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血
字數:8180 加入書籤
“灰牙”的回信比預想的更快,也更決絕。
“西河村的朋友,你們的‘生意’,我們接了。‘鬼麵’剩下的那群懦夫,已經被我們趕進了毒龍澗,沒有鹽和鐵,他們撐不過五天。劉振的船隊?我們認識那條江,知道哪裏水急,哪裏暗礁多。隻要你們的人,能纏住他們,給我們機會靠近……那些閃亮的盔甲和鐵刀,我們很想要。事成之後,我們要一半繳獲,還有……你們那種會響的‘雷’的製作方法。答應,我們就是兄弟。不答應,我們掉頭就走。——灰牙(用炭筆畫了個扭曲的狼牙)”
貪婪,但直接。想要“***”的製作方法,這胃口不小。但也在情理之中,見識過火器威力的生番,不可能不心動。
“告訴他,製作方法不可能給,那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本錢。但我們可以長期、優惠供應成品‘***’,並且,可以教他們製作威力更大的投擲用炸藥包,隻要他們提供足夠的硫磺和木炭。至於繳獲,可以談,但我們要優先挑選弩機和鐵甲。另外,我們要劉振船隊上所有的糧食和藥品。”肖揚對林清道,“如果他同意,就在劉振船隊上遊二十裏的‘老鸛嘴’碰頭,具體怎麽打,見麵詳談。時間,定在明晚子時。”
這是一場與虎謀皮的交易,但西河村別無選擇。劉振那支約五百人的郡兵船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絕非生番可比。正麵硬撼,西河村毫無勝算。必須借助“灰牙”這群熟悉水性和地形的生番,以及……天時、地利。
“另外,”肖揚看向趙鐵山,“你帶三十個最好的水手和‘夜不收’,挑五條最快最結實的小船,帶上剩下的全部‘***’和老韓新趕製出來的‘炸藥包’(用竹筒和鐵皮加固,威力更大但更不穩定),跟我去‘老鸛嘴’。林清,村裏交給你和剩下的護衛隊,還有方經曆那一百人。緊閉村門,加強巡邏,尤其是後山。如果……如果明天天亮我們沒回來,或者劉振的船隊提前動了,你見機行事。必要的時候,可以放棄碼頭,帶人從落星灘撤往白沙寨。”
這是交代後事了。林清眼圈一紅,重重點頭:“肖先生放心!林清在,村在!”
趙鐵山咧嘴一笑,拍了拍腰間那把從賀天雄手裏繳獲的血紋彎刀:“肖先生,跟您幹仗,痛快!這次咱們就去掏了劉振那孫子的**!”
夜幕再次降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沉。鉛雲低垂,星月無光,隻有怒江永不停歇的咆哮。五條加裝了簡易擋板和船槳的小型快船,如同五條黑色的箭魚,悄無聲息地駛離西河村碼頭,逆著湍急的江水,向上遊疾馳。
船上除了肖揚、趙鐵山和三十名精挑細選的悍卒,還堆滿了用油布嚴密包裹的“***”和“炸藥包”,以及強弓硬弩。每個人都換上了深色的水靠,臉上塗著黑泥,眼中隻有冰冷的殺意和決絕。
“老鸛嘴”是怒江一處極為險要的河灣,因形似鸛鳥長喙得名。這裏江麵驟然收窄,水流湍急如沸,水下暗礁犬牙交錯,尋常船隻根本不敢靠近,是天然的埋伏地點。
子時將近,五條小船借著夜色的掩護,悄然滑入“老鸛嘴”一側被蘆葦和亂石遮蔽的淺灘。幾乎在他們停穩的同時,另一側的黑暗水麵上,也悄無聲息地滑出了七八條更簡陋、更窄長的獨木舟。舟上影影綽綽站著幾十個精赤上身、隻在腰間圍著獸皮、臉上塗抹著詭異油彩的生番,正是“灰牙”和他的人。
雙方在黑暗中警惕地對峙了片刻。肖揚率先舉起手臂,做了個約定的手勢。對麵一條獨木舟上,一個比其他生番高出半頭、臉上有一道灰白色疤痕、眼神凶狠如狼的壯漢(灰牙),也回了一個手勢。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肖揚和灰牙各自帶了兩名手下,在江灘一塊相對平坦的巨石上會麵。火折子亮起微弱的光,映出彼此戒備而審視的臉。
“東西帶來了?”灰牙的聲音嘶啞難聽,官話生硬,但意思明確。他貪婪的目光掃過肖揚身後小船上的油布包裹。
“帶來了,足夠把劉振的船底炸穿。”肖揚語氣平靜,將一個小布包扔過去,裏麵是十枚“***”和一個更小的、用蠟封好的竹筒(裏麵是改進的炸藥包簡易配方和使用注意事項,當然,關鍵比例缺失),“這是訂金。事成之後,還有雙倍。配方也在裏麵,但缺了最關鍵的一味‘藥引’,等我們確認劉振的船沉了,自然會告訴你。”
