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銀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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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正月十九,禦前會議再開。
    氣氛比前次更加凝重。戶部尚書趙孟景將厚厚一摞文書呈上,黃旺接過,小心放在禦案。
    “皇上,此乃《承平元年節流三策》章程,附戶部審核之景辰十年各部、寺、監超支緣由明細賬目及複核意見。”趙孟景聲音沉穩,顯然有備而來。
    皇帝示意,黃旺便開始高聲宣讀節流三策概要:一曰“裁汰冗員”,削減各衙門可有可無之職司、差役;二曰“核減浮費”,對典禮、營造、接待等定立新規,嚴控預算;三曰“追繳積欠”,嚴令各地限期上繳曆年拖欠稅銀。
    章程讀罷,皇帝未置可否,看向眾人:“眾卿以為如何?”
    清流這邊,吏部尚書沈硯清率先出列:“皇上,趙尚書三策,切中時弊,確是節流良法。然則,恕臣直言,此三策縱然推行得力,一年所省,不過百萬兩之數,對於數百萬乃至可能繼續擴大的虧空而言,仍是杯水車薪。且裁汰冗員易生怨謗,核減浮費恐傷體麵,追繳積欠更需時日。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如今已是寅吃卯糧,若隻節流,不開源,則卯糧食盡,又將何物以繼?臣以為,當務之急,須有開源之大策!”
    “哦?開源?”皇帝身體微微前傾,“沈卿有何高見?”
    沈硯清朗聲道:“臣與戶部、兵部同僚反複磋商,以為開源之要,首在漕糧!現今漕運,實物征調,損耗驚人,沿途州縣,層層盤剝,抵達京師,十不存五六。且運丁苦累,河道時壅,勞民傷財。臣鬥膽建言,仿前朝局部試行舊例,推行‘漕糧折色’新政!即,將東南漕糧,部分按市價折為銀兩征收,直解太倉。如此,可省巨量運輸、損耗之費,百姓免於運糧之苦,國庫亦可得實銀,充盈用度!此乃一舉三得之策!”
    “漕糧折色”四字一出,書房內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議論聲。顧黨眾人臉色微變,互相交換著眼色。
    兵部尚書於廷益立即附和:“皇上,沈閣老所言極是!臣附議!糧改銀,省下運力,可部分轉用於軍需物資轉運;所得銀兩,亦可優先補充九邊軍餉,穩固國防!此策於國於軍,大利!”
    就在清流氣勢漸起之時,一直沉默的首輔顧介溪,再次緩緩起身。
    他聲音平和,卻瞬間壓過了所有議論:“皇上,沈閣老此議,老臣以為,實乃謀國遠見。”
    此言一出,不僅清流一愣,連顧黨中不少人也麵露訝色。
    隻見顧介溪繼續道:“其實,數日前,沈閣老便已將此‘漕糧折色’之思,與老臣私下商議過。老臣深以為然,並覺其策雖佳,猶有不足。僅折色為銀,銀兩到了地方,如何征收?如何定價?糧商若趁機操縱,反傷農本。故老臣愚見,當行‘折色’之法,需配套‘統購統銷’之策!”
    禮部尚書高文煥立刻接上:“首輔高見!所謂‘統購統銷’,便是由朝廷設立專司,劃定區域,統一按合理價格向糧戶征收折色銀,或代其售糧換銀;同時,朝廷亦可用此銀,或從豐年之地,或設常平倉,統一購糧,以保京師、邊鎮及災荒之時的糧食供給,平抑糧價,防止奸商作亂!如此,‘折色’得其利,‘統購’防其弊,方為萬全!”
    鴻臚寺卿徐有貞也忙道:“正是!且此舉若能成,海貿商稅或可借鑒此‘統’字訣,增加歲入!”
    顧介溪一番話,竟將清流提出的開源之策,輕描淡寫地接了過去,並加以“完善”,瞬間奪走了倡議和解釋權。沈硯清臉色有些發青,趙孟景眉頭緊鎖。皇帝眼中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玩味。
    “折色……統購統銷……”皇帝手指輕叩禦案,“聽起來,倒是一套組合拳。顧閣老思慮周詳。如此說來,卿等是讚同此策了?”
    顧介溪躬身:“臣等皆為國謀,此等良策,自當讚同。隻是,此乃關乎國計民生之重大變革,非能臣幹吏主持,不可輕行。”
    皇帝點頭:“有理。那麽,誰能負責此二策之推行?又該先在何處試行,以觀成效?”
