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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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船在夜色中順流而下,像一片無依的落葉。河道兩旁的村莊早已沉睡,隻有零星的幾點漁火在黑暗中明滅,像是瞌睡人半睜半閉的眼睛。水聲潺潺,槳聲欸乃,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陸明舒蜷縮在船頭,傷口傳來的疼痛一陣緊似一陣。她能感覺到繃帶已經被血浸透,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處。但她咬著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柳青在船尾用力劃槳,他的背影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模糊。自從離開青石鎮,他就很少說話,隻是專注地劃船,偶爾停下來辨認方向。
    “傷口怎麽樣?”他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還好。”陸明舒簡單回答。
    柳青沉默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扔過來:“金瘡藥,先敷上。”
    陸明舒接過藥瓶,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始處理傷口。解開繃帶時,她倒吸一口涼氣——傷口果然裂開了,鮮血還在不斷滲出。她咬著牙將藥粉撒上去,然後用幹淨布條重新包紮。
    整個過程她做得很慢,很艱難,但始終沒有哼一聲。柳青回頭看了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再堅持一下,”他說,“天亮前應該能到下一個鎮子,到時候找地方休息。”
    “不用休息,”陸明舒搖頭,“直接去蘇州。”
    “你的傷……”
    “死不了。”陸明舒打斷他,“現在休息,追兵就會追上來。我們必須盡快到蘇州,見到柳先生。”
    柳青看著她蒼白的臉和堅定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好。”
    小船繼續前行。夜色越來越深,河麵上的霧氣開始升騰,像一層薄紗,將一切都籠罩在朦朧之中。陸明舒靠在船頭,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休息。她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更難走,她必須保存體力。
    但閉上眼睛,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青石鎮的那一幕——黑衣人翻牆而入,柳青拉弓射箭,鮮血飛濺……還有那些躺在地上的屍體。
    她殺過人,在前世,在逃亡路上,但每次看到生命的消逝,心中還是會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那些黑衣人也是奉命行事,他們或許也有家人,有牽掛,但現在都成了冰冷的屍體。
    而這,都是因為她。
    “你在想什麽?”柳青突然問。
    陸明舒睜開眼睛,看著黑暗中柳青模糊的輪廓:“我在想……那些人。”
    “那些人該死。”柳青的聲音很冷,“他們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承擔後果。”
    “可他們也許沒有選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柳青說,“選擇追隨什麽人,選擇做什麽事,選擇成為什麽樣的人。他們選擇了追殺一個無辜的女子,那就該想到可能會有今天。”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陸明舒能聽出其中壓抑的情緒。她想起了柳青的妹妹,想起了他說“如果當年有人能這樣幫她,也許她就不會死”時的眼神。
    “柳先生,”她輕聲問,“你妹妹她……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一次,柳青沒有回避。也許是因為夜色太深,也許是因為剛才的經曆觸動了他,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
    “她叫柳月,比我小五歲。我們小時候住在蘇州城外的一個小村莊裏,父母早逝,是我把她帶大的。”他的聲音在夜色中飄蕩,像遠處的水聲,“她很聰明,也很善良,村裏人都喜歡她。十六歲那年,村裏來了個采買丫鬟的管事,看中了小月,說要帶她去京城的大戶人家做事。”
    陸明舒的心一緊。這個開頭,和山鷹妹妹的故事太像了。
    “我起初不同意,”柳青繼續說,“但小月想去。她說想看看外麵的世界,想掙點錢回來,讓我們過上好日子。而且那個管事給的錢確實很多,多到夠我們蓋房子、買地。最後……我同意了。”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我送她上船的那天,她穿著新做的衣裳,笑得像春天的花。她說:‘哥,等我回來,我們就再也不愁吃穿了。’我看著她坐的船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河道拐彎處……”
    “後來呢?”陸明舒輕聲問。
    “後來,”柳青深吸一口氣,“後來就再也沒有消息了。一開始還有書信,說她在一個姓陸的大人府上做活,雖然辛苦但還好。但半年後,書信就斷了。我去京城找她,打聽了很久,最後從一個老仆那裏聽說,小月被轉賣到了宮裏。”
    陸明舒的手握緊了。姓陸的大人……又是陸家。
    “我不信,在京城待了整整一年,想盡一切辦法打聽。”柳青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終於打聽到,小月確實進了宮,但不是做宮女,而是……被送給了三皇子,作為某種‘禮物’。”
    三皇子!陸明舒的心猛地一跳。十年前宮變的三皇子!