灰牙接過,迅速檢查了一下,眼中閃過滿意和更深的貪婪。他掂了掂那個竹筒,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齒:“漢人,狡猾。但我喜歡和聰明人做生意。劉振的船,一共八條,兩條大的在中間,裝著好東西,還有那個姓劉的。其他的小。他們明天晌午左右會經過下遊五裏的‘亂石灘’,那裏水更急,暗礁更多,是我們最好的下手地方。我的人熟悉水路,可以帶你們的小船從側麵貼上去。但你們要負責先動手,弄出大動靜,吸引他們的注意。我們的人會從水下摸過去,鑿船,或者用你們這個‘雷’炸。”
計劃簡單而粗暴,充分利用了地形和生番的水性。肖揚略一思索,點頭:“可以。但我們怎麽區分敵我?黑燈瞎火,打起來容易誤傷。”
灰牙從腰間解下一串用獸骨和貝殼串成的項鏈,扯斷,分了一半給肖揚:“我的人,脖子上會掛這個。見到沒有的,就往死裏打。你們的人呢?”
肖揚示意趙鐵山。趙鐵山從懷裏掏出一把用紅色布條纏了刀柄的短刀,也分了幾把給灰牙:“我們的人,用這個。見刀如見人。”
“好!”灰牙將骨鏈戴上,將短刀插在腰間,“子時三刻,在‘亂石灘’上遊的‘回水灣’匯合。記住,漢人,別耍花樣。不然,怒江裏的魚,會吃到你們所有人的肉。”
“彼此彼此。”肖揚淡淡道。
雙方迅速分開,各自消失在黑暗中。一場針對官兵的、近乎自殺式的突襲,就在這漆黑的江灘上,被兩個截然不同的勢力,用最原始的方式敲定。
回到小船,趙鐵山低聲道:“肖先生,這幫生番,信得過嗎?別到時候背後捅我們刀子。”
“信不信得過,都要打。”肖揚望著漆黑的下遊江麵,“我們沒有選擇。劉振必須打掉,否則我們寢食難安。灰牙他們想要好處,暫時不會翻臉。但打完之後……”他眼中寒光一閃,“就看誰手快了。告訴兄弟們,打起來的時候,留個心眼。除了劉振的大船,其他小船,能搶就搶,搶不了就燒。戰利品,尤其是弩機和鐵甲,一定要掌握在我們手裏。”
“明白!”
五條小船再次啟程,如同幽靈般順流而下,朝著預定的戰場“亂石灘”漂去。每個人都檢查著自己的武器,將“***”和“炸藥包”放在最順手的位置,默默計算著引信燃燒的時間。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時間在寂靜和江流的咆哮中緩慢流逝。寅時末,天色依舊漆黑如墨,五條小船悄然滑入“亂石灘”上遊不遠處一個被巨大礁石環抱的、水流相對平緩的“回水灣”。這裏,灰牙和他的七八條獨木舟已經等在那裏了。
沒有交流,雙方隻是互相點頭示意。灰牙指了指下遊隱約傳來隆隆水聲的方向,比劃了一個“包圍、突襲”的手勢。肖揚點頭,示意自己人準備。
所有人再次檢查裝備,用布條纏緊兵刃防止反光,用繩子將“炸藥包”捆在身上。生番們則紛紛口含蘆管,悄無聲息地滑入冰冷的江水中,如同一條條水蛇,朝著下遊潛去。
肖揚深吸一口氣,對趙鐵山點了點頭。五條小船悄然劃出回水灣,借助礁石的陰影和水流的掩護,朝著下遊那隆隆水聲傳來的方向,緩緩靠近。
“亂石灘”名副其實。江心怪石嶙峋,如同巨獸的獠牙,將原本寬闊的江麵撕扯得支離破碎,形成數條狹窄而湍急的航道。水聲轟鳴,震耳欲聾,掩蓋了一切細微的聲響。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水聲中,一支船隊正艱難地穿行在“亂石灘”最外側、也是相對最“平緩”的一條航道上。八艘大小不一的船隻,打頭的是兩艘較小的哨船,中間是兩艘體量明顯大得多、掛著“劉”字將旗和清瀾郡兵旗號的戰船,後麵跟著四艘運兵和輜重的貨船。船上的官兵顯然對這險惡的水道十分忌憚,航行速度很慢,船工和舵手全神貫注,兵丁們也大多集中在船舷內側,警惕地望著周圍黑暗的江麵和嶙峋的礁石。
劉振站在為首戰船的船頭,臉色陰沉。他接到周文昌的密令,要求他“伺機而動”,最好能趁方經曆和西河村兩敗俱傷時,一舉蕩平西河村,擒殺方經曆,將“剿匪”和“平亂”的功勞攬到自己頭上。但他沒想到西河村如此難啃,方經曆又來得這麽快。如今方經曆占了“大義”,他若貿然進攻,就是反。可不進攻,周文昌那邊無法交代,自己也可能被方經曆秋後算賬。他隻能帶著船隊在這上遊逡巡,等待時機,心中煩躁不已。
就在劉振心神不寧之際,異變陡生!
