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骨骼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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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的餘震在骨髓深處嗡嗡作響。
陸見野睜開眼時,世界是傾斜的——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傾斜,是感知被粗暴扭轉後的眩暈。他伏在某種潮濕的平麵上,掌心下傳來的觸感粗糙而多孔,像某種生物的肺葉在緩慢呼吸。他抬起頭,瞳孔在昏暗中艱難地聚焦。
光。不是直線。
一道病懨懨的、被稀釋過的灰白光柱,從極高處斜切下來。光柱的邊緣在空氣中融化,像劣質奶油在熱刀上緩慢流淌。光裏懸浮著億萬塵埃,那些塵埃並非無序飄蕩——它們以某種緩慢的渦流旋轉,像微型星係在演示自身的生與死。每一粒塵都在光裏顯形:有礦物結晶的棱角,有纖維碎屑的絨毛,有昆蟲翅粉的虹彩,還有更微小的、可能是皮屑或孢子的、無法命名之物。
它們在下墜。
極緩慢地、莊嚴地、像舉行某種儀式般地下墜。
陸見野的視線順著光柱向上攀爬。頭頂十米處,一道狹長的裂縫切開黑暗,裂縫邊緣是不規則的混凝土與鏽蝕鋼筋的獠牙。更上方,隱約有流動的、被汙染的光——那是地麵世界,是墟城的夜晚,是霓虹與罪惡共生的糜爛天穹。
而他在這裏。
在下層。
在墟城的腸子裏。
氣味率先蘇醒。不是單一的氣味,是層層堆疊、相互發酵的嗅覺地層:最底層是千年積水的腥,像鐵器在血液裏鏽蝕的味道;其上浮著排泄物發酵的酸腐,那酸裏帶著蛋白質分解特有的甜膩;再往上是黴菌的孢子味,潮濕岩石的土腥,還有某種更深處的、若有若無的……甜香。
是顏料和鬆節油的味道。
它們在所有惡臭的夾縫中頑強地鑽出來,像屍堆裏開出的毒花。
陸見野撐起身。手下的“地麵”不是水泥,是古老磚石,每一塊都巨大、沉重、邊緣被歲月磨得圓潤。磚縫裏擠出墨綠色的苔蘚,那些苔蘚在昏光中泛著濕潤的、像蟾蜍背脊般的光澤。他腳下有一條淺淺的溝渠,渠中流淌著粘稠的、近乎固體的黑暗。那黑暗在流動,卻聽不見水聲,隻有一種極低沉的、類似巨獸消化食物時的咕嚕聲。
“排水主道。”聲音從側方傳來,像碎玻璃在絨布上摩擦,“十七世紀的血脈。後來被擴建,再後來被遺忘。”
陸見野轉頭。
蘇未央靠在拱壁上。她的姿勢看似鬆弛,但脊椎的弧度像一張引而未發的弓。昏光隻照亮她半邊臉——蒼白的顴骨,緊抿的唇線,以及那隻在陰影中微微發光的右眼。眼底的金色漣漪此刻微弱得像即將熄滅的餘燼,隻有最深處還有一絲光在艱難地旋轉,像溺水者最後一次探出水麵的指尖。
她睜開眼。兩隻瞳孔的金色並不對稱——左眼黯淡如蒙塵的琥珀,右眼卻仍有一星銳利的光。
“淨化局的追蹤波長……無法穿透這麽厚的遺忘層。”她喘息著說,每個字都帶著細微的顫音,“但不會太久。他們的獵犬……能嗅到情緒殘留。”
