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館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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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水湯湯,穿承天府而過。
    沿岸最繁華的地段,臨河矗立著一座三層飛簷畫棟的朱樓,名曰“平康館”。此地非尋常秦樓楚館,乃是達官顯貴、風流名士往來之所,格調清雅,價格自然也令人咂舌。憑欄遠眺,洛水風光盡收眼底,尤其是入夜後,河上花船星羅,絲竹盈耳,恍若人間仙境。
    二月十五,月將圓。
    平康館三樓最好的臨河雅間“流雲軒”內,陳文若、薑忠煥、賈廷和三人倚著欄杆,麵前擺著時令鮮果、精致茶點,還有一壺價值不菲的武夷岩茶。幾名身著藕荷色薄紗裙、懷抱琵琶箜篌的清倌人,在珠簾後彈奏著悠揚的曲子,卻並未能完全吸引三位公子的注意。
    他們的目光,更多地投向窗外洛水。
    河麵上,燈火通明的畫舫遊船往來如織。有豪商包下的大船,傳出喧囂的勸酒行令聲;有文人雅集的小舟,飄出斷斷續續的詩句吟哦;更多的是載著濃妝豔抹歌妓的花舫,吳儂軟語,脂粉香氣仿佛能隨風透窗而來。這流動的盛宴,是洛京繁華最直白的注腳。
    薑忠煥望著河麵,眼神卻有些空洞,手中無意識地轉動著茶杯。父親薑恒在揚州如履薄冰,兄長薑忠燦奔波勞碌,而自家在京城,雖頂著越國公後裔的空名,實則日漸式微。這滿河燈火,似乎都照不進他心頭的陰霾。
    賈廷和則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點評著哪條船上的姑娘身段好,哪家的曲子是新譜的,圓滑世故中透著股紈絝子弟特有的憊懶。
    陳文若斜靠在鋪著錦墊的椅子裏,一手支頤,看似在賞景,眼神卻清明得很,沒有半分醉意。他的目光掠過那些華麗的船舫,偶爾在一些看似普通、卻行駛得格外平穩迅捷的貨船或官船上停留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麽。
    “……所以說,這屆武舉,聽說弓馬考核格外嚴,還加了水戰策論?”賈廷和的聲音把薑忠煥從思緒中拉回。
    “嗯,兵部於尚書親自定的章程。”薑忠煥心不在焉地應道,“家父信中提及,東南靖海,正需通曉水戰之人。”
    “靖海,靖海……”賈廷和嗤笑一聲,壓低聲音,“不就是剿匪練兵麽?我聽說啊,南邊那些‘海寇’,好多本就是活不下去的漁民灶戶,還有被市舶司和沿海豪強逼得沒了活路的商販。這剿來剿去,銀子花了無數,到頭來……”
    “廷和!”薑忠煥低喝一聲,警惕地看了看珠簾後的樂伎。
    賈廷和訕訕住口,端起茶杯掩飾。
    陳文若卻仿佛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依舊望著窗外。突然,他輕輕“咦”了一聲。
    隻見一艘不起眼的烏篷小船,逆著流光溢彩的畫舫隊伍,悄然靠向平康館後院的私人碼頭。船頭站著個身影,看打扮並非尋歡客。片刻後,那身影下了船,隱入館後小巷。
    陳文若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隨即又恢複那副懶散模樣。
    就在這時,雅間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似乎有跑堂的在阻攔什麽人,又似乎沒攔住。珠簾一挑,一個身影不請自來地踱了進來。
    來人約莫四十許年紀,頭戴九梁道冠,身穿一襲半新不舊的青色道袍,腳踩十方鞋。麵容清臒,三縷長須,頗有幾分出塵之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執著一根竹竿,挑著一麵白布幌子,上書四個墨跡淋漓的大字:有求必應。
    這道士闖入這等風月之地,已是突兀;更奇的是,館內護衛和跑堂竟無人強行阻攔,隻是麵露難色地跟在後麵。
    道士對屋內三位錦衣公子視若無睹,目光在雅間內一掃,便徑直走到窗前,正好站在陳文若身側。他望著窗外洛水夜景,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傳入三人耳中:
    “天官賜福喜重重,人間萬事各不同。
    心中不定來問我,勝過天子金殿中。”
    念罷,還似模似樣地打了個稽首。
    賈廷和先是一愣,隨即“噗嗤”笑出聲來,指著道士:“嘿!你這牛鼻子,走錯地方了吧?這兒是平康館,不是白雲觀!要化緣、要算命,去街上啊!”
    薑忠煥也皺起眉頭,對跟進來的跑堂不悅道:“怎麽什麽人都往裏放?”
