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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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日,黃昏。
    殘破的縣衙廂房,臨時充作的議事處,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汗味和絕望的氣息。一盞油燈如豆,勉強照亮幾張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臉。
    林清靠著牆,胸口纏著的麻布滲著暗紅,每說一句話都牽扯著斷骨的疼痛:“……現存人口,三千二百一十七口。其中,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不足八百。戍衛營…能站起來拿刀的,兩百七十三人。糧,按最嚴配給,還能撐…八天。藥,吳先生說,明天就徹底沒了。”
    徐元直撚著不存在的胡須,手指顫抖:“撫恤…陣亡將士、死難百姓,初步統計超過三千七百人…家屬安置,口糧…哎。”他長歎一聲,閉上眼。
    周巡吊著胳膊,臉上新添了一道從眉骨劃到嘴角的傷疤,皮肉外翻,隻用線草草縫了,顯得格外猙獰。他聲音嘶啞:“昨日又處置了四起偷搶,殺了兩個。但…人心快散了,偷搶不是為了財,是為了口吃的,為了給家裏人找點藥渣。”
    章先生眼鏡碎了一片,用麻繩勉強綁著,低頭看著自己起草的、墨跡未幹的《告州府陳情書》和《求援四方文》,筆尖懸著,卻遲遲落不下。寫什麽呢?寫西河縣如何英勇?如何慘烈?州府的老爺們會在意嗎?周邊的勢力會伸出援手嗎?
    顧清頭上纏著滲血的布,臉色蒼白,低聲道:“州府的第二批公文…傍晚到的。嚴斥大人‘剛愎自用,致此大敗’,要求…要求大人傷愈後,即刻赴州府聽參。並再次申明,一切錢糧撥付,均已暫停。”
    老韓躺在門板上,雙腿用木板固定,聞言猛地錘了一下門板,牽動傷勢,疼得齜牙咧嘴,卻仍低吼道:“放他娘的屁!沒有大人,沒有弟兄們拚死,這城早他娘沒了!還聽參?赴州府?那是去送死!”
    吳郎中被人攙扶著走進來,他仿佛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背佝僂著,眼窩深陷,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肖大人…脈象還是那樣,吊著一口氣。重傷的兄弟,今天又走了九個…沒藥,傷口化膿,發燒…隻能看著。金針劉用燒紅的鐵條烙,也隻能救回一小半…柳娘子累暈過去了。蘇婆婆在試她記得的土方子,但…缺藥引。”
    一片死寂。隻有油燈偶爾爆出的燈花,和窗外遠處隱約傳來的、壓抑的哭泣與**。
    耿忠(耿副尉)一直沉默地站在門口陰影裏,手按在刀柄上。此刻,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末將…已派親信,攜末將手書,走驛道加急送往州兵衙門。信中,末將隻寫所見:西河縣遭前所未有之妖邪大軍與地動天災夾擊,縣令肖揚率全城軍民血戰七日,斃敵無數,終潰敵於城下,然自身傷亡殆盡,城垣崩毀。請上峰體察邊鎮艱辛,速撥糧藥馳援。”他頓了頓,“至於嚴副使之言…末將未親眼見其所述之事,不敢妄言。”
    眾人看向他,目光複雜。這個州兵副尉,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已是難得。
    “耿將軍高義,林某代西河縣上下,謝過了。”林清勉強拱手。
    耿忠搖搖頭,沒說話。
    “現在…怎麽辦?”徐元直環視眾人,聲音疲憊,“八天糧,沒藥,三千多人要吃飯,要活命。州府指望不上,還可能落井下石。周邊…青林鎮那邊,錢掌櫃派人去試探過,糧價漲了五倍,還要現銀,我們哪來的銀?”
    “要不…”一個幸存的戶房老吏,小心翼翼開口,“要不…咱們向南邊撤吧?去州府,或者找個大點的鎮子投靠?這地方…沒法待了啊。”
    “撤?往哪撤?”老韓紅著眼,“三千多老弱病殘,沒糧沒藥,走不出百裏就得死一半!到了別人地界,就是難民,是累贅!誰要?”
    “那…向州府徹底服軟?”另一人低聲道,“把…把責任都攬過來,求州府開恩,撥點救濟,或許…還能保留個編製?”
    “然後呢?”周巡冷笑,“任由那姓嚴的拿捏?把大人交出去?把咱們剩下的這點家底都交出去?”