陸見野想開口,卻發現喉嚨裏堵著什麽東西。不是實物,是林夕記憶的餘燼——那種靈魂被抽離的真空感,那種顏料注入血管的灼痛,還烙印在神經末梢。他咳了一聲,咳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這裏……安全?”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擦過生鏽的鐵皮。
“暫時。”蘇未央撐直身體。她的動作有一種非人的精確,每個關節的轉動都像經過精密計算,卻又在某個細微角度透出勉強維持的滯澀。她抬起左手,掌心向上。
指尖有光絲滲出。
但這次的光絲……不一樣。
它們不再是純粹的金色,而是混雜著細微的、病態的雜色——一縷暗紅像血絲般纏繞在光絲上,一絲靛藍在末端如毒素蔓延,還有幾點墨綠的光斑像黴菌在生長。光絲在空氣中蜿蜒,像受傷的蛇在尋找出路。它們探向黑暗深處,顫抖著,最終指向下水道的一個支岔。
那裏有一道鐵柵欄。
柵欄已經嚴重變形,不是鏽蝕,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從內部撕裂。斷裂的金屬邊緣卷曲、翻翹,在昏光下泛著新鮮的、銀亮的撕裂痕。柵欄後的黑暗更濃,濃得像固體,但光絲一觸及那片黑暗,就突然繃直——像被什麽東西猛地拉扯。
蘇未央的眉頭微蹙。很細微的動作,但陸見野看見了——她下頜的肌肉有一瞬間的繃緊。
“那裏。”她說,“林夕的……錨點。”
兩人走向柵欄。陸見野側身擠過裂縫時,肩膀擦過冰冷的金屬,觸感不是鐵,更像是某種大型動物的肋骨,表麵有細微的、螺旋狀生長的紋理。裂縫窄得幾乎要將人壓扁,他不得不將背包抱在胸前——背包裏的《悲鳴》殘骸在靠近柵欄時開始發熱,像一塊逐漸蘇醒的炭。
穿過裂縫,空間驟然收緊。
支道低矮得必須彎腰前行。拱頂壓得很低,上麵垂掛著絮狀的菌絲,那些菌絲在黑暗中微微擺動,像倒懸的森林,又像某種巨大生物的呼吸係統。空氣裏的顏料味變濃了——不再是淡淡的甜香,而是濃鬱到令人窒息的情緒混合體:暴怒的辛辣、悲傷的苦澀、狂喜的甜膩、恐懼的酸腐……它們分層懸浮,每走一步就攪動一層,像用腳攪動一池沉澱多年的情緒淤泥。
光絲越來越亮。
不是增強,是頻率在加快——從穩定的脈動變成急促的、近乎痙攣的閃爍,像一顆心髒在臨終前的狂奔。光絲的顏色也在變化,金色被越來越多的雜色汙染,最後幾乎變成一種肮髒的、像膿液般的暗金色。
支道盡頭,出現一扇門。
木門。
深色的橡木,厚重得不像這個時代的產物。門板上有無數細密的裂紋,那些裂紋不是幹裂,更像是樹木在生長過程中自然形成的紋理,但紋理的走向很奇怪——它們從門板中心向外輻射,形成一張巨大的、蛛網般的圖案。門沒有鎖,虛掩著,門縫裏滲出光。
不是電燈光。
是燭火般搖曳的、溫潤的、帶著生命體溫的暖黃色光暈。那光從門縫裏淌出來,沿著地麵磚石的縫隙蔓延,像融化的蜂蜜,粘稠而緩慢。
門的上方,有字。
白色的顏料,筆觸狂亂,每一筆都像用盡全身力氣鑿進木頭裏:
“骨骼畫廊·林夕”
字跡下方還有一行小字,用更細的、顫抖的筆觸寫著:
“入內者,請留下你的悲鳴”
陸見野盯著那行字。他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不是恐懼,是一種更深層的、近乎本能的敬畏。這扇門後的空間……在“呼吸”。他能感覺到一種緩慢而龐大的脈動,像一顆被埋在地底深處的心髒,隔著土層和磚石,將震動傳遞到他的腳底。
