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入世,繪道初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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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三載光陰流轉。
被重繪的山河已褪去新生的稚嫩,與舊有的大地融為一體。斷天崖上,劍痕愈發深邃,常有劍修臨崖悟道,觀崖壁上那若有若無的“繪形劍意”。靈溪河畔,符文如魚遊弋,萬法宗的弟子常來此捕捉靈光,參悟法則與繪形結合的妙理。龍脈山中,器魂低鳴已化作規律的“呼吸”,天工閣的煉器師發現,在此處鍛造的器物,總多一分說不清的“靈性”。
而問劍峰頂那座竹廬,則成了玄元大陸一處特殊的存在。
它不設禁製,無門無派,任何人皆可前來。廬前的石桌石凳,常常坐著不同服飾的修士,或是靜坐感悟,或是低聲論道。桌上那壺茶似乎永遠不會涼,杯中茶水也似乎永遠不會盡。曾有一位好奇的年輕修士偷偷倒掉一杯,轉身回來,杯中卻又滿了。此事傳開後,再無人敢輕慢此處。
竹廬的主人早已不在,但所有人都覺得,他從未離開。
這一日,秋高氣爽。
莫問盤坐在竹廬前的空地上,雙目微闔。他麵前攤開一張素紙,紙旁放著一支普通的青竹筆,一方尋常的墨硯。
他已在此坐了七日。
自從三年前那場“重繪山河”後,他的劍道便陷入了一種奇特的停滯。不是瓶頸,更像是……方向迷失。他的劍心依舊通明,劍氣依舊淩厲,但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麽。直到半年前,他偶然拿起畫筆,嚐試著將心中的劍意“畫”出來時,那股停滯感才微微鬆動。
於是,他開始學畫。
不是蘇小白那種以畫入道、勾勒天地的神通,隻是最基礎的,用筆墨在紙上留下痕跡。
起初,他的畫慘不忍睹。劍修的手穩如磐石,能操控劍氣在發絲上雕花,卻控製不住柔軟的筆鋒。墨色要麽太濃,洇成一團,要麽太淡,幾不可見。畫出的線條僵硬呆板,別說意境,連形狀都難以辨認。
但他沒有放棄。
因為他發現,當自己專注於筆尖與紙麵接觸的那一瞬,當心神沉入墨色暈染開來的軌跡時,體內那停滯已久的劍意,竟然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流動。
不是鋒銳的穿刺,不是磅礴的斬擊,而是……蔓延。
像墨在紙上蔓延,像水在土地中滲透,像光在黑暗中暈開。
“莫長老又在作畫了。”
問劍峰下,幾名新入門的弟子仰望著峰頂,低聲議論。
“聽說莫長老這半年來,修為毫無寸進,整日沉迷畫技,掌門都勸過好幾次了。”
“可師尊說,莫長老是在悟‘繪劍之道’,那是比單純劍道更高的境界。”
“繪劍?劍還能畫出來?”
“據說蘇先生當年,就是以畫為劍,封印了虛無。”
提到那個名字,弟子們都肅然起敬。即便入門最晚的,也早已在無數傳說中,聽聞過“萬古畫仙”的故事。
峰頂,莫問終於動了。
他提起筆,蘸墨。
動作很慢,慢得像是在對抗著什麽無形的阻力。筆尖觸及紙麵,留下一點濃黑。
然後,他手腕輕轉。
一道墨線從黑點中延伸出來,不直,甚至有些彎曲。但它有一種奇特的“生長感”,仿佛不是被畫上去的,而是自己從紙中“長”出來的。
莫問的額角滲出細汗。
他畫的不是具體的山,也不是具體的劍。他隻是將自己這些日子感悟到的,那股“蔓延”的意,傾注在筆尖。
墨線繼續延伸,分叉,交織。漸漸地,紙上出現了一片朦朧的“影”。像是霧中的山林,又像是夜色裏的劍塚。沒有清晰的輪廓,隻有濃淡不一的墨色,層層疊疊,暈染出一片深邃的意境。
當最後一筆落下,莫問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畫,沉默良久。
這不是一幅好畫。甚至可以說,它“不像”任何東西。但它有一種力量,一種讓觀者心神不自覺沉入其中的力量。莫問能感覺到,畫中蘊藏著一股劍意——不是他以往所練的任何一種劍意,而是一種更內斂、更綿長、更……包容的意。
“師尊。”
林清雪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後,手中捧著一卷玉簡。
莫問沒有回頭,隻是輕輕將畫紙卷起:“何事?”
“萬法宗、天工閣、散修聯盟聯名發來傳訊。”林清雪的聲音有些複雜,“他們提議……舉辦第一屆‘玄元繪道大比’。”
莫問動作一頓。
繪道大比?