    跑堂苦著臉:“薑公子恕罪,這位道長……他、他非要進來,說與貴人有緣,攔都攔不住……”
    陳文若卻饒有興致地坐直了身體,上下打量著道士,尤其是那麵“有求必應”的幌子,笑道:“道長好大的口氣。勝過天子金殿?這話要是傳到都察院耳朵裏,怕是要治你個‘大不敬’。”
    道士這才轉過身,麵對陳文若,微微一笑,神色從容:“無量天尊。公子此言差矣。貧道修的是心,問的是道。天子金殿,決的是天下事,斷的是世間法。而人心惶惑、前程迷津,有時反倒需跳出紅塵外,方能窺得一線天機。豈不聞‘旁觀者清’?”
    他語調平和,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賈廷和來了勁,湊上前戲謔道:“哦?那道長看看我們哥仨,前程如何?是封侯拜相呢,還是繼續在這平康館裏醉生夢死?”
    道士目光緩緩掃過三人,在陳文若臉上多停留了一瞬,捋須道:“三位公子,皆非凡品。祖上蔭庇,衣食無憂,眼下確有些……遊戲人間。然則,”他話鋒一轉,“龍潛於淵,終有騰空之日;虎伏於林,豈無嘯穀之時?隻是時機未到,明珠蒙塵罷了。”
    薑忠煥心中微動,卻嗤道:“江湖術士,故弄玄虛。”
    陳文若卻撫掌笑道:“有意思。道長既然能窺天機,那今日闖入我這雅間,想必不是偶然。莫非,真有什麽‘指點’要送給我們這幾個‘蒙塵的明珠’?”
    道士深深看了陳文若一眼,忽然壓低了聲音,那平和的麵容上露出一絲近乎市儈的笑意,與他方才的出塵氣質形成詭異對比:“公子是個明白人。實不相瞞,貧道雲遊至此,見洛京風雲匯聚,王氣升騰,又偶觀三位公子氣度,知是貴人。故而,確有一樁小小的‘富貴’,想送給三位公子結個善緣。”
    “富貴?”賈廷和眼睛一亮,“多少銀子?”
    道士搖頭:“非是金銀俗物。”他再次壓低聲音,幾乎微不可聞,“而今聖人登基,皇恩浩蕩,特旨文武恩科,天下英才齊聚承天。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躍龍門的機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難啊……”
    陳文若眼神微凝,臉上卻笑容不變:“道長有話,不妨直說。”
    道士左右看了看,湊近一步,用隻有三人能聽清的氣聲道:“貧道這裏,恰好有文試的兩道……‘風聲’。不敢說必中,卻能助有才之士,提前揣摩聖意,有的放矢。”
    薑忠煥臉色一變。賈廷和呼吸也急促起來。
    陳文若手指輕輕敲著桌麵,慢條斯理地問:“哦?哪兩道風聲?”
    道士伸出兩根手指,蘸了點杯中殘茶,在光可鑒人的紫檀桌麵上,緩緩寫下八個字:
    上題:漕銀折色
    下題:靖海揚波
    字跡水潤,片刻即幹,卻像烙鐵般燙在三人眼中。
    漕銀折色!靖海揚波!
    這正是當下朝廷最核心的兩件大事!若真是考題,其分量可想而知!
    雅間內一時寂靜,隻有珠簾後隱約的樂聲。薑忠煥手心出汗,賈廷和眼珠亂轉,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陳文若盯著那已消失字跡的桌麵,半晌,忽然輕笑:“道長,這東西,燙手啊。你怎麽就認定,我們需要這個?又怎麽保證,這東西……是真的?”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如針,刺向道士。
    道士坦然迎著他的目光,不慌不忙:“真金不怕火煉。信與不信,全在公子一念。至於為何找上三位……”他頓了頓,意味深長,“三位公子家學淵源,身處漩渦卻似旁觀,豈非正是需要‘東風’助力之時?價格嘛,好商量。一條風聲,這個數。”他伸出手掌,五指張開。
    “五百兩?”賈廷和脫口而出。
    “五千兩。”道士淡淡道,“每條。童叟無欺。”
    “嘶——”賈廷和倒吸一口涼氣。薑忠煥也臉色發白。一萬兩!這可不是小數目,抵得上中等州府一年的稅銀了!
    陳文若卻笑了,笑容有些冷:“道長真是做的好大買賣。不過,這東西我們兄弟消受不起。您另尋買主吧。”說完,竟端起茶杯,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道士似乎毫不意外,也不糾纏,打了個稽首:“機緣已到,采擷在君。三日之內,貧道仍在此館棲身。公子若改主意,可遣人至後院‘聽竹小築’尋我。”說罷,竟真就轉身,飄飄然出了雅間,如來時一般突兀。
    道士一走,雅間內的空氣仿佛才重新流動。
    “文若兄!你、你怎麽就讓他走了?”賈廷和急道,“萬一……萬一是真的呢?這可是關乎前程的大事!咱們幾家如今的光景……”
    薑忠煥也神色複雜:“文若,茲事體大。若真是考題泄露,那是滔天大罪!但這漕銀折色、靖海揚波,又確是最可能的方向……”
    陳文若慢悠悠地品著茶,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直到賈廷和急得快要跳腳,他才放下茶杯,眼神清明地看著兩人:“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買題,是滅門之罪。不買,若別人買了,我們便落了後手。”他頓了頓,看向賈廷和,“廷和,你剛才不是讓小廝去添酒了嗎?怎麽還沒回來?”