    “那場宮變後,三皇子自殺,他府上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沒有小月的下落。她就像……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柳青停了下來,隻有槳聲和水聲在夜色中回蕩。良久,他才繼續說:
    “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逃了,也有人說她被人藏起來了。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麽,隻知道我永遠失去了妹妹。從那天起,我就開始遊曆四方,一邊行醫,一邊繼續打聽她的消息。我想,隻要我找得夠久,總有一天能找到她,或者……至少找到她的屍骨,帶她回家。”
    陸明舒沉默了。她能理解這種執著,就像她對陸沉舟一樣。但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柳青,因為所有的語言在這種情況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柳先生,”她最終說,“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柳青問。
    “因為……我姓陸。”陸明舒低聲說,“那個姓陸的大人,很可能是我大伯陸遠征,或者……我父親陸遠誌。”
    柳青劃槳的手頓住了。小船在河麵上微微搖晃,水波蕩漾,打破水中的月影。
    “我知道。”他說。
    陸明舒愣住了:“你知道?”
    “從你說出名字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柳青的聲音很平靜,“陸遠誌的女兒,陸遠征的侄女,陸沉舟的堂妹。十年前那場宮變,陸家牽涉其中,陸遠誌作為三皇子的幕僚被滅口,陸遠征為了保護先帝密詔而死。這些,我都知道。”
    “那你為什麽還幫我?”陸明舒不解,“你不恨陸家嗎?不恨我父親嗎?”
    柳青沉默了很久。小船繼續前行,前方的河道漸漸開闊,兩岸出現了大片的蘆葦蕩,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
    “恨過。”他最終說,“恨過那些權貴,恨過這個世道,也恨過自己。恨自己為什麽那麽窮,為什麽沒能力保護妹妹,為什麽要讓她去京城。但恨不能讓人起死回生,不能改變過去。”
    他頓了頓,繼續說:“後來我想通了。害死小月的不是陸家,不是三皇子,也不是這個世道。害死她的,是人心。是那些把人不當人,把生命當做籌碼和禮物的心。我要恨,也該恨那些心,而不是某個姓氏,某個家族。”
    陸明舒怔怔地看著他。柳青的這番話,讓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她也曾恨過,恨陸沉舟的冷漠,恨自己的卑微,恨命運的不公。但重生歸來,她漸漸明白,恨解決不了問題,隻會讓人迷失。
    “柳先生,”她輕聲說,“謝謝你。”
    柳青搖搖頭:“不用謝。我幫你,不隻是為了小月,也是為了我自己。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有人能幫小月一把,也許她就不會死。現在我能幫你,就像是……在幫當年的小月。這讓我覺得,我這些年沒有白活,我妹妹的死……不是完全沒有意義。”
    他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敲在陸明舒心上。她突然明白了柳青眼中的那種複雜情緒——那不是簡單的善良或同情,而是一種更深沉的、用歲月和傷痛沉澱出來的理解與救贖。
    小船繼續前行。夜色漸漸淡去,東方地平線上泛起魚肚白。晨霧在水麵上彌漫,將一切都籠罩在朦朧的灰白之中。
    “快到蘇州了。”柳青說。
    陸明舒抬起頭,向前望去。晨霧中,隱約可以看到一片巨大的城池輪廓,像一頭沉睡的巨獸,橫臥在水網交織的平原上。白牆黑瓦,飛簷翹角,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這就是蘇州。江南水鄉,繁華之地,也是她這一路逃亡的終點,或者說,是另一個起點。
    小船駛入一條更寬闊的河道,兩岸開始出現其他的船隻——早起的漁船、運貨的貨船、載客的客船。河道兩旁是青石板鋪就的碼頭,已經開始有早起的人在忙碌。叫賣聲、說話聲、搖櫓聲混雜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蘇州醒了。
    柳青將船靠在一個相對僻靜的碼頭,係好纜繩,然後扶陸明舒上岸。
    “你的傷,”他看著陸明舒蒼白的臉色,“真的不需要先找地方休息一下?”