這三年來,“繪道”確實在玄元大陸紮根發芽。萬法宗開設了“符繪”一脈,研究符籙與繪形的結合;天工閣推出了“器繪”分支,嚐試將器紋以繪形方式銘刻;散修聯盟更是百花齊放,有專攻“山水繪”以悟自然的,有鑽研“人物繪”以觀人心的,甚至還有嚐試“意境繪”以鍛神魂的。
但“繪道”終究根基尚淺。它不像劍道有千年傳承,不像法道有完整體係,不像器道有實用價值。它更像是一種“輔助”,一種“工具”,一種“可能”。
而現在,三大勢力提議舉辦大比,顯然是要將繪道正式推向台前,確立其作為“第九大道統”的地位。
“時間?地點?規則?”莫問簡短問道。
“三年後,中秋,地點……他們提議在‘繪道源起之地’。”林清雪看向竹廬,“也就是這裏,問劍峰。規則……尚未定下,隻說‘不拘一格,唯重意境與效用’。”
莫問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回複他們,萬古劍宗同意。”
“可是師尊,”林清雪有些擔憂,“問劍峰乃劍宗聖地,舉辦繪道大比,是否……”
“劍道聖地,就不能是繪道源起之地嗎?”莫問打斷她,目光望向竹廬,“他從未將劍與畫分開。劍是畫之骨,畫是劍之魂。若連我們都固守門戶之見,又如何對得起他留下的這條新路?”
林清雪一怔,隨即重重點頭:“弟子明白了。”
“還有,”莫問補充道,“傳令下去,劍宗內門弟子,三年內必須選修一門繪道基礎課程。無論是山水、人物、意境,哪怕隻是學學如何調墨鋪紙,都必須接觸。”
“這……”林清雪有些吃驚。內門弟子皆是劍道種子,平日修行已是爭分奪秒,如今要分心繪道?
“這是命令。”莫問的語氣不容置疑,“告訴他們,這不是在浪費時間。劍道至剛,繪道至柔。剛柔相濟,方能走得更遠。”
林清雪領命離去。
莫問重新展開那幅畫,靜靜看著。秋風吹過,紙上的墨色仿佛在微微流動。他忽然想起蘇小白曾說過的一句話:
“畫,不是描摹眼睛看到的,而是描繪心中所感的。”
當時他不甚理解。劍修講究的是“眼到、心到、劍到”,眼中所見,便是心中所向,便是劍之所指。何須多此一舉,再用畫去描繪?
但現在,他好像有點懂了。
眼中的世界是“實”的,但心中的感悟是“虛”的。劍,是將“虛”的感悟化作“實”的鋒芒。而畫,是將“虛”的感悟留在“實”的載體上,等待另一個人,從中感悟出屬於自己的“虛”。
一者外顯,一者內蘊。
或許,這就是蘇小白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大的禮物——不僅僅是一條新的修行路,更是一種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師尊。”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傳來。
莫問抬頭,看到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站在不遠處。少年穿著普通的外門弟子服飾,手中捧著一卷粗糙的麻紙,臉上帶著緊張和期待。
“何事?”莫問問道。
“弟子……弟子也喜歡畫畫。”少年鼓起勇氣,將手中的麻紙展開,“這是弟子畫的問劍峰,想……想請師尊指點。”
莫問的目光落在麻紙上。
畫很稚嫩。山峰歪斜,樹木呆板,連竹廬都畫得像個草棚。但莫問注意到,在畫紙的一角,少年用極細的筆觸,畫了一隻正在振翅飛過山峰的小鳥。
小鳥畫得並不好,翅膀的比例都不對。但那一筆向上的弧度,那種試圖掙脫紙張束縛的“勢”,卻讓莫問心中一動。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弟子……弟子叫墨羽。”少年小聲回答。
“墨羽……”莫問重複了一遍,點了點頭,“畫留下,你且去。每日日落時分,可來此觀我作畫半個時辰。”
少年愣住了,隨即狂喜,深深鞠躬:“多謝師尊!”
他幾乎是跳著離開的。
莫問重新看向那幅稚嫩的畫,目光停留在那隻小鳥上。許久,他提筆,在自己的畫作角落,也添上了一隻鳥。
不是振翅欲飛,而是收翅棲息。
濃淡相宜的墨色中,一隻小鳥安靜地立在“山林”深處,仿佛找到了歸宿。
畫成的那一刻,莫問體內的劍意,悄然流轉了一圈。
沒有突破,沒有暴漲,隻是……更加圓融了。
他抬起頭,望向天邊。夕陽西下,將雲層染成金紅。天穹上那道金色紋路,在暮色中微微閃爍,仿佛在回應著什麽。
三年後的大比嗎?
莫問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或許,到時候會很有趣。
畢竟,他可是親眼見過,那個人是如何用一支筆,改變整個世界的。
而現在,這個世界裏,有越來越多的人,拿起了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