蘇未央伸出手。
她的指尖在觸碰到木門前,停頓了一秒。陸見野看見她的指甲縫裏,有極細微的金色光塵在飄散——那不是她主動釋放的,是某種消耗過度的泄露。
門軸轉動的聲音不是金屬摩擦,而是低沉、綿長的呻吟,像巨獸在睡夢中翻身。門向內緩緩打開。
光湧了出來。
不是刺眼的光,是溫暖的、有質感的、像液體般流淌的光。它們從門內漫出,淹沒了門外的黑暗,將陸見野和蘇未央包裹其中。那光有溫度——不是物理的熱,是情緒的餘溫:喜悅的暖,悲傷的涼,憤怒的灼,恐懼的冰。它們混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神不寧的、五味雜陳的“體溫”。
陸見野踏入門內。
然後,他看見了。
看見了林夕的聖殿。
首先攫住他視線的,是拱頂。
那不是建築學的拱頂,是解剖學的奇跡。成千上萬根肋骨——人類的肋骨——被精心篩選、漂白、打磨,然後以某種超越人類理解的幾何精度拚接在一起。每一根肋骨都潔白如象牙,表麵有細微的生長紋理,那些紋理在光線下形成流動的陰影,讓整片穹頂看起來不像靜止的結構,而像一片正在緩慢起伏的、由骨骼構成的雲。
肋骨在穹頂中央匯聚。
不是簡單的交匯,是精密的編織。它們交錯、穿插、嵌套,在最中心處形成一朵巨大的、盛開的骨花。花瓣由最纖細的肋軟骨雕刻而成,薄得幾乎透明,邊緣有細微的鋸齒狀分叉,像真實花朵的絨邊。骨花的中心,花蕊的位置——
懸著一顆情核。
拳頭大小,淡金色,晶體內部不是靜態的光,是液態的、緩緩旋轉的光渦。那光芒溫潤如初升的月,卻比月光更稠密,更沉重。光從情核內部滲出,沿著每一根肋骨的紋理流淌,照亮整片穹頂,讓每一根骨頭都泛起溫潤的、像玉石般的內發光。
但這隻是開始。
陸見野的視線向下移動。
牆壁。
不是磚石牆,是骨板——由骨盆、肩胛骨、脊椎骨切割、打磨、拚接而成的巨大骨板。每一塊骨板都保留著骨骼原始的弧度與孔洞,那些孔洞在光線下形成深邃的陰影,像無數隻眼睛在凝視。骨板之間的縫隙不是用水泥填充,而是一種黑色的、半透明的、像凝固的瀝青般的物質。填充物的表麵有細密的、金色的紋路在緩慢流動,那些紋路像神經網絡的突觸,又像某種古老文明的符文,它們在呼吸,在脈動,在與中央情核的光芒共振。
然後是地麵。
馬賽克。
用人類指骨和趾骨拚接而成的、巨大的馬賽克圖案。指骨被按大小、顏色、弧度精心排列,形成一幅複雜到令人眩暈的幾何星圖。每一塊骨磚都被塗上透明的清漆,清漆下有極細微的金粉,金粉在光線下閃爍,讓整片地麵看起來像一條倒映著星河的、凝固的河流。陸見野踩上去時,骨磚發出輕微、清脆的“哢嗒”聲,像無數細小的牙齒在黑暗中叩擊。
而這一切——穹頂、牆壁、地麵——都隻是背景。
真正的核心,是那些“畫”。
沿著弧形牆壁,等距分布著十二個凹陷的壁龕。每個壁龕都由一整塊肩胛骨雕鑿而成,邊緣裝飾著用橈骨和尺骨拚成的卷草紋,四角各有一個用腕骨與掌骨雕刻的、拇指大小的骷髏頭,骷髏頭的眼窩裏鑲嵌著米粒大的情核碎片,發出幽微的、不同顏色的光。
壁龕裏,是畫。
但那些畫布……不是亞麻,不是帆布。
是某種半透明的、筋膜般的材質。它們被繃緊在由腿骨拚接成的內框上,畫布表麵有極其細微的、血管網絡般的紋理,那些紋理在光線下若隱若現,仿佛畫布本身是活的,是有血液循環的。畫布上繪製的,是油畫。
