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痕不滅,薪火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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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印落成,金光漸隱。
    天穹之上那道細微的金色紋路,像是用最淡的筆觸勾勒出的邊界,分隔著生與死、存在與虛無。陽光重新灑落大地,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蒼涼。
    問劍峰頂,清風子手中的三尺青鋒終於垂下。
    劍尖觸地,發出一聲清脆的嗡鳴。這位執掌萬古劍宗數百年的掌門,此刻竟有些站立不穩。他環顧四周,山門大陣已毀去七成,劍閣坍塌,問劍碑裂開無數縫隙。但至少,還活著。
    “他……”清風子望向天際,聲音沙啞。
    莫問沒有回答。他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就在剛才,蘇小白最後的溫度還在那裏,現在隻剩下一片虛無,比天穹那道封印更加空洞。
    “師尊。”一個顫抖的聲音傳來。
    是林清雪。她渾身是血,左臂軟軟垂下,顯然已經骨折。但她渾然不覺,隻是仰頭望著天空,淚痕在滿是塵土的臉上劃出兩道清晰的軌跡。
    “他……不在了嗎?”
    沒有人回答。
    因為答案太過沉重,沉重到連說出來都需要勇氣。
    三天後。
    萬古劍宗,問劍大殿。
    殿內聚集了玄元大陸幾乎所有頂尖勢力的代表。他們大多帶傷,有的甚至被門人弟子攙扶著才能站立。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中央那一方白玉台上。
    台上空無一物,隻懸浮著一支筆。
    【虛空畫筆】。
    筆身依然溫潤如玉,筆尖卻已黯淡無光,像是耗盡了所有靈韻。它靜靜地懸浮在那裏,偶爾微微顫動,仿佛在尋找主人的氣息。
    “蘇先生以身為祭,封印虛無,道消身殞。”清風子站在主位,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但道魂不滅,永鎮玄元。這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後饋贈。”
    “饋贈?”天工閣的閣主鐵千鈞冷笑一聲,他半邊身體纏著繃帶,露出的皮膚上布滿焦痕,“我天工閣三百器靈自爆,七十二位煉器宗師耗盡本源,這才勉強湊出一縷‘器魂星火’。如今宗門底蘊十不存一,這算什麽饋贈?”
    “至少我們還活著。”萬法宗的大長老緩緩開口。他手中握著一塊碎裂的玉符——那是萬法宗傳承三千年的鎮宗之寶“天符印”,如今已成廢品。“虛無之影若真的吞噬一切,玄元大陸早已不複存在。”
    “活著,然後呢?”一位散修聯盟的代表站了起來。他是化神後期的強者,此刻氣息卻衰敗得像凡人。“大陸靈脈枯竭三成,山川崩毀,城池化為廢墟。活下來的人,要麵對的是一片殘破的天地。”
    大殿內陷入沉默。
    是啊,劫難過去了,但世界已經被改變了。那些被虛無吞噬的區域,再也無法恢複。天地靈氣濃度下降,修煉將變得更加困難。各大宗門損失慘重,勢力格局必將重新洗牌。
    “所以蘇先生才留下了這個。”莫問突然開口。
    他走到白玉台前,伸手輕輕觸碰【虛空畫筆】。筆身微微一顫,一道柔和的金光從中散發出來,在大殿上方投射出一幅虛影。
    那是一幅畫。
    畫中,山川重塑,河流奔騰,靈脈如龍蜿蜒。城池重建,市井繁華。修士禦劍,凡人耕作,妖獸棲息。一切井然有序,生機勃勃。
    但這幅畫最奇特的,是它的“結構”。
    “這是……”清風子瞳孔收縮。
    “蘇先生以【萬象繪形】推演的,玄元大陸‘重塑之法’。”莫問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虛無吞噬的,是‘存在’。但我們依然擁有‘存在’的‘概念’。山河崩塌,但山河的形狀、脈絡、法則,依然在我們的認知中。靈脈枯竭,但靈脈的運行之理,依然在天地道則之內。”
    “你的意思是……”萬法宗大長老呼吸急促。
    “我們可以‘畫’出來。”莫問一字一頓,“以殘存的山河為紙,以道意為墨,以信念為筆。將我們記憶中的、認知中的、道則中的‘存在’,重新‘繪製’在這片土地上。”
    大殿內一片嘩然。
    “荒唐!”鐵千鈞怒道,“那是蘇先生以畫入道才能做到的奇跡!我們又不是畫修,如何能做到?”