    賈廷和一愣,這才想起自己之前確實找了個借口讓貼身小廝出去了,說是去催酒,實則是……他眼神閃爍了一下。
    陳文若了然一笑,也不點破,轉而道:“這道士,來得蹊蹺。平康館是什麽地方?他能悄無聲息上來,館中人反應曖昧。他那幌子,‘有求必應’……嗬,求什麽?應什麽?”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樓下道士消失的方向,以及洛水上依舊繁華的夜景,輕聲道:“這潭水,是越來越渾了。有人想渾水摸魚,有人想隔岸觀火,也有人……想當那攪動風雲的手。”
    他轉過身,對薑忠煥道:“忠煥,令尊在東南推行新政,這‘漕銀折色’的題目,若真成了考題,天下士子議論紛紛,是助力,也是壓力。是好是壞,難說得很。”
    又對眼神遊移的賈廷和說:“廷和,我知道你已遣人去報信了。承天府尹是顧閣老的門生吧?你猜,他會立刻派兵來拿人,還是……‘未置可否’?”
    賈廷和臉一紅,支吾道:“我、我也是覺得此事太過駭人,該讓官府知道……”
    陳文若擺擺手,示意不必解釋,臉上又恢複了那種玩世不恭的笑容:“罷了罷了,出來玩,別被這些攪了興致。來,喝酒!聽說平康館新來了位蘇州姑娘,琵琶彈得極好,喚來聽聽!”
    仿佛剛才那涉及科場舞弊、朝堂大事的驚心一幕,隻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當夜,承天府尹衙門的後堂,確實收到了一封沒有署名的簡短密報,言及平康館內有道士疑似販賣科考題。值夜的師爺不敢怠慢,報給了剛處理完公務的府尹崔呈秀。
    崔呈秀,顧介溪的門生,年約四旬,麵容精幹。他聽完師爺稟報,看著那寥寥數語的紙條,沉吟許久。
    “平康館……道士……考題……”他手指敲著桌麵,“漕銀折色,靖海揚波……倒是緊扣時政。”他忽然問:“可查明報信者是誰?”
    師爺搖頭:“門房說是個小廝模樣的人,丟下信就跑了。”
    崔呈秀冷笑一聲:“藏頭露尾。”他站起身,在堂內踱了幾步,“恩科在即,京城魚龍混雜,各種謠言本就不少。一個來曆不明的道士,幾句捕風捉影的話……難道就讓本府興師動眾,去平康館抓人?那裏往來多少達官貴人?萬一鬧將起來,打草驚蛇,或是抓錯了人,這擾亂科場、驚擾聖聽的罪過,誰擔待得起?”
    師爺小心翼翼:“那大人的意思是……”
    崔呈秀坐回椅中,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淡淡道:“且靜觀其變。多派幾個機靈的眼線,盯著平康館,特別是那個‘聽竹小築’。有什麽動靜,及時來報。至於這道士和那所謂的‘考題’……沒有真憑實據之前,不必打草驚蛇。或許,這隻是某些人,想試試水,或者……攪混水。”
    他放下茶杯,眼神深邃。科場舞弊是重罪,但若牽扯太深,拔出蘿卜帶出泥,誰知道會牽連到誰?如今朝局微妙,首輔與清流相爭,皇上態度不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穩坐釣魚台,看清風向再說。
    “對了,”崔呈秀補充道,“給下麵的人提個醒,嘴巴嚴實點。此事,不得外傳。”
    “是。”師爺躬身退下。
    崔呈秀獨自坐在燈下,看著那跳動的火苗,心中暗忖:賣考題?膽子不小。隻是不知這賣題的是哪路神仙,買題的又是哪些“有緣人”?這承平元年的恩科,看來不會太平靜了。
    平康館內,絲竹依舊,歡聲笑語掩蓋了暗湧的潛流。“聽竹小築”裏,那青袍道士盤坐榻上,對著一盞孤燈,麵前的桌上,擺著幾張寫滿字的紙,墨跡猶新。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哪有半分雲遊道人的飄渺,倒像是個穩坐中軍的謀士。
    洛水悠悠,映著滿城燈火,也映著這夜幕下,悄然織就的一張無形大網。網中,有渴望躍過龍門的魚兒,有放下香餌的漁夫,也有冷眼旁觀的垂釣者。而更大的風浪,還在遙遠的東南海疆,和那條失蹤了運銀船的渾濁水道之下,默默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