    “不用。”陸明舒搖頭,“直接去聽雨軒。”
    柳青歎了口氣,沒有再多說。他扶著陸明舒,沿著河岸的石板路往前走。蘇州的清晨很熱鬧,街邊早點攤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行人匆匆,車馬粼粼。但對於陸明舒來說,這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紗——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保持清醒,都在忍著傷口傳來的疼痛。
    走過幾條街,柳青在一處相對僻靜的巷口停下。巷子很窄,兩邊是高高的白牆,牆上爬滿了枯黃的藤蔓。巷子深處,隱約可見一扇黑漆木門,門楣上掛著一塊匾額,上麵寫著三個娟秀的字:
    聽雨軒。
    “就是這裏。”柳青說。
    陸明舒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一路逃亡,曆經生死,終於到了這裏。門後,就是父親讓她找的柳先生,就是可能知道一切真相的人。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真相太過殘酷,害怕自己承受不起,害怕所有的努力最後都是一場空。
    “走吧。”柳青扶著她,朝巷子深處走去。
    來到門前,柳青抬手敲了敲門。門環叩在木門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巷子裏回蕩。
    等了許久,門內沒有任何回應。
    柳青又敲了敲,這次加重了力道。但還是沒有人回應。
    “難道不在?”陸明舒的心沉了下去。
    柳青皺眉,側耳聽了聽,突然臉色一變:“不對勁。”
    “怎麽了?”
    “太安靜了。”柳青說,“聽雨軒雖然僻靜,但裏麵應該有人打理。而且現在是清晨,正是灑掃的時候,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試著推了推門,門竟然沒有閂,輕輕一推就開了。
    門內是一個精致的小院,假山流水,花木扶疏,典型的江南園林風格。但院子裏很安靜,安靜得詭異——沒有鳥鳴,沒有人聲,甚至連風聲都仿佛被隔絕在外。
    “柳先生?”柳青試探著叫了一聲。
    沒有回應。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安。柳青扶著陸明舒,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院子裏很整潔,但整潔得過分——石桌上沒有茶具,花架上沒有花盆,連地上都看不到一片落葉。
    像是……很久沒有人住過了。
    “柳先生!”柳青提高了聲音。
    依舊沒有回應。
    他們穿過院子,來到正屋前。屋門虛掩著,柳青推開門,裏麵的景象讓兩人都愣住了。
    屋裏很空。空得不像有人住過——沒有家具,沒有擺設,甚至連基本的桌椅都沒有。隻有正對門的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上是一個青衣男子站在雨中,背對著畫麵,看不清麵容。
    畫下有一張紙條,用鎮紙壓著。
    柳青走過去,拿起紙條。上麵隻有一行字:
    “欲知真相,去寒山寺。”
    字跡娟秀,墨跡很新,應該是不久前才寫的。
    陸明舒的心沉到了穀底。他們千裏迢迢來到蘇州,找到聽雨軒,卻隻看到一間空屋和一張紙條。柳先生呢?他為什麽不在?為什麽要讓他們去寒山寺?
    “寒山寺……”柳青喃喃道,“那是城外的一座古寺,很偏僻。”
    “現在怎麽辦?”陸明舒問。
    柳青看著手中的紙條,沉默了片刻:“去寒山寺。既然柳先生留了話,說明他料到我們會來,也料到了我們的目的。去寒山寺,也許能找到答案。”
    “可是你的傷……”他看向陸明舒。
    “我能撐住。”陸明舒說,“走吧。”
    柳青看著她堅定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兩人離開聽雨軒,重新回到巷子裏。關門時,柳青回頭看了一眼那間空屋,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柳先生,”陸明舒突然問,“你叔叔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柳青沉默了一下:“我很久沒見過他了。記憶中的他,是個很溫和的人,喜歡讀書,喜歡聽雨,不喜歡與人爭執。但十年前那場宮變後,他就變了。變得沉默,變得孤僻,變得……讓人捉摸不透。”
    “宮變……”陸明舒喃喃道,“又是宮變。”
    “那場宮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柳青說,“包括柳先生,包括陸家,包括我妹妹,也包括……你。”
    是啊,那場宮變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把所有人都卷了進去。十年過去了,漩渦的餘波還在蕩漾,還在影響著每一個相關的人。
    兩人離開巷子,重新回到街上。柳青攔了一輛馬車,對車夫說:“去寒山寺。”
    馬車駛出蘇州城,朝西郊而去。蘇州城外是一片水網縱橫的平原,馬車在土路上顛簸前行,陸明舒的傷口又開始疼痛。她咬著牙,看向車窗外。
    窗外是一片蕭瑟的秋景。稻田已經收割,隻剩下枯黃的稻茬;河邊的蘆葦在風中搖曳,白色的蘆花像雪一樣飛舞;遠處的山巒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幅淡墨山水畫。
    很美,但陸明舒無心欣賞。她的心中充滿了不安和疑問——柳先生為什麽不在聽雨軒?為什麽要讓他們去寒山寺?寒山寺有什麽在等著他們?