    爭論又起,卻比之前更加無力。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每一個選擇,都通往絕路。
    林清疲憊地揉著太陽穴,看向內室方向。那裏,肖揚依舊昏迷不醒。
    “去看看大人吧。”林清低聲道。
    眾人沉默,跟著林清,蹣跚著走進內室。
    房間裏藥味更濃。肖揚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打滿補丁的薄被,露出的臉和脖頸皮膚焦黑與蒼白交錯,多處包裹著滲血的麻布,氣息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柳娘子趴在床邊睡著了,手裏還攥著一塊濕布。蘇婆婆蹲在角落,用一個小瓦罐熬著不知名的草藥,氣味刺鼻。
    吳郎中和金針劉(新來的遊方郎中,精瘦,目光銳利)正在低聲討論著什麽,金針劉手裏捏著幾根細長的銀針,眉頭緊鎖。
    “吳先生,劉先生,大人他…”林清輕聲問。
    吳郎中搖頭,歎息。金針劉道:“命是暫時吊住了,但內腑有震傷,失血過多,更麻煩的是…體內有幾股奇怪的氣在亂竄,一股灼熱,一股陰寒,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但似乎…在緩慢修補他受損的經脈。老夫行醫半生,從未見過如此古怪傷勢。隻能以針法疏導安撫,輔以溫和藥力,能否醒來,何時醒來,看天意,也看…他自身的意誌了。”
    看天意,看意誌。
    眾人默然。西河縣的命運,似乎也係於這昏迷之人的一線生機之上。
    章先生忽然走到床邊,對著昏迷的肖揚,深深一揖,然後直起身,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對著眾人,也仿佛是對著肖揚說道:
    “大人,諸位同僚。下官章文淵,半生沉浮案牘,見慣官場傾軋,百姓疾苦。原以為此生不過如此。然至西河,見大人與諸位,於邊陲白手起家,築城安民,抗匪禦蠻,更於絕境之中,血戰妖邪,寧死不退…下官…愧矣。”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如今,縣破人亡,前途渺茫。南遷是死,服軟是辱,困守…亦是九死一生。然,下官想問諸位,可還記得,我等為何聚於西河?是為苟全性命於亂世?還是為…求一個公道,爭一**氣,建一個能讓尋常百姓,也能挺直腰板活著的地方?!”
    他聲音漸高,帶著讀書人罕見的激昂:“西河縣是破了,但西河縣的‘魂’,可曾破?守城將士死戰不退之時,可曾破?吳先生、柳娘子、蘇婆婆、劉先生救死扶傷之時,可曾破?林縣丞、徐主事、周典史、韓師傅,乃至耿將軍,於廢墟之中勉力支撐之時,可曾破?!”
    “這魂,是血性,是不屈,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愚勇,更是…對這腳下土地,對身邊袍澤鄉親的…不舍與擔當!”
    “下官愚見,隻要此魂不滅,西河縣,便亡不了!”
    他轉身,對著肖揚,再次深深一揖:“大人,下官章文淵,願隨此魂,與此城共存亡。無論前路如何,但憑大人一言決斷!”
    擲地有聲。
    房間裏一片寂靜。老韓眼圈泛紅,狠狠擦了把臉。周巡疤痕猙獰的臉上,肌肉抽動。徐元直撚須的手停下。林清看著章文淵,又看向昏迷的肖揚,胸中塊壘,仿佛被這一番話,擊開了一絲縫隙。
    就在這時——
    一直昏迷的肖揚,緊閉的眼角,忽然滲出了一滴渾濁的淚水,順著焦黑的臉頰滑落。同時,他那包裹著麻布、露在外麵的、焦黑殘缺的右手手指,極其輕微地,顫抖著,動了一下。
    幅度很小,但在死寂的房間裏,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清晰無比。
    手指顫動的方向,微微偏向窗外——那是北方,是百蠻山的方向,是戰場的方向,是城牆缺口的方向,更是…西河縣屹立的方向。
    “大人……”柳娘子驚醒,捂住嘴。
    吳郎中和金針劉急忙上前把脈,片刻後,金針劉眼中精光一閃:“脈象…似乎穩了一絲?奇也!”
    林清胸膛劇烈起伏,他猛地挺直身體,牽動傷口,疼得臉色一白,卻不管不顧,對著肖揚,對著所有人,沉聲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掃過眾人:
    “西河縣,不撤,不服軟,不放棄!”
    “就從這片廢墟上,重新站起來!”
