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鋒所向,皆是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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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莫問下令內門弟子必修繪道,問劍峰的氣氛便悄然變了。
    起初是怨聲載道。劍修多是心誌堅毅、性情果決之輩,讓他們握筆調墨,靜心勾勒,簡直比讓他們閉關十年還難。每日的劍坪上,除了金鐵交擊之聲,還多了許多紙張被戳破的“嗤啦”聲,以及弟子們壓抑不住的煩躁低吼。
    “這軟塌塌的筆,如何使得!”
    “墨又暈開了!這畫的是山還是墨團?”
    “師尊到底在想什麽?有這功夫,我都能多練三套劍訣了!”
    但莫問置若罔聞。他每日雷打不動地在竹廬前作畫,日落時分,那個叫墨羽的外門少年便會準時出現,安靜地站在一旁觀看。莫問不講解,不指點,隻是畫。有時畫峰,有時畫雲,有時隻畫一縷風穿過竹葉的痕跡。
    奇怪的是,那些最初抱怨最凶的弟子,漸漸不說話了。
    因為他們發現,那位以劍道狠厲著稱的莫長老,筆下的畫一天天在變。從最初的僵硬呆板,到後來的流暢自然,再到如今,竟隱隱有種“劍意藏於水墨”的韻味。雖然他們看不懂,卻能感覺到,那些畫,不簡單。
    更奇怪的是,一些原本卡在瓶頸期的弟子,在被迫拿起畫筆、胡亂塗抹幾日後,瓶頸竟然鬆動了。
    “王師兄,你昨日那招‘破雲式’,怎的突然圓融了三分?”
    “我也不知……隻是前日畫竹,畫到竹節轉折處,心中忽有所感,今日練劍時便自然而然……”
    這樣的對話,漸漸在弟子間流傳開來。
    於是,抱怨變成了疑惑,疑惑變成了嚐試,嚐試變成了……習慣。
    一年後的某個清晨,問劍峰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來人身著洗得發白的青衫,腳踏芒鞋,背負一方古舊木匣,看起來像是個遊方書生。但他一步踏出,便從山腳到了峰頂,縮地成寸,分明是修為高深的大能。
    守山弟子甚至沒反應過來,那人已站在竹廬前。
    莫問正在調墨,頭也不抬:“天機閣閣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青衫人——天機閣主“知微子”捋須一笑:“莫長老好眼力。老朽這副模樣,便是清風子掌門當麵,也未必認得。”
    “天機閣主修推演占卜,氣息縹緲難測,本該難以辨認。”莫問終於抬頭,目光平靜,“但閣下木匣中那卷《山河社稷圖》殘卷的氣息,三年前我感受過。”
    知微子笑容微滯,隨即歎道:“不愧是曾執掌【虛空畫筆】之人,感知敏銳至此。”他解下木匣,輕輕放在石桌上,“既被看破,老朽也不繞彎子。此來,是為三件事。”
    “請講。”
    “第一,送還此物。”知微子打開木匣,取出一卷古樸的畫卷。畫卷展開一寸,便有浩瀚山河氣息撲麵而來,但仔細看去,畫卷邊緣焦黑殘缺,顯然損毀嚴重。“三年前虛無之影肆虐,我天機閣以《山河社稷圖》鎮守山門,圖卷受損,靈韻流逝。這三年來,老朽走遍大陸,尋訪修複之法,卻始終不得其要。聽聞莫長老以繪道重凝劍心,特來請教。”
    莫問目光落在殘卷上,沉默片刻:“此圖乃上古遺寶,內蘊一方小世界法則。如今法則崩碎,非尋常手段可修複。”
    “正是。”知微子點頭,“老朽嚐試以靈力溫養、以陣法補全,皆徒勞無功。圖卷靈韻,仍在緩緩流逝。長此以往,最多十年,此圖將徹底化作凡物。”
    “你想讓我用繪道之法,修補此圖?”
    “是。”知微子鄭重道,“繪道初立,尚無成例。但蘇先生當年能以畫封印虛無,足見繪道在‘補全規則、重塑存在’一道上,有獨到之處。老朽願以天機閣千年珍藏的三卷上古繪道殘篇為酬,隻求莫長老一試。”
    莫問沒有立刻答應。他伸出手,指尖懸在殘卷上方一寸,緩緩感應。
    圖卷中,山川斷裂,江河逆流,日月無光。那不僅是畫麵的破損,更是其中“世界法則”的崩壞。他能感覺到,若強行以自身劍意或靈力注入,隻會加速它的崩潰。
    “我需要時間。”許久,莫問收回手,“此圖修複,非一日之功。我可暫留圖卷在此,每日以繪道之意溫養感應,但能否成功,並無把握。”
    “有莫長老此言,足矣。”知微子鬆了口氣,取出三枚玉簡放在一旁,“此乃酬勞。無論成與不成,皆歸萬古劍宗。”
    “第二件事?”
    “第二,是為三年後的繪道大比。”知微子神色認真起來,“老朽以天機秘術推演,大比之時,恐有變故。”
    莫問眼神一凝:“何種變故?”
    “天機混沌,難以盡窺。”知微子搖頭,“但卦象顯示,有‘舊影’將現,‘新墨’將染。此‘影’非彼‘影’,卻同出一源。此‘墨’非尋常墨,可改天換地。”
    謎語般的話,讓莫問眉頭微皺。
    “老朽隻能言盡於此。”知微子苦笑,“天機閣的規矩,莫長老也知。窺探天機,必受反噬。此卦已讓老朽折損三年陽壽,再深究,恐有不測。”
    莫問沉吟:“閣主特意告知,是想讓我早作準備?”