但顏料……在發光。
不是反射光,是自發光。靛藍的恐懼在畫布深處緩慢旋轉,像深夜暴風雨前的海;暗紅的憤怒凝結成厚重的、像血痂般的肌理;墨綠的悲傷滲透進畫布的纖維,讓整幅畫散發出潮濕的、像墓穴青苔般的氣息;而金色的喜悅……那是最刺眼的,它們像熔化的黃金在畫布上流淌,光芒幾乎要灼傷視網膜。
陸見野走向第一幅畫。
壁龕下方有一塊小小的銅牌,銅牌上刻著字:
“起源:情緒之種落入虛空”
畫的內容是一個嬰兒的誕生。但嬰兒不是躺在產床上,而是懸浮在一片混沌的色彩漩渦中。漩渦由億萬顆發光的微粒構成,每顆微粒都在高速旋轉、碰撞、聚合。嬰兒閉著眼,表情安詳得詭異,但它的臍帶——那條扭曲的、半透明的臍帶——沒有連接母體,而是伸向漩渦深處,消失在絕對的黑暗中。臍帶的斷麵在滴落某種發光的、粘稠的液體,每一滴落下,都在漩渦中激起一圈無聲的漣漪。
畫的右下角,有林夕的簽名,簽名下方還有一行極小的、用針尖刻出的字:
“神在誕生前,先學會了饑餓”
陸見野移動到第二幅畫。
“生長:共鳴的根係穿透心防”
畫中是一個哭泣的孩童。孩童的臉扭曲變形,眼淚不是透明的,是渾濁的、混雜著各種顏色的粘液。從淚痕裏長出細密的金色根須,那些根須像活物般蜿蜒,刺入周圍模糊的人影的胸口。被刺中的人,臉上的表情在分層剝落——最表層的麻木像蠟般融化,露出底下的痛苦,痛苦再被剝離,露出更深處一種絕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他們的眼睛變成了空洞,瞳孔的位置隻剩下兩個小小的、黑色的旋渦。
第三幅畫:
“覺醒:神注視著它的祭品”
少年站在一片情緒的廢墟中。地麵散落著破碎的心形晶體,那些晶體內部還封存著微縮的、凝固的記憶片段:一個吻的餘溫,一句諾言的形狀,一次背叛的裂痕。少年仰頭看天,天空是一張巨大的、旋轉的情緒漩渦,漩渦中心有一隻眼睛。眼睛是純粹的金色,瞳孔深處倒映著少年的臉——但那倒影不是現在的少年,是一個更蒼老的、眼神空洞的、像傀儡般的版本。
標題下方的小字:
“祭品在被獻祭前,會先看見自己的結局”
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陸見野一幅幅看過去。
實驗台上的青年,管子裏的情緒液體像寄生蟲般在血管中蠕動;城市夜空下,億萬光點從窗戶飄出,像被收割的靈魂匯向雲端;巨大的地下設施中,無數人躺在維生艙裏,表情凝固在極致的痛苦或狂喜中,從他們太陽穴延伸出的管線匯入中央一個巨大的、搏動的金色肉瘤……
每一幅畫都在講述同一個故事:某種以人類情緒為食的“東西”正在墟城誕生、生長、壯大。而人類,在無知或自願中,成為它的養分。
第十一幅畫是《悲鳴》的放大版——那十二個被困的靈魂在畫布深處掙紮,他們的臉從顏色中浮現,又沉沒,嘴巴張大在無聲尖叫。畫框邊緣的骷髏頭裝飾,眼窩裏的情核碎片在劇烈閃爍,像在呼應畫中的痛苦。
陸見野停在第十二幅壁龕前。
這個壁龕是空的。
沒有畫布,隻有空蕩蕩的骨製內框。內框上繃著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金色絲線,那些絲線在空氣中微微顫動,發出蜂鳴般的高頻聲響。壁龕下方的銅牌上刻著:
“終局:神臨人間,或人間成神?”