    “徐主事,重新核算,從明天起,口糧再減兩成,優先保證傷員和婦孺。組織所有人,挖野菜,剝樹皮,任何能入口的東西,都不能放過!”
    “周典史,治安不能鬆,但…對隻為活命而小偷小摸者,以勞役抵罪,讓他們去清理廢墟,搜尋物資!”
    “吳先生,劉先生,柳娘子,蘇婆婆,醫藥之事,全權拜托。需要什麽,盡管提,我們想辦法!”
    “韓師傅,集中所有匠人和有力氣的,從明天開始,清理南城和中心區域廢墟,搜集一切可用木料、磚石、鐵器!先搭建能遮風擋雨的窩棚!”
    “田老呢?讓他組織還能動的婦人老弱,在城牆內、安全的地方,開辟小塊菜地,種長得最快的菜!”
    “錢掌櫃,沈先生,你們配合徐主事,把貢獻積分製度重新啟動,細化!清理廢墟、搜尋物資、協助救治、維持秩序…統統算貢獻,按貢獻換口糧,換更好的住處!”
    “章先生,顧先生,陳情書和求援文,繼續寫,要寫得悲壯,寫得在理,但也要寫出我們的骨氣!不僅要發州府,還要想辦法,讓更多人看到!另外,以我的名義,給紫霄宗孫師叔,再寫一封信,語氣要誠懇,要示弱,但也要點明,西河縣若在,赤火石礦和未來的合作就在;西河縣若亡…他們之前的投入,也就打了水漂!”
    “耿將軍,”林清看向耿忠,拱手,“城內秩序和防禦,還需將軍鼎力相助。若將軍麾下弟兄,有願留下幫忙的,我西河縣必不忘此恩,按貢獻同等對待。若欲離去,也絕不為難,奉上三日口糧,禮送出境。”
    耿忠看著林清,看著這一屋子傷痕累累、眼中卻重新燃起微弱火苗的人,默然片刻,抱拳回禮:“林縣丞言重了。守土安民,亦是軍人本分。末將與麾下兒郎,願暫留相助,直至…局勢稍安。”
    “好!”林清重重點頭,最後看向內室,“至於大人…就拜托諸位先生了。大人醒來之前,我等便按此方略行事。每日晨昏,我來此向大人稟報進展。”
    “諾!”眾人齊聲應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三日後,正午。
    殘破的縣衙前,清理出一小片空地。肖揚被用門板抬了出來,身上蓋著洗得發白、卻盡量幹淨的薄被。林清、徐元直等人攙扶著,讓他勉強靠坐起來。
    空地上,聚集了兩千餘人。沉默,麻木,眼神空洞或帶著深深的悲傷。孩子們緊緊抓著大人的衣角,不敢哭出聲。
    肖揚的目光,緩緩掃過。他看到了缺胳膊少腿的傷兵,看到了失去丈夫的寡婦,看到了失去父母的孩子,看到了每個人臉上的菜色和眼中的絕望。也看到了,人群外圍,那些已經開始在清理廢墟、搬運石塊的身影,看到了遠處臨時醫棚裏忙碌的人影,看到了牆根下,幾個老人正在教一群孩子認地上寫的“西”、“河”二字。
    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卻隻發出嘶啞的氣音。柳娘子連忙用棉簽蘸了溫水,潤濕他的嘴唇。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終於發出了聲音,嘶啞,微弱,卻如同破冰的裂響,清晰地傳入了前排每一個人的耳中,又由他們,低聲傳向後方。
    “鄉親們…我還活著。”
    “但很多弟兄,很多親人,沒了。”
    “城,破了。家,毀了。”
    “我們…幾乎一無所有了。”
    簡單的陳述,卻讓許多人瞬間紅了眼眶,壓抑的抽泣聲響起。
    “但是,”肖揚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緩慢,卻重若千鈞,“我們還站在這裏!西河縣的旗,還沒倒!”
    他指向不遠處,那麵被重新豎起、雖然殘破不堪、卻在風中微微抖動的“西”字旗。
    “妖潮退了,蠻兵散了,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也沒能把我們殺絕!”
    “為什麽?”他聲音陡然提高了一絲,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灰燼深處燃起,“因為城牆上有秦銳,有戍衛營的兄弟用命在堵!因為城牆下有吳先生、柳娘子、蘇婆婆、劉先生在救人!因為廢墟裏,有林縣丞、徐主事、周典史、章先生、顧先生、韓師傅、耿將軍…還有你們每一個沒有逃走、還留在這裏的人,在咬著牙,撐著這口氣!”
