出一隻眼睛,死死盯著下方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的山澗。夜視能力在這裏幾乎失效,隻能依靠聽覺和對危險的直覺。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遠處,隱約傳來幾聲夜梟淒厲的啼叫,但在趙鐵山耳中,那更像是某種信號。他輕輕抬手,做了個“準備”的手勢。身後,所有潛伏者呼吸一滯,手指搭上了弓弦或弩機,另一隻手摸向了腰間的“***”。
    來了。
    沒有火光,沒有喧嘩,隻有極其輕微、卻密集如雨的“沙沙”聲,從下方迅速接近。那是無數赤腳或包著獸皮、踩在濕滑岩石和落葉上發出的聲音,混雜著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興奮低吼。生番來了!而且,數量絕對不少!
    懸崖小徑狹窄,僅容兩三人並行。打頭的幾個生番異常敏捷,如同猿猴般在陡峭的山壁上攀援,手中拿著簡陋的骨矛和石斧,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的綠光(某種夜視能力或圖騰效果)。他們警惕地四下張望,但顯然並未將這條“天險”放在眼裏——漢人懦弱,怎敢在此設伏?
    就在第一批約二十名生番前鋒即將通過最險要的一段,踏入趙鐵山預設的伏擊圈核心時——
    “放!”
    趙鐵山嘶啞的怒吼,如同驚雷,炸碎了山夜的死寂!
    “崩崩崩!”
    數十支淬了毒(吳郎中用白沙寨草藥配製)的弩箭,從兩側岩石縫隙、樹叢後暴射而出!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密集的覆蓋,哪怕生番身手再敏捷,也根本無從躲避!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悶響和短促的慘叫幾乎同時響起!衝在最前麵的七八個生番如同被重錘擊中,慘叫著從懸崖上翻滾墜落,消失在深澗的黑暗中。剩餘的也瞬間大亂,驚恐地尋找掩體,或試圖用手中簡陋的骨盾格擋。
    “擲雷!”
    趙鐵山再次怒吼。
    十幾枚黑乎乎的“***”,被奮力投向下方的生番人群!生番們驚恐地看著這些冒著青煙(引信燃燒)的奇怪圓球落下,不明所以。
    “轟!轟轟轟!”
    接連數聲並不算特別響亮、卻異常沉悶刺耳的爆炸,在山澗中轟然炸開!火光乍現,濃煙翻滾,破碎的鐵片和碎石在狹窄的空間內瘋狂四濺!
    “啊——!妖法!漢人的妖法!”
    “我的眼睛!”
    “火!有火!”
    從未見過火器、更別提這種會爆炸的“妖物”的生番們,瞬間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亂!爆炸的巨響在山穀中回蕩,震得他們耳膜欲裂,心神失守。四濺的碎片雖然沒能造成大規模殺傷,但帶來的心理威懾是無與倫比的!尤其是那閃爍的火光和刺鼻的硝煙,更讓他們聯想到最恐懼的“漢人巫術”!
    “放箭!滾石!”
    趁他病,要他命!趙鐵山豈會放過這千載良機?弓弩齊發,同時砍斷了預設的藤索,早就準備好的、裹著尖刺的滾木和石塊,轟隆隆沿著陡坡砸下!
    狹窄的小徑頓時變成了死亡走廊!生番們哭爹喊娘,進退維穀。前有奪命弩箭和滾木擂石,後有驚慌失措擠作一團的同伴,頭頂還可能有那恐怖的“爆炸妖物”落下。士氣瞬間崩潰。
    “撤!快撤回去!”一個似乎是小頭目的生番用土語淒厲尖叫。
    然而,來時容易退時難。在狹窄險峻的山路上倉皇撤退,無異於自殺。更多的人在推搡擁擠中失足墜落懸崖,或被自己人踩踏致死。
    趙鐵山沒有追擊。他的任務是拖延、製造混亂、最大程度殺傷敵有生力量,並將他們逼向預定方向。他冷靜地觀察著下方崩潰的生番,對身邊人道:“發信號,告訴肖先生,後山一路,已潰。”
    一支綁著浸油布條、燃燒著綠色火焰的火箭,尖嘯著射向漆黑的夜空,在最高點炸開一團醒目的綠光。
    幾乎在綠色信號亮起的同一時刻,西河村側麵,那條相對平緩、原本被“鬼麵”部落大頭人率領三百主力選作“牽製”路線的山林小道上,也驟然爆發了激烈的戰鬥!
    但這裏的戰鬥,與後山截然不同。
    沒有爆炸,沒有密集的箭雨。隻有零星的、精準的、來自黑暗深處的冷箭,和神出鬼沒的襲殺。
    肖揚親自帶著另外三十名精銳“夜不收”和部分熟悉地形的獵戶,潛伏在這裏。他們沒有選擇硬撼三百生番主力,而是化整為零,三人一組,利用對地形的絕對熟悉,展開了最拿手的山林遊擊獵殺。
    生番主力在爆炸聲和綠色信號升起時,就已經有些慌亂。緊接著,他們發現自己仿佛踏入了一個無形的死亡叢林。走在最前麵的斥候,無聲無息地消失;負責探路的敏捷戰士,會突然被從樹上落下的套索吊起,或被地麵彈起的竹簽刺穿腳掌;隊伍兩側,不時有同伴發出短促的慘叫,中箭倒地,卻連敵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卑鄙的漢人!出來!像個勇士一樣戰鬥!”大頭人(胳膊上纏著繃帶,臉色陰沉)氣得暴跳如雷,用生硬的官話怒吼。回答他的,隻有又一支從詭異角度射來、擦著他頭皮飛過的毒箭,和更濃重的死亡陰影。
    肖揚如同幽靈般在一棵古樹後移動,【區域洞察】將半徑一百五十丈內所有敵人的位置、狀態模糊地反饋到他腦中。他冷靜地選擇著目標,專挑那些看起來是小頭目、或者特別凶悍的生番下手。手中一把從清瀾郡繳獲的製式強弓,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弓弦每一次輕響,都必然伴隨著遠處一聲壓抑的悶哼或倒地聲。
    他沒有追求殺戮效率,而是在製造持續的恐懼和壓力,延緩對方推進的速度,打亂對方的陣型和節奏。同時,他也在觀察,尋找那個受傷的大頭人。
    “肖先生!看那邊!”一個“夜不收”低聲提醒,指向生番隊伍中段。
    隻見那個受傷的大頭人,似乎被這種無休止的騷擾激怒了,正揮舞著一把巨大的、鑲嵌著獸牙的骨斧,驅趕著手下向前猛衝,試圖快速突破這片死亡區域。他身邊簇擁著十幾個最強悍的生番戰士。
    機會!