    馬車行駛了約莫一個時辰,前方出現了一座山的輪廓。山不高,但樹木茂密,山腰處隱約可見寺廟的飛簷翹角。
    “那就是寒山寺。”車夫說,“山路不好走,馬車隻能到這裏了。”
    柳青付了車錢,扶著陸明舒下車。山腳下有一條石階路,蜿蜒向上,消失在茂密的樹林中。石階很陡,上麵長滿了青苔,顯然走的人不多。
    “能行嗎?”柳青問。
    陸明舒點點頭。都已經到這裏了,無論如何都要上去。
    兩人開始爬山。石階確實很難走,陸明舒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喘息。柳青扶著她,走得很慢,但很穩。
    爬到半山腰時,陸明舒已經臉色蒼白,冷汗直冒。傷口肯定又裂開了,她能感覺到血在往外滲。但她沒有說,隻是咬牙堅持著。
    “休息一下吧。”柳青說。
    他們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從這裏可以俯瞰蘇州城,白牆黑瓦的城池像棋盤一樣鋪展在平原上,河道如銀帶般穿城而過,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很美,對吧?”柳青說。
    陸明舒點點頭。但她知道,這美麗的表象下,隱藏著多少暗流和陰謀。
    休息了一會兒,兩人繼續往上爬。又走了約莫一刻鍾,終於看到了寒山寺的山門。山門很古樸,匾額上的字已經有些模糊,但還能辨認出“寒山寺”三個字。
    寺門虛掩著。柳青推開門,裏麵是一個不大的庭院,正中是一尊香爐,爐裏的香早已燃盡,隻剩下一爐冷灰。庭院裏很安靜,隻有風吹過屋簷的鈴鐺發出的叮當聲。
    “有人嗎?”柳青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
    他們穿過庭院,來到大雄寶殿前。殿門敞開著,裏麵供奉著佛像,但香火冷清,顯然很久沒有香客來了。
    “奇怪,”柳青皺眉,“寒山寺雖然偏僻,但也不該一個人都沒有。”
    陸明舒的心越來越沉。難道這又是一個空寺?難道他們又被耍了?
    就在這時,殿後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你們來了。”
    兩人同時轉身,隻見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老和尚從殿後走了出來。他看起來有七十多歲,麵容枯瘦,但眼神很清澈,像山間的泉水。
    “大師,”柳青上前一步,“我們是來找人的。請問,柳先生在這裏嗎?”
    老和尚看著他們,目光在陸明舒身上停留了片刻:“柳先生不在這裏。”
    陸明舒的心一沉。又不在這裏?
    “但是,”老和尚繼續說,“他留了東西給你們。”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木盒,遞給柳青:“柳先生說,如果有一個姓陸的姑娘來找他,就把這個交給她。”
    陸明舒接過木盒。木盒很普通,沒有任何裝飾,但入手沉重。她打開盒蓋,裏麵隻有兩樣東西——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玉佩她認識,正是父親信中提到的那枚玉墜,雕著一朵梅花。她一直以為弄丟了,沒想到在這裏。
    信是父親陸遠誌的筆跡。她顫抖著手展開信紙,上麵隻有短短幾行字:
    “明舒吾女:見字如麵。當你看到這封信時,說明你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為父無能,不能護你周全,唯留此信,告知真相。十年前宮變,為父確實參與其中,但非為謀反,而為護駕。先帝密詔確有其事,但其中另有隱情。欲知詳情,去京城,找一個人——影七。他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切記:勿信他人,勿露身份,凡事三思。父遠誌絕筆。”
    影七!又是影七!
    陸明舒的手顫抖起來。父親讓她去找影七?那個在陸沉舟房間裏出現,那個可能是老者徒弟,那個神秘莫測的影七?
    “大師,”她抬頭看向老和尚,“柳先生……他還說了什麽嗎?”
