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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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天南抵達清瀾郡那日,天色陰沉,鉛雲低垂,仿佛預示著一場風暴。
沒有敲鑼打鼓的儀仗,隻有三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在十餘名身著玄色勁裝、腰佩製式長刀、氣息沉凝的騎士護衛下,悄無聲息地駛入郡守府。但郡守方經曆早已率闔府屬官,畢恭畢敬地候在府門外,那份小心翼翼甚至帶著一絲惶恐的姿態,讓路過的胥吏百姓都遠遠避讓,噤若寒蟬。
“下官清瀾郡守方伯安,恭迎厲副使!”方經曆深深一揖,額頭幾乎觸地。
車簾掀開,厲天南緩步下車。他年約四旬,麵容瘦削,顴骨微高,一雙眼睛並不算大,卻幽深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身上穿著一襲簡單的深青色官袍,並無過多紋飾,隻在袖口和領口以銀線繡著細小的、代表“監道司”的獬豸暗紋。他目光在方經曆身上一掃而過,並無多少溫度,隻淡淡“嗯”了一聲,便徑直向府內走去。
“厲副使一路勞頓,下官已備下薄酒……”方經曆連忙跟上,賠著小心。
“不必。”厲天南打斷他,聲音平靜無波,“方郡守,本官此行職責所在,時間有限。將你郡內,尤其是關於那西河鎮的所有卷宗、奏報、以及近期邊事詳情,即刻送至書房。本官要先行閱覽。”
“是,是!下官這就去辦!”方經曆不敢多言,連忙吩咐下去。
當日,郡守府書房燈火通明,直至深夜。厲天南翻閱著堆積如山的卷宗,目光在西河鎮“築城”、“剿匪”、“破生番”、“疑似古煉遺物”、“與紫霄宗交易”等字眼上反複停留,偶爾提筆在隨身攜帶的玉板上記錄著什麽,眼神愈發幽深。
翌日,一份蓋著“監道司”鮮紅大印、措辭嚴厲的公文便由快馬送至西河鎮。要求西河鎮“鎮守肖揚及一應屬官,務必全力配合監道司副使厲天南巡視查驗”,並羅列了需備查的各項清單,從戶口田畝賬冊到軍械庫存明細,從工坊產出記錄到與外邦(紫霄宗、生番)往來文書,事無巨細,近乎苛刻。
幾乎在公文送達的同時,西河鎮內,糧倉外圍巡邏的戍衛發現了兩隻顏色豔麗的毒蟲屍體,旁邊泥土有被翻動過的痕跡。挖開淺層,找到一個巴掌大小、正在緩慢滲漏刺鼻液體的皮囊,若非發現及時,毒液滲入地下,汙染水源隻是時間問題。皮囊上,用蟲血畫著一個扭曲的、令人望之生厭的蟲形符號。
“萬蟲窟的警告,不,是第二次動手了。”蘇婆婆檢查後,聲音沙啞而凝重,“這次更隱蔽,也更毒。他們急了,或者……是在配合什麽。”
鎮守府,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所有核心成員,以及秦銳、柳娘子、“鷂子”,還有剛剛被蘇婆婆鄭重引薦、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幹瘦老獵戶“啞叔”,齊聚一堂。
肖揚將“監道司”的公文和“萬蟲窟”的第二次襲擊簡要說了一遍。
“厲天南,監道司副使,煉氣後期修為,據說鐵麵無私,最重規矩,但也最是難纏。他親自來,絕不是走個過場。”林清憂心忡忡。
“方伯安定然在背後進了無數讒言,說不定那‘萬蟲窟’也與他們有所勾連。這次巡視,是明槍,也是掩護暗箭。”“鷂子”尖著嗓子道,他消息靈通,對官場和陰暗麵的嗅覺異常敏銳。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秦銳臉上疤痕抽動,聲音冷硬,“賬目、軍械、工坊,咱們不怕查。怕的是他們玩弄條文,羅織罪名。還有那‘萬蟲窟’的蟲子,防不勝防。”