    “我們當然做不到蘇先生那樣。”莫問轉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但如果我們所有人一起呢?”
    他指向那幅虛影:“萬古劍宗,可以繪出‘劍道山脈’,以劍氣重凝地脈。萬法宗,可以繪出‘符陣網絡’,以符文重定天規。天工閣,可以繪出‘器魂脈絡’,以器道重塑靈機。散修聯盟,可以繪出‘眾生之念’,以人願重聚氣運。”
    “一個人做不到,那就十個人。一個宗門做不到,那就整個大陸的宗門聯手。”莫問的聲音漸漸提高,“這就是蘇先生留給我們的——不是現成的答案,而是‘可能性’。他證明了,畫道可以做到。而現在,輪到我們了。”
    沉默。
    長久的沉默。
    然後,清風子第一個開口:“萬古劍宗,願傾盡所有,重繪山河。”
    “萬法宗附議。”
    “天工閣……附議。”
    “散修聯盟,附議。”
    聲音一個接一個響起,從猶豫到堅定,從懷疑到決絕。
    因為他們突然意識到,這場劫難,或許也是一場新生。一個讓整個玄元大陸放下門戶之見、勾心鬥角,真正為共同的未來而戰的機會。
    一個月後,問劍峰。
    峰頂被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繪陣台”。台麵以白玉鋪就,上麵鐫刻著密密麻麻的陣紋——那是萬法宗、天工閣、萬古劍宗聯手設計的,能夠匯聚、引導、放大“繪形之力”的超級法陣。
    陣眼處,【虛空畫筆】靜靜懸浮。
    隻不過,現在的畫筆周圍,多了四樣東西:
    一柄三尺青鋒——清風子的本命劍,承載著萬古劍宗千年劍意。
    一枚碎裂的符印——萬法宗的殘存道韻,凝聚著符陣之理。
    一塊焦黑的鐵胚——天工閣的器道本源,蘊含著創造之力。
    一盞青燈——散修聯盟的眾生願力,燃燒著不滅信念。
    “開始吧。”
    莫問站在陣眼前,他的黑白長發在風中飛舞。這一個月,他幾乎不眠不休,與各大宗門推演、試驗、調整。他的劍道修為已臻化境,但此刻他要做的,是超越劍道的事。
    他閉上眼睛,伸出右手,輕輕握住了【虛空畫筆】。
    筆身微微一顫,仿佛在抗拒。這畢竟不是他的筆,而是蘇小白的。但下一秒,畫筆似乎感應到了什麽,那四樣承載著整個大陸希望與力量的事物,開始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以山河為紙。”
    莫問睜開眼睛,畫筆落下。
    第一筆,落在白玉陣台上。筆尖沒有墨,但劃過之處,卻留下了一道淡金色的痕跡。那痕跡迅速蔓延,順著陣紋流淌,然後——衝天而起。
    一道金光從問劍峰射向天空,在天穹之上鋪展開來,如同一幅巨大的畫卷。畫卷上,開始浮現出模糊的輪廓。
    是山。
    破碎的山,崩塌的山,被虛無吞噬了一半的山。但在金光中,它們開始“生長”。不是從下往上的物理生長,而是從“概念”到“存在”的“顯現”。
    “以劍意為骨!”
    清風子大喝一聲,雙手掐訣。他身後的劍匣轟然打開,七柄古劍飛出,在空中組成北鬥劍陣。劍氣如龍,匯入金光之中。於是那些山脈,開始有了“脊梁”——那是劍道的鋒利、劍意的堅韌、劍心的不屈。
    “以符陣為絡!”
    萬法宗大長老擲出三百六十五道符籙,每一道都燃燒著本源之力。符籙融入畫卷,化作無數細密的紋路,那是靈氣的流動、法則的運轉、天地的秩序。
    “以器魂為脈!”
    鐵千鈞咬破舌尖,噴出一口精血。天工閣的器爐中,飛出七十二道器魂虛影,它們哀鳴著,卻義無反顧地投入金光。器魂所過之處,靈脈開始重新“搏動”,如同沉睡的巨龍緩緩蘇醒。
    “以信念為血!”