    “是,也不是。”知微子望向天穹那道金色紋路,“老朽總覺得,此次大比,或將決定繪道——乃至整個玄元大陸——未來的走向。而關鍵,或許不在各派天才,也不在珍奇法寶,而在……‘人間’。”
    “人間?”
    “繪道源於蘇先生,而蘇先生之道,源於他對這片山河、對這芸芸眾生的‘情’。”知微子緩緩道,“老朽這三年來,走遍大陸廢墟與新城,見過無數凡人修士以繪道重建家園。他們不懂高深道法,卻能用最簡單的筆墨,畫出最真實的悲歡。那種力量,很微弱,但……很純粹。”
    他頓了頓,看向莫問:“若大比隻論技法、隻比威能,或許會失了繪道的根本。”
    莫問若有所思。
    “第三件事,”知微子從懷中取出一枚古樸的銅錢,放在石桌上,“請莫長老,將此物轉交給貴宗一位名叫‘墨羽’的弟子。”
    莫問目光落在那枚銅錢上。銅錢很舊,邊緣磨損,中間方孔,正麵刻著“平安”二字,背麵是模糊的雲紋,並無靈力波動,看起來就是一枚凡俗之物。
    “此乃何物?為何給他?”
    “此物名為‘問心錢’,是老朽年輕時遊曆所得,並無神通,隻有一點小用處:持此錢者,在麵臨重大抉擇時,銅錢落地,正麵則心安,反麵則意亂。”知微子道,“至於為何給他……老朽月前心血來潮,為此次大比起卦,卦象之中,隱隱有‘墨染青天,羽化登仙’之象。而貴宗名為‘墨羽’者,僅此一人。”
    莫問拿起銅錢,入手微涼。他凝視片刻,點了點頭:“我會轉交。”
    “如此,老朽便告辭了。”知微子起身,背起空木匣,朝莫問拱手,“圖卷修複之事,有勞莫長老。大比在即,天機閣也會遣弟子參加,屆時再會。”
    一步踏出,青衫身影已消失在山道盡頭。
    莫問獨坐竹廬前,看著桌上的殘卷、玉簡和銅錢,久久未動。
    殘卷中的崩壞山河,玉簡中的上古繪道,銅錢預示的莫測未來,還有知微子那句“關鍵在人間”……
    繪道,究竟是什麽?
    是神通?是技法?是工具?
    還是……蘇小白留給這個世界的一種“可能”?
    他想起蘇小白消散前最後的目光,那目光掃過山河,溫柔而眷戀。那不是看“物”的眼神,而是看“家”的眼神。
    或許,知微子說得對。
    繪道的根本,不在筆,不在墨,不在紙。
    在執筆之人的“心”。
    在心中有山河,有眾生,有悲歡,有眷戀。
    那才是繪道真正的“墨”。
    莫問收起殘卷、玉簡和銅錢,重新鋪開一張紙。這一次,他沒有畫山,沒有畫雲,沒有畫風。
    他畫了一條街。
    街很簡陋,歪歪斜斜的青石板路,兩旁是低矮的屋舍,有孩童在追逐,有老者在曬太陽,有婦人倚門張望,有漢子扛著柴薪走過。
    沒有靈氣,沒有道韻,沒有劍意。
    隻有人間煙火。
    畫成時,夕陽正好落下,餘暉灑在紙上,給那條簡陋的街染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墨羽不知何時已來到一旁,靜靜看著這幅畫,眼眶微紅。
    “師尊……”
    “這枚銅錢,是天機閣主給你的。”莫問將銅錢遞過去,“收好,或許將來有用。”
    墨羽雙手接過銅錢,緊緊握在手心,重重點頭。
    “你的畫,進步了。”莫問忽然說。
    墨羽一怔,隨即驚喜:“弟子愚鈍……”
    “但還不夠。”莫問打斷他,指著自己剛畫的那條街,“你看,這條街,有什麽?”
    墨羽仔細看去,遲疑道:“有……人?有房屋?有……生活?”
    “是‘活’著。”莫問輕聲道,“畫中的一切,都在‘活’著。孩童在跑,老者在笑,婦人在等,漢子在歸。這才是繪道最難的地方——不是畫得像,而是畫得‘活’。”
    他看向墨羽:“從今日起,你不必再來觀我作畫了。”
    墨羽臉色一白。
    “下山去吧。”莫問繼續道,“去那些被重繪的新城,去那些尚未重建的廢墟,去市井,去鄉野,去看,去聽,去感受。三年後大比開始前,再回來。”
    墨羽愣住,隨即明白了什麽,深深鞠躬:“弟子……領命!”
    少年轉身,沿著山道向下跑去,腳步輕快,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
    莫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幅街景圖。
    畫中,那個扛柴的漢子,似乎回頭看了一眼。
    隻是錯覺吧。
    莫問想。
    但不知為何,他覺得,那一眼,很溫暖。
    就像很多年前,他還隻是個普通少年時,每次練劍歸來,炊煙嫋嫋的家中,總會有人這樣回頭看他一樣。
    筆鋒所向,皆是人間。
    或許,這才是蘇小白真正想告訴這個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