(待完成)
在“待完成”三個字下麵,有人用深紅色的顏料——那顏料還沒完全幹透,在光線下泛著濕潤的、像新鮮傷口般的光澤——寫了一個小小的詞:
“火種”
陸見野盯著那個詞。他能感覺到,從空壁龕裏散發出一種……“饑渴”。那不是物理的真空,是某種更本質的、對“填充物”的迫切渴望。這個壁龕在等待一幅畫,等待一個結局,等待……
“等待你。”
蘇未央的聲音從畫廊深處傳來。
陸見野轉頭。她站在畫廊中央——那裏有一個“工作台”。那不是桌子,是一個用人類骨盆和脊椎骨拚接成的平台。骨盆構成基座,脊椎骨一節節豎立,在頂端展開成扇形的肋骨,肋骨上鋪著一塊深紫色的天鵝絨,絨布已經磨損,邊緣綻出線頭。
絨布上散落著作畫工具。
但不是普通的工具。
調色刀是某種大型鳥類的喙骨雕刻而成,邊緣薄如蟬翼,在光線下幾乎透明;畫筆的筆杆是細長的指骨,筆頭不是毛發,是一簇極細的、金色的神經纖維,那些纖維還在微微顫動,像剛被截取下來;洗筆筒是一個顱骨的上半部分,裏麵盛著的不是水,是粘稠的、散發著鬆節油氣味的透明液體,液體表麵浮著一層虹彩般的油膜。
而顏料……
顏料在碟子裏活著。
那是幾個小小的骨碟,用肩胛骨的凹陷處打磨而成。每個碟子裏盛著一種顏色的顏料,但它們不是靜止的:
靛藍色的顏料像深夜的海,表麵有細密的波紋在自行擴散,波紋中心不時冒出一個小小的氣泡,氣泡破裂時釋放出細微的、帶著鹹腥味的恐懼氣息。
暗紅色的顏料粘稠如凝血,內部有細小的、纖維狀的物質在緩慢蠕動,像傷口深處正在生長的肉芽。它散發出的不是鐵腥味,是憤怒灼燒喉嚨的辛辣。
墨綠色的顏料則像沼澤最深處的淤泥,表麵凝結著一層光滑的、像眼球表麵般的薄膜。薄膜下不時有氣泡升起,氣泡裏封存著微縮的、扭曲的哭泣人臉,升到表麵時啪地破裂,釋放出一股潮濕的、像墳墓泥土般的悲傷氣味。
最刺眼的是金色顏料。
它盛在最小的骨碟裏,隻有一枚硬幣大小,但光芒卻最強烈。那不是靜態的金色,是熔化的、液態的、像太陽核心般沸騰的金。它在碟子裏緩慢旋轉,每一次旋轉都帶起細小的、熾熱的渦流,渦流中心迸發出針尖大的白色火花。它散發出的不是氣味,是溫度——一種灼熱的、像靠近火爐般的輻射熱,還有一絲極微弱的、甜膩的、像童年最快樂的記憶被蒸餾提純後的香氣。
蘇未央正用一把鑷子——鑷子的尖端是兩顆門齒打磨而成——從金色顏料碟裏夾起一小塊凝固的顏料。那小塊顏料像琥珀,內部封存著一點熾白的光核。她將它舉到眼前,情核的光芒透過琥珀,在她臉上投下跳動的、金色的光斑。
“這是‘狂喜’的結晶。”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顏料裏的東西,“需要至少兩百人在巔峰的、毫無雜質的愉悅狀態中提取。提取過程本身就會消耗掉一半的情緒能量。所以這一小塊……價值不是金錢能衡量的。它是一個社區一整年的快樂總量,被壓縮、提純、凝固成實體。”
她放下琥珀,又夾起靛藍色碟子邊緣一塊更大的、但顏色黯淡的結晶。那塊結晶內部有黑色的、絮狀的雜質在緩緩翻滾。
“這是‘臨終恐懼’。來自安寧病房,那些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人。雜質更多,不穩定,但更……濃烈。像高度數的烈酒,一口就能燒穿喉嚨。”
她轉向陸見野,金色瞳孔在彩色光暈中像兩顆燃燒的炭。
“林夕不是在畫畫。他是在進行一場儀式。用情緒作顏料,用骨頭作畫布,用這個畫廊作祭壇。他在嚐試……召喚什麽。或者阻止什麽。”