“嗖!嗖嗖!”
幾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水聲淹沒的銳響,從側前方的黑暗江麵上傳來!緊接著,幾點微弱的火星,劃著詭異的弧線,落在了打頭那艘哨船的船舷和甲板上!
是火箭?不,速度太慢……劉振一愣。
“轟!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幾乎壓過了“亂石灘”的水聲,驟然在哨船和緊隨其後的戰船側舷炸開!火光迸現,濃煙翻滾,破碎的木板和人體殘肢伴隨著慘叫聲衝天而起!
“***”!是西河村那種會爆炸的妖物!
“敵襲!是西河村的匪類!在那邊!放箭!撞過去!”劉振畢竟是沙場老將,雖驚不亂,立刻判斷出襲擊來自左前方黑暗中的幾處礁石陰影,厲聲下令。
然而,就在官兵的注意力被爆炸和火光吸引,弓弩手慌忙瞄準左前方,戰船試圖調整方向撞擊時——
“嘩啦!”
“嘩啦!”
船隊右舷、甚至船底,同時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撞擊聲和鑿擊聲!緊接著,更多的、燃燒著引信的“***”和“炸藥包”,從幾乎貼著船舷的水麵下被拋了上來,或者用簡陋的投石索甩上甲板!
是生番!他們從水下摸過來了!
“水鬼!有水鬼鑿船!”
“下麵有人!在右邊!”
“攔住他們!啊——!”
船上頓時大亂!官兵們既要防備左前方礁石後可能射來的冷箭和“***”,又要應付從水下和右舷不斷冒出來的、如同鬼魅般的生番襲擊,顧此失彼。更要命的是,這“亂石灘”水道狹窄,船隻轉動不靈,互相擠靠,更加劇了混亂。
“灰牙!幹得好!”左前方礁石後,肖揚看到生番成功攪亂了敵陣,眼中寒光一閃,“趙鐵山,該我們了!目標,劉振的帥船!靠上去!用‘炸藥包’!”
“兄弟們!跟我上!宰了劉振那狗官!”趙鐵山狂吼一聲,操起船槳,和另外四條小船上的兄弟一起,奮力劃動,五條小船如同離弦之箭,從礁石陰影中猛然竄出,借著水流的衝勢和水麵的混亂,不顧一切地朝著劉振所在的帥船攔腰撞去!
“攔住他們!用拍杆!弩箭!”劉振看到那幾條瘋狂衝來的小船,眼皮狂跳。他認出其中一條船頭站著的人,正是情報中那個西河村的悍將趙鐵山!他知道,這是衝著斬首來的!
帥船上的官兵拚死反擊,弓弩齊發,沉重的拍杆(用來打擊靠近小船的長杆)也狠狠砸下。一條西河村的小船躲閃不及,被拍杆砸中船頭,瞬間碎裂,船上的村民慘叫著落水。
但另外四條小船,在付出了幾條人命的代價後,已經悍然衝到了帥船舷側!船上的西河村民根本不管頭頂落下的箭矢和刀槍,紅著眼將身上捆著的、引信嗤嗤燃燒的“炸藥包”,奮力投向帥船的甲板和船艙!還有人直接用撓鉤勾住船舷,不要命地往上爬!