    “西河縣,沒死!隻要這麵旗還在,隻要還有一個人記得我們是怎麽從鬼哭灘走到今天,記得我們是怎麽用血和命守住這道牆,西河縣,就永遠不會死!”
    “從這片廢墟上站起來的,隻會是新的、更硬的西河縣!”
    “我,肖揚,還是你們的縣令。我向死去的弟兄,也向你們保證——”
    “城,會重新建起來,比以前更高,更厚!”
    “死去的仇,會記著,總有一天,一筆一筆,討回來!”
    “活下來的人,會活得更好,讓孩子們有飯吃,有衣穿,有書讀,有未來!”
    “但這需要時間,需要糧食,需要藥材,需要磚瓦,更需要…我們每一個人的手,和心!”
    “願意信我,願意跟著我,從這片廢墟裏,再把西河縣刨出來的——”
    “留下!”
    “覺得累了,怕了,想另謀生路的——”
    “我不攔著,發給三日口糧,自尋生路。”
    說完,他劇烈喘息,胸口起伏,幾乎脫力,但目光依舊灼灼,掃視著人群。
    死寂。
    然後,那個獨臂老兵,用剩下的手,拄著斷矛,踉蹌出列,嘶聲吼道:“留下!跟縣令幹!給我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留下!”
    “重建西河!”
    “報仇!”
    零星的呼喊,漸漸匯聚,最終化為一片雖然嘶啞、卻如同悶雷般滾過廢墟的聲浪!許多人淚流滿麵,卻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工具——鋤頭、鐵鍬、斷刀,甚至是一截木棍。
    肖揚看著,眼中水光一閃而逝,他強撐著,繼續下達命令,一條條,雖然緩慢,卻清晰堅定,為這片廢墟,勾勒出一個粗糙卻無比堅實的骨架。
    當夜,縣衙後宅。
    肖揚被抬回。極度的疲憊和劇痛幾乎將他再次拖入黑暗。但他強撐著,在腦海深處,呼喚著那個沉寂了許久的名字。
    淡金色的界麵,艱難地、閃爍不定地浮現出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暗淡,仿佛隨時會熄滅。
    【宿主蘇醒,係統核心功能恢複…能量嚴重不足…】
    【身體狀態:瀕危(多重損傷、能量紊亂、未知能量融合中)】
    【西河縣數據掃描更新…】
    【人口:3217(59.2%)】
    【經濟:97%(物資匱乏,生產停滯)】
    【軍事:89%(戍衛營殘存,裝備損失)】
    【民心:??(特殊狀態:餘燼中的堅韌)】
    【治安:40%(秩序初步恢複)】
    【文教:80%(設施盡毀)】
    【基建:95%(核心區域化為廢墟)】
    【…綜合評分:11(廢墟,瀕臨崩潰)】
    【…檢測到史詩級事件‘血火餘燼’…生成新主線任務…】
    【任務:餘燼重燃(第一階段)】
    【目標:一年內,使西河縣綜合評分恢複至50,人口恢複至5000,完成核心區域重建,並解決至少一項重大生存危機(糧食/外敵/合法性)。】
    【獎勵:勢力特質‘浴火重生’(大幅提升逆境恢複力)、特殊建築圖紙(隨機)、宿主狀態修複機會(一次)。】
    【失敗懲罰:西河縣消亡,宿主…(數據缺失)】
    十一分。
    從零到有,他走過。從屍山血海到十一分,他還在。
    他關閉了界麵,沒有去看那缺失的懲罰。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艱難地轉過頭,望向窗外。殘月如鉤,清輝冷冽,灑在斷壁殘垣上,投下斑駁猙獰的影子。但在這片影子裏,他看到了更遠處,那些新建的、歪歪扭扭的窩棚裏透出的點點微光,看到了巡邏火把移動的軌跡,甚至…隱約聽到了廢墟深處,清理碎石的敲擊聲,和不知哪家嬰兒細微的啼哭。
    十一分。
    餘燼猶溫。
    重燃之路,始於足下。
    他緩緩閉上眼,這一次,是真正的、疲憊至極卻帶著一絲微弱希望的沉睡。
    而在西河縣的廢墟上,新的一天,並未等待黎明。無數雙布滿老繭和血泡的手,已經在月光和火把下,開始了沉默的勞作。清理,挖掘,尋找,搭建……
    餘燼未冷。
    星火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