“查賬目,查田畝,我來。”徐元直撚須,眼神銳利,“保證滴水不漏。但那些修行上的事物,還有與紫霄宗的契約……”
“紫霄宗那邊,是正常貿易,契約清晰,不怕看。修行相關……”肖揚看向陸明和周巡,“陸先生,周主事,核心之物,務必妥善隱藏。但‘青崗磚’、‘赤火石’樣品,可以給他們看,就說是先人遺澤和偶然發現,匠人鑽研所致。‘萬蟲窟’的威脅,我們也要反擊,不能隻挨打不還手。”
他目光掃過眾人,開始分派任務,條理清晰,沉穩有力:
“林清、徐元直,你二人總攬應對巡視之明麵事務。賬冊、文書、人員安排,務必周全,不出紕漏。引導巡視路線,重點展示我鎮之井然有序、軍民之奮發向上。”
“周巡、陸明、蘇婆婆、‘啞叔’,你們四人,專司應對‘萬蟲窟’之暗麵威脅。周巡主抓內部排查與反諜;陸明、蘇婆婆負責識別毒物、配置防毒解毒藥物;‘啞叔’精通追蹤與山林之事,配合他們,外查‘萬蟲窟’蹤跡。‘鷂子’,你全力配合,我需要知道‘萬蟲窟’在清瀾郡城的任何蛛絲馬跡,以及厲天南此人的喜好、弱點。”
“秦銳,你暫代趙鐵山,統禦戍衛營。巡視期間,全軍外鬆內緊,加強戒備,尤其是水源、糧倉、工坊重地。展示軍容時,要雄壯,更要守規矩。”
“老韓、吳先生、範師傅、田老,你們各守其職,生產研發不能停。尤其是吳先生和蘇婆婆,防毒解毒的藥物,要盡快備足。老韓,新研發的物件,暫且收好。”
“錢老西、孟海,商路照常,但近期進出貨物、人員,需加倍仔細。同時,通過你們的渠道,散播消息,就說是西河鎮屢遭邪修投毒暗算,求購特效解毒藥物,看看能否引出些線索,或讓‘萬蟲窟’投鼠忌器。”
眾人凜然應諾,各自領命而去。
“啞叔”臨走前,對蘇婆婆比劃了幾個手勢,又指了指西北方向。蘇婆婆對肖揚解釋道:“他說,那種毒蟲的習性,喜陰懼光,在清瀾郡城方向,有處地方的環境,很適合培育。另外,他願意帶人,去那邊‘看看’。”
肖揚點頭:“有勞啞叔。需要什麽人手,直接找秦銳或周巡調派,務必小心。”
兩日後,厲天南的馬車,在方經曆及一隊郡兵的陪同下,抵達西河鎮。肖揚率林清、徐元直等人在玄武門外相迎,執禮甚恭,無懈可擊。
厲天南下了車,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巍峨的玄武門和延伸向兩側的青黑色城牆,又在肖揚及身後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定格在肖揚身上,停留數息,才淡淡開口:“有勞肖鎮守相迎。本官奉命巡視,望爾等好生配合。”
“此乃下官本分,副使大人請。”肖揚側身引路,態度不卑不亢。
巡視就此開始,近乎苛刻。
賬房內,厲天南帶來的兩名精通錢糧的胥吏,在徐元直和幾名老賬房的陪同下,一頭紮進堆積如山的賬冊中,一筆一筆地核對,不時發問。徐元直對答如流,賬目清晰得讓那兩名胥吏都暗暗咋舌。
匠作區,厲天南仔細查看了磚窯、鐵匠坊,甚至親自拿起一塊“青崗磚”敲擊觀察,詢問燒製工藝。老韓按照事先統一的口徑,解釋為改良古法、偶然所得,對“聚火陣”隻字不提。厲天南不置可否,又去看了紡織工坊和正在擴建的鎮學、醫署。
軍營校場,秦銳披甲執銳,率數百戎裝整肅的士卒演武。陣列嚴整,號令森嚴,弓馬嫻熟,尤其是弩陣齊射,威勢驚人。厲天南看著那些保養精良的強弩和部分士卒身上嶄新的皮甲,眼中幽光一閃,問秦銳:“西河鎮戍衛,員額幾何?甲械配備,可有定例?錢糧何出?”