“保護將軍!”
“砍斷撓鉤!”
帥船上亂成一團。劉振的親兵拚死護在他周圍,用刀槍格擋投上來的“炸藥包”,砍殺爬舷的敵人。但“炸藥包”不止一個,而且引信長短不一,防不勝防。
“轟!”
一個“炸藥包”在劉振附近不遠處炸開,猛烈的氣浪和飛濺的鐵片將幾名親兵撕碎,劉振也被震得一個踉蹌,耳朵嗡嗡作響,臉上被碎片劃開一道血口。
“將軍小心!”一個親兵撲上來,將劉振撲倒。
幾乎同時,另一個“炸藥包”砸破了帥船尾部的船艙窗戶,滾了進去,緊接著——
“轟隆——!!!”
一聲遠比“***”和普通“炸藥包”更沉悶、更恐怖的巨響,從帥船內部爆發!整個船體猛地向上一拱,然後從中部轟然斷裂!衝天的火光和濃煙吞噬了後半截船體,破碎的船板、貨物、還有無數慘叫著的人體,被拋向空中,又如同雨點般砸落江麵!
老韓特製的、加了雙倍火藥和碎鐵的“大號炸藥包”,在密閉空間內爆炸,威力驚人!
帥船,完了。
“將軍!將軍落水了!”
“船要沉了!快跳船!”
劉振在爆炸前一刻被親兵撲倒,僥幸未被直接炸死,但也被震得口吐鮮血,昏昏沉沉。斷裂的船體帶著他一起,開始迅速下沉,冰冷的江水瞬間灌入。
“劉振落水了!別讓他跑了!”趙鐵山眼尖,看到在斷裂船體旁掙紮的劉振,大吼一聲,就要跳下水去追殺。
“別管他!搶船!搶弩機!”肖揚厲聲喝止。劉振生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戰利品!另一艘大船和幾艘貨船雖然也遭到生番襲擊,但尚未沉沒,船上還有大量物資和完好的弩機!
戰鬥進入了最殘酷的接舷肉搏和爭奪階段。失去了指揮,又遭到水下、水麵、空中(爆炸物)的三重打擊,官兵士氣徹底崩潰。許多人跳江逃命,或者跪地投降。生番們如同聞到血腥的鯊魚,瘋狂地搶奪著船上的兵甲、財物,與同樣紅了眼的西河村民不時發生小規模衝突。
肖揚帶著人,重點搶奪那艘完好的大船和兩艘載有弩機和鐵甲的貨船。灰牙似乎對弩機興趣不大,更熱衷於收集官兵的製式腰刀和鐵甲,雙方暫時達成了詭異的“默契”。
天色微明時,“亂石灘”的戰鬥基本結束。江麵上漂浮著破碎的船板、屍體和掙紮的落水者,濃煙和血腥味彌漫。劉振的帥船徹底沉沒,另一艘大船和兩艘貨船被西河村控製,剩下的船隻或被焚毀,或逃之夭夭。生番們搶到了不少兵甲,心滿意足地開始撤退,消失在下遊的晨霧中。
西河村這邊,損失慘重。出發時的五條小船,隻剩下兩條半。三十名精銳,戰死十一人,重傷七人,幾乎人人帶傷。趙鐵山胳膊上被砍了一刀,深可見骨,卻渾不在意,指揮著村民從控製的船上往下搬東西,尤其是那幾架完好的床弩和十幾把製式強弩,還有堆積如山的箭矢和部分鐵甲。
肖揚站在殘破的船頭,望著眼前這片狼藉的戰場,臉上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隻有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
贏了。
慘勝。
用十一條西河村最悍勇子弟的命,換來了喘息之機,換來了急需的軍械,也徹底斬斷了周文昌最後一條外援。
但這代價,太沉重了。
“打掃戰場,救治傷員,把能用的東西,全部搬上我們的船。陣亡兄弟的遺體……盡量找回,帶他們回家。”肖揚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趙鐵山低聲道。
朝陽,終於艱難地穿透濃煙,將血色的光芒灑在怒江上,灑在這片剛剛吞噬了數百條生命的修羅場上。
新的的一天開始了。
但清瀾郡的天,已經徹底變了顏色。
西河村,用最慘烈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了它的存在,和它的……獠牙。
肖揚望向清瀾郡城的方向。
周文昌,該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