    肖揚眼神一凝,迅速估算距離、風向。他放下弓箭,從懷中掏出了一枚特製的“***”。這枚比老韓做的標準版略大,外麵用細鐵絲纏繞加固,裏麵除了火藥和鐵片,還摻雜了吳郎中提供的、刺激性極強的毒草粉末。
    他深吸一口氣,將“***”的引信在一小塊火石上擦燃,青煙冒出。他等待了兩息,然後運氣於臂,用盡全力,將這枚“加料”的***,朝著大頭人所在的大致位置,拋出了一個高高的弧線!
    “小心!漢人的妖火球!”有眼尖的生番驚恐大叫。
    大頭人抬頭,看到一個黑點帶著火星落下,他獰笑一聲,竟不閃不避,揮動巨大的骨斧,朝著那“***”狠狠劈去!他想將這“妖物”淩空打爆!
    “愚蠢。”肖揚心中冷笑。
    骨斧精準地劈中了墜落的“***”!
    “轟——!!!”
    一聲遠比後山爆炸更響亮、更沉悶的巨響!火光不是一閃而滅,而是伴隨著大量刺鼻的、灰白色的濃煙猛烈爆開!巨大的衝擊力將骨斧震得脫手飛出,大頭人慘叫一聲,被震得踉蹌後退,半邊身子鮮血淋漓,更重要的是,那濃煙瞬間將他籠罩,辛辣刺鼻的氣體灌入他的口鼻眼耳!
    “啊啊啊!我的眼睛!咳咳咳!”大頭人發出殺豬般的慘叫,雙手捂臉,涕淚橫流,劇烈咳嗽,瞬間失去了戰鬥力。
    “大頭人中妖術了!”
    “巫煙!是巫煙!”
    首領受創,加上那駭人的爆炸和毒煙,本就因偷襲而士氣低迷的生番主力,徹底亂了!許多人驚恐地四散奔逃,或盲目地向周圍黑暗處投擲骨矛、射出毒箭,卻隻能打到空氣。
    肖揚見目的達到,毫不戀戰,立刻打出撤退的暗號。所有潛伏的“夜不收”和獵戶,如同潮水般退入更深、更密的山林,消失無蹤。
    生番主力在山道上亂作一團,進退失據,短時間內徹底失去了組織進攻的能力。
    前後兩路奇兵,一路被炸得魂飛魄散,狼狽潰退;一路被騷擾得疑神疑鬼,首領重傷,士氣崩潰。
    而這一切,僅僅發生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內。
    當黎明的第一縷天光,艱難地穿透濃重的陰雲和尚未散盡的硝煙,照亮西河村周邊山林時,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和死寂。
    後山懸崖下,增加了數十具摔得血肉模糊的生番屍體,和更多倉皇逃竄時留下的痕跡。側麵山林小道上,散布著二三十具中箭或被陷阱所殺的屍體,以及大片被踐踏壓倒的灌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和刺鼻的硝煙、毒煙混合的怪味。
    西河村,靜悄悄的,仿佛從未有人存在過。
    隻有碼頭上,那麵嶄新的、繡著簡單山巒與江水圖案的“西”字村旗,在帶著硝煙氣味的晨風中,孤獨而倔強地飄揚。
    昨夜的血戰,似乎隻是一場噩夢。
    但所有人都知道,噩夢,才剛剛開始。
    真正的考驗,不是那五百生番。
    而是被徹底激怒、再無退路的周文昌,和他所能調動的、最後也是最瘋狂的力量。
    以及,那正在趕來的、意圖不明的州府巡檢司方經曆。
    還有,那隱藏在百蠻山深處、因內訌而暫時蟄伏、卻隨時可能因為貪婪而再次露出獠牙的“鬼麵”部落。
    西河村,就像怒江中一塊倔強的礁石。
    剛剛承受了第一波最猛烈的撞擊。
    而更狂暴的驚濤駭浪,正在匯聚,即將以毀滅一切之勢,席卷而來。
    肖揚站在村中最高處的瞭望塔上,遙望著清瀾郡城的方向,又看了看百蠻山那起伏的、如同巨獸脊背般的黑色輪廓。
    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片冰封的沉靜。
    “傳令,打掃戰場,救治傷員,清點損耗。”
    “告訴所有人,抓緊時間休息,進食。”
    “最遲今晚——”
    “真正的血戰,才會開始。”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塔下每一個嚴陣以待的村民耳中。
    疲憊的臉上,瞬間重新燃起更熾烈、更決絕的戰意。
    退無可退。
    唯有死戰。
    用血與火,在這絕地之中,
    殺出一條,
    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