    書房內再次安靜。眾人皆知,這既是燙手的山芋,也可能是天大的功勞,更是黨派勢力深入財政命脈的絕佳機會。
    顧秉謙搶先出列:“父皇……咳,皇上,漕運事關重大,非熟知地方、通曉經濟之臣不可。兒臣舉薦……”
    “皇上!”趙孟景打斷他,“漕糧折色涉及東南賦稅根本,主持者需清廉剛正,不畏權貴,臣舉薦兩江總督韓世襄……”
    “韓總督雖清廉,然年事已高,且不精錢糧細務!”工部左侍郎陳文和突然出聲,他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皇上,臣以為,此策首重‘試行’,當選一漕運樞紐,漕糧重地,政務相對清明,且主官需有擔當、通實務。臣聞,越州浙州知府薑恒,襲爵懷遠侯,在地方頗有賢名,浙州漕糧事務繁雜,卻曆年完成無差。且其子薑忠燦,現任湖州長史,亦以幹練著稱。父子皆勳戚之後,忠謹可用。可否升調薑恒為漕運總督,委其全權,在揚州(運河樞紐)組建漕運衙門,主持‘漕糧折色’新政試行?另調薑忠燦為漕運使,專責‘統購統銷’具體施行?父子同心,其利斷金,或可收奇效。”
    陳文和此言,看似公允,舉薦的薑恒父子雖是勳貴後裔,但並非顧黨核心,甚至因其家族沒落,與清流也無深交,屬於可用之“孤臣”。且將試行地放在遠離兩京、卻又是運河咽喉的揚州,既避開了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中心地帶,又具備代表性。
    顧介溪微微頷首,似乎讚同兒子的提議。清流這邊,沈硯清和趙孟景快速交換眼神——薑恒父子名聲尚可,且並非顧黨嫡係,或許比顧黨直接派人更能接受。關鍵是,陳文和提議將試行權從顧黨積極爭取的“主導”變成了“具體執行”,而“組建衙門”、“抽調官員”的權力,卻留給了後續安排,這裏麵大有文章可做。
    皇帝目光掃過眾人,見無人再提出更合適人選或強烈反對,便似下了決心。
    “準奏。”皇帝道,“呂忠,擬旨。”
    秉筆太監黃旺立刻上前,鋪開空白聖旨,提筆蘸墨。
    一手漂亮的台閣體躍然紙上:
    “上諭:
    漕運為國脈所係,今有積弊,宜加厘革。茲聞越州浙州知府、懷遠侯薑恒,廉勤夙著,辦事實心;湖州長史薑忠燦,幹練有為,克承家聲。特擢薑恒為漕運總督,加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銜,總督揚州等處漕運,兼理糧儲、軍務,巡撫地方。擢薑忠燦為漕運使,協理漕務,專司糧儲轉輸。
    爾其即赴揚州,組建漕運總理衙門,會同戶部,詳定《漕糧折色試行條例》及《統購統銷章程》,於揚州府邗溝段先行試點,務期節省裕國,便民通商。準爾會同吏部,於兩京十六州遴選通曉錢糧、河道之官員佐理。
    都察院、錦衣衛各遣專員監察,敢有阻撓新政、貪墨舞弊者,爾可先行拿問,奏聞處置。
    望爾父子體朕苦心,殫精竭慮,早奏厥功。欽此!”
    聖旨擬畢,呈送禦前。皇帝仔細看過,點了點頭。掌印太監呂忠恭敬請出“大楚皇帝之寶”玉璽,在明黃絹帛上加蓋朱紅大印。
    “即刻發出,著薑恒、薑忠燦接旨後速行赴任,不必來京陛見。”皇帝將聖旨交還黃旺,又對眾臣道,“漕運新政,關乎國本,各部院需竭力配合。抽調官員名單,內閣盡快議定呈報。沈硯清、趙孟景,你二人需從旁協助薑恒,厘清條例細節。都察院、錦衣衛,給朕盯緊了!”
    “臣等遵旨!”眾人齊聲應道。
    禦前會議散去。清流眾人回到內閣值房,氣氛卻並不輕鬆。
    沈硯清屏退左右,隻留趙孟景、於廷益、謝明允等核心幾人。“顧介溪老奸巨猾,搶了倡議之名。這薑恒父子,雖非顧黨,但畢竟是陳文和所舉,不可不防。”他手指在桌上的大楚疆域圖上劃過,“當務之急,是這‘抽調官員’之權!揚州漕運衙門,必須塞進我們的人!兩京十六州,哪些位置關鍵?江寧、蘇州、杭州、揚州、徐州……這些漕運節點上的知府、同知、通判,凡是清流或可爭取的,都要想辦法推薦進去!至少,不能讓他顧黨一手遮天!”
    趙孟景補充道:“還有戶部派去的核賬、定價官員,必須是我們信得過、懂行情的!”
    與此同時,韓國公府,顧介溪的書房內,燭火通明。
    顧秉謙、高文煥、徐有貞、陳文和等人赫然在列。
    “父親,為何要讓那薑恒父子出頭?不如讓韓世襄……”顧秉謙有些不解。
    顧介溪吹了吹茶沫,淡淡道:“韓世襄目標太大,且與浙黨牽連深。薑恒父子,沒落勳貴,正好用。他們辦成了,功勞自然是我們‘舉薦’、‘支持’得當;辦砸了,或是從中撈得不夠……那就是他們父子無能,甚或起了貪心,與我們何幹?況且,”他看了一眼陳文和,“文和舉薦時,已留了後手。‘會同吏部遴選官員’,這遴選之權,我們難道不能‘建議’嗎?”
    高文煥笑道:“首輔高明!這漕糧折色,折價幾何?統購統銷,差價多少?這裏麵的油水……隻要我們的人把控住關鍵位置,還怕它不流進該去的地方?”
    徐有貞道:“下官這就去擬一份名單,漕運衙門各職司,揚州乃至沿河各州縣相關職位,都得安排上咱們的人。還有那都察院、錦衣衛派去監察的,也得打點妥當。”
    顧介溪放下茶杯,眼中精光一閃:“去辦吧。記住,要快,要密。還有,告訴下麵那些掌櫃的,運河上的、糧行的,都準備好。這‘折色’的風一起,糧價,該動一動了。”
    陳文和垂首應著,眼神明滅不定。他想起那遠在浙州的懷遠侯薑恒,一個謹慎了一輩子、試圖重振家聲的老實人,恐怕絕不會想到,自己會被突然推向如此凶險的財富與權力漩渦的中心。而這場由朝廷最高層發起的“開源”改革,其掀起的巨浪,將從揚州開始,逐漸席卷這個已然千瘡百孔的龐大帝國。
    千裏之外的浙州府衙,薑恒接到那道改變命運的聖旨時,會是何等心情?無人知曉。同樣無人知曉的,還有洛京齊國公府裏,那個依舊沉浸在酒宴笙歌中的紈絝二公子陳文若。帝國的棋局已經落子,而他,尚未被執棋者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