秦銳早已準備,朗聲答道:“回大人,西河鎮戍衛營,額定一千二百人,分水步兩營,專司保境安民。甲械之費,部分取自剿匪繳獲,部分以鎮中產出與紫霄宗貿易換取鐵料,自行打造。錢糧則來自鎮內市易稅、田賦及剿匪所得,賬目可查。皆為自衛,不敢逾製。”
“額定一千二?”厲天南瞥了一眼校場上明顯不止此數的士卒,但並未當場點破,隻道,“保境安民,自是應當。然兵者凶器,不可不慎。”
最刁難的是“隨機”走訪鎮民。厲天南隨意指了幾戶人家,入內詢問生計、稅賦、對鎮守府看法,甚至問及對方郡守是否仁政。被問到的鎮民,有老有少,有匠人有農夫,回答雖樸實,卻無不透露著對當前生活的滿意、對鎮守府的信任,提及方郡守,則多茫然或言辭閃爍。顯然,西河鎮的“民心”與“教化”,遠超厲天南預料。
一連三日,巡視在一種表麵平靜、內裏緊繃的氣氛中進行。厲天南未能抓到任何實質性的貪腐、逾製大錯,但那股無形的壓力,卻讓西河鎮上下都喘不過氣。
第三日傍晚,厲天南終於提出了最關鍵的要求:“本官明日,欲親往黑風坳戰場勘查,並需驗看擊殺‘血牙’頭人之凶器,以及那‘五毒叟’之相關證物。另外,聽聞貴鎮與紫霄宗器堂交易一種‘赤火石’,也需取樣品一觀。”
來了!肖揚心中凜然,麵上卻恭敬應下:“謹遵大人之命。相關物品,已準備妥當,明日可一並呈上。”
當夜,暗線行動有了突破性進展。
在“啞叔”的帶領下,周巡、陸明,以及秦銳挑選的幾名“夜不收”好手,突襲了“鷂子”鎖定的、位於清瀾郡城西市那家不起眼的“濟生堂”藥材鋪。鋪子後院果然藏著“萬蟲窟”的窩點,一場短促而凶險的搏殺在黑暗和毒蟲飛舞中展開。對方兩人禦使毒蟲和毒煙,極為難纏,一名“夜不收”不慎中毒,被“啞叔”用草藥暫時壓製。最終,憑借秦銳的悍勇和陸明一道倉促繪製的“驅邪符”,擊斃兩人,生擒一名試圖從密道逃跑的賬房先生打扮的老者。
在鋪子密室中,搜出了不少毒藥、蟲卵、煉毒器具,以及幾封與“刁”參軍往來的密信,和一本記錄著數年來向清瀾郡數名官吏(以“刁”參軍為首,涉及戶曹、刑曹佐吏)行賄的明細賬冊抄本!其中一筆最近的記錄,赫然是“付刁參軍,銀五百兩,打點‘監道司’上官‘厲’隨員,打探消息”。
“‘厲’隨員?”周巡眼神一縮。雖然沒直接指向厲天南,但其隨行人員與“萬蟲窟”有金錢往來,這就足夠致命了!
幾乎是同時,根據這名被俘賬房的部分口供,周巡在鎮內,揪出了一名被“萬蟲窟”以重金收買、負責在碼頭傳遞消息的稅吏小頭目。
第四日,黑風坳。戰場痕跡猶在,焦土、斷箭、未能完全清理的暗紅血漬,無聲訴說著之前的慘烈。厲天南仔細查看了戰場地形、遺留的防禦工事,又詢問了當時的戰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