    散修聯盟的長老們齊聲誦念。無數微弱卻堅定的信念,從大陸各處升起,匯聚成一片朦朧的光海。光海融入畫卷,於是山川有了顏色,河流有了聲音,大地有了溫度。
    那是生命的溫度。
    畫卷在天空中緩緩展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
    問劍峰下,無數修士、凡人、妖獸,仰望著這一幕,忘記了呼吸。
    他們看到,崩塌的“斷天崖”重新矗立,而且比以往更加巍峨。崖壁上,隱隱有劍痕浮現,那是萬古劍宗的道統烙印。
    他們看到,幹涸的“靈溪河”重新流淌,而且水流中閃爍著符文的光芒,那是萬法宗的法則加持。
    他們看到,枯死的“龍脈山”重新煥發生機,山腹中傳出器魂的低鳴,那是天工閣的創造之力。
    他們看到,被虛無吞噬的“望鄉城”廢墟上,開始浮現出街道、房屋、市集。雖然還隻是虛影,但城中已經有嫋嫋炊煙升起——那是眾生的願力,是“想要回家”的信念。
    “還不夠。”莫問臉色蒼白,握筆的手在顫抖。
    畫卷已經鋪開了千裏,但玄元大陸有億萬裏山河。而且畫卷隻是“虛影”,要讓它們真正“存在”,還需要最後一步。
    “以道為真,以心為實。”
    他深吸一口氣,將畢生修為、全部道心、所有信念,灌注進這一筆。
    畫筆落下。
    沒有聲音,但所有人都感覺到,天地“嗡”地一震。
    天穹上的畫卷,突然從“虛”化“實”。
    斷天崖,真的出現了。靈溪河,真的開始流淌。龍脈山,真的重新吞吐靈氣。望鄉城……雖然還隻是一片空地,但所有人都知道,那裏可以重建了。
    “成了……”清風子喃喃道,眼中閃過一絲淚光。
    但莫問卻沒有停下。
    畫筆繼續揮動。
    他畫出了新的“劍道學宮”,那裏將傳授劍法,也傳授畫道。他畫出了“萬法書院”,那裏將研究符陣,也研究繪形之理。他畫出了“天工坊市”,那裏將煉製器寶,也探討創造的邊界。
    最後,在問劍峰的最高處,他畫出了一座簡單的竹廬。
    廬前,有一方石桌,兩張石凳。桌上,放著一壺茶,兩個茶杯。茶杯旁,放著一支筆,一疊紙。
    那是蘇小白曾經最喜歡的樣子。
    莫問放下畫筆,身體晃了晃,差點跌倒。林清雪急忙上前扶住他。
    “師尊……”
    “我沒事。”莫問搖搖頭,望向那座竹廬,輕聲道,“他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守護著這裏。”
    天空中,畫卷緩緩消散,但那些被“重繪”出的山河,已經真實地存在於大地上。而且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片天地,似乎多了些什麽。
    一種“可能”。
    一種“畫”出來的,卻無比真實的“可能”。
    三個月後,竹廬前。
    莫問坐在石凳上,麵前攤開一幅畫。畫中,是問劍峰的景象,但峰頂多了一個人——蘇小白背對著畫麵,正在作畫。畫的,正是眼前的這片山河。
    “師尊,各宗門已經達成共識。”林清雪站在一旁,輕聲匯報,“新的道統名為‘繪道’,與劍、法、器、陣並列,為玄元大陸第九大道。第一批‘繪道’弟子,下個月就會在劍道學宮開課。”
    莫問點點頭,目光依然停留在畫上。
    “萬法宗提議,將封印落成之日,定為‘繪道誕辰’。每年此日,全大陸共祭蘇先生。”
    “天工閣已經著手重建被毀的城池,他們用‘器魂繪圖’之法,效率是以前的三倍。”
    “散修聯盟在各地設立‘繪形堂’,傳授基礎的繪形之法,幫助凡人重建家園。”
    “還有……這是天機閣送來的。”林清雪拿出一枚玉簡,“他們說,在虛無之影被封印的核心處,檢測到微弱的道則波動。雖然無法解析,但可以肯定,那道則……是‘活著’的。”
    莫問的手微微一顫。
    他抬起頭,望向天穹。那道金色紋路依然在那裏,在夜空中微微發光,像一幅永恒的畫,也像一道溫柔的注視。
    “他一直都在。”莫問輕聲道。
    林清雪也抬起頭,眼中含著淚,卻帶著笑:“是的,一直都在。”
    風吹過竹廬,吹動畫卷的一角。
    畫中的蘇小白,似乎微微側過頭,露出了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
    而在天穹的金色紋路中,一縷幾乎無法察覺的道韻,輕輕拂過這片他深愛、並為之付出一切的山河。
    仿佛在說:
    “我畫的山河,要好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