    老和尚搖搖頭:“柳先生隻留下這個盒子,說交給該給的人,然後就離開了。至於去了哪裏,老衲不知。”
    “那他什麽時候離開的?”
    “三天前。”老和尚說,“走得很匆忙,像是……在躲避什麽。”
    三天前。那正是她從青石鎮出發的時候。難道柳先生一直在關注她的行蹤?難道他知道追兵會找到聽雨軒,所以提前離開了?
    “大師,”柳青問,“柳先生走的時候,有沒有什麽異常?”
    老和尚想了想:“倒是有一件事……柳先生離開前,曾經在寺裏見了一個人。”
    “什麽人?”
    “一個中年人,穿著普通的衣服,但氣質不凡。他們在禪房裏談了半個時辰,然後那個人先走了。柳先生在禪房裏坐了很久,最後才離開。”老和尚說,“老衲隱約聽到他們的談話,好像提到了‘京城’、‘宮變’、‘陸家’這些詞。”
    京城,宮變,陸家。又是這些。
    陸明舒握緊了手中的信和玉佩。父親讓她去京城找影七,柳先生見過一個神秘人後匆忙離開,聽雨軒空無一人,寒山寺隻留下一盒一信……這一切都像一張巨大的網,而她正站在網的中央,卻看不清網的全貌。
    “謝謝大師。”她對老和尚說。
    老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施主,老衲有一言相勸。”
    “大師請講。”
    “紅塵俗世,恩怨紛擾,皆是過眼雲煙。”老和尚說,“執念太深,傷人傷己。有時候,放下才是解脫。”
    陸明舒沉默了片刻,然後深深一禮:“多謝大師指點。但有些事,必須有人去做;有些真相,必須有人揭開;有些人,必須有人去救。這是責任,也是……贖罪。”
    老和尚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悲憫:“既然如此,施主保重。前路艱險,望施主珍重。”
    離開寒山寺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的餘暉灑在山路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難走,陸明舒的體力已經耗盡,全靠柳青攙扶著才沒有倒下。
    “現在怎麽辦?”柳青問,“去京城?”
    陸明舒看著手中的信,又看了看遠處漸漸暗下來的蘇州城,心中湧起一股深深的疲憊和茫然。
    去京城?那裏是權力的中心,是陰謀的源頭,也是危險最多的地方。以她現在的狀態,能活著到達京城嗎?就算到了,能找到影七嗎?影七會告訴她真相嗎?
    但父親在信中說,影七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如果她想救陸沉舟,如果想揭開十年前宮變的真相,就必須去京城,必須找到影七。
    “去京城。”她最終說,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柳青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但最終隻是點了點頭:“好,我送你去。”
    “不,”陸明舒搖頭,“柳先生,你已經幫我太多了。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
    “你自己?”柳青皺眉,“以你現在的狀態,能走到京城嗎?”
    “走不到也要走。”陸明舒說,“這是我的路,我的責任。柳先生,你還有自己的事要做,還有妹妹要找。不能再因為我耽誤了。”
    柳青沉默了。他看著陸明舒,看著這個一路逃亡、傷痕累累卻始終不肯放棄的女子,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
    “至少,”他最終說,“讓我送你到下一個城鎮,幫你處理一下傷口,準備些路上用的東西。”
    這一次,陸明舒沒有拒絕。她知道,這可能是柳青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兩人下山,重新坐上馬車,朝最近的城鎮駛去。馬車在暮色中前行,車窗外是江南的晚景——炊煙嫋嫋,漁舟唱晚,一派寧靜祥和。
    但陸明舒知道,這寧靜之下,暗流洶湧。京城的路還很長,真相還很遠,而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握緊了手中的信和玉佩,閉上眼睛。
    父親,等我。
    陸沉舟,等我。
    真相,等我。
    我一定會到達京城,一定會找到影七,一定會揭開一切。
    一定。
    【生存時間倒計時:18天18小時33分47秒……】
    倒計時無聲跳動。而馬車的車輪,正滾滾向前,朝著北方,朝著京城,朝著未知的命運。
    隻是她不知道,在寒山寺的屋頂上,一個黑衣人正靜靜地看著馬車遠去。他抬起手,一隻信鴿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將一張紙條塞進竹管,放飛了信鴿。
    紙條上隻有三個字:
    “目標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