陸見野走近工作台。他的視線落在調色板上——那是一塊巨大的肩胛骨,表麵被打磨得光滑如鏡,上麵殘留著已經幹涸的顏料混合物。那些顏色混合得很奇怪:暗金與深褐交織,像鏽蝕的黃金與幹涸的血痂攪拌在一起;混合物中心有一道撕裂狀的暗紅色痕跡,像傷口;邊緣則滲出細微的墨綠色黴斑。
他伸出手,指尖懸在調色板上方一寸。
沒有觸碰。
但皮膚已經感覺到了——溫度。不是物理的溫度,是情緒的餘溫:恐懼的冰冷從暗金色部分滲出,孤獨的寒意從深褐色傳來,而那道暗紅色傷口般的痕跡,則在散發一種灼熱的、近乎暴怒的輻射。
還有更深處的東西。
一種熟悉的頻率。
像指紋,像心跳,像 DNA螺旋在微觀世界振動的獨特波形。那是他在琉璃塔每月例行檢測時,在情緒頻譜儀上見過的、屬於自己的情緒簽名。
“這是我的。”他的聲音幹澀。
蘇未央點頭。她從工作台下方的骨製抽屜——抽屜的拉手是一節指骨——裏取出一個儀器。那儀器像懷表,但表盤是透明的玻璃,底下沒有指針,隻有一池緩慢旋轉的、銀色的液體。她將儀器靠近調色板上的顏料殘留,按下側麵的按鈕。
銀色液體突然沸騰。
無數細小的光點在液體中瘋狂衝撞,像被困在玻璃中的螢火蟲風暴。表盤玻璃內側浮現出發光的紋路——不是數字,是某種象形文字般的符號在快速流轉、重組。幾秒後,液體的旋轉漸漸慢下來,光點聚合成一個穩定的圖案。
那是一張臉的輪廓。
模糊,但能辨認出基本的特征:瘦削的臉型,微凹的眼窩,緊抿的嘴唇。
是陸見野十五歲時的臉。
圖案下方,符號凝固成一行陸見野能讀懂的文字:
“DNA情緒標記確認:陸見野(零號試驗體)”
“提取時間軸:約3年4個月前±7天”
“純度指數:97.3/100”
“情緒複合體解析:恐懼(主導)、孤獨(基底)、求生欲(驅動)”
“附注:樣本提取於臨界崩潰狀態。載體瀕臨人格解離閾值。”
三年前。
新火實驗室。那個他被綁在操作台上,感覺到“自己”正在裂開的時刻。
原來連那份恐懼、那份孤獨、那份拚命想活下去的掙紮,都被提取了。被製成了顏料。被林夕——或者秦守正——用在了這裏。
陸見野後退一步。腳跟撞到什麽東西,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他低頭,看見地上散落著幾本筆記本。皮質封麵,邊緣磨損,頁角卷曲。最上麵一本的封麵上,燙金的字跡已經黯淡:
“林夕·創作手劄·終卷”
他蹲下身,拾起筆記本。皮質封麵觸手冰涼,但內部卻散發出一絲微弱的餘溫,像剛剛還有人翻閱過。他翻開。
紙頁厚重,是手工壓製的素描紙,表麵有粗糙的纖維紋理。字跡從工整逐漸走向狂亂——
“2月14日,陰。秦又來了。帶來新的‘樣本’。裝在鉛盒裏,說是從‘零號’身上取的。我問怎麽取的。他不說。隻讓我試著調色,看能不能畫出‘那種感覺’。”
“2月18日,雨。調出來了。一種暗金色,裏麵混著血絲般的紋路。畫的時候手在抖。不是我在抖,是顏料在抖——它在害怕。害怕黑暗,害怕束縛,害怕被永遠關在什麽地方。我畫了一整天,結束時發現自己在流淚。為誰流的?不知道。”
“3月3日,醫院。確診。晚期,擴散。醫生說最多半年。我沒有告訴秦。告訴他有什麽用?他會計算我還有多少天能用來完成‘那幅畫’。”
“3月20日,暴雨。秦今天失控了。砸了畫室兩個杯子。說‘守夜人’的活性曲線在飆升,再不喚醒‘原生人格’,一切都會失控。我問喚醒什麽。他說‘喚醒他的人性’。我笑出聲了。我說你們先把他的人性敲碎、剝離、鎖起來,現在又要喚醒?你們到底是造物主,還是修補匠?他沉默,然後說:‘都是。也都不是。’”
“4月開始用骨頭建畫廊。從醫學院舊倉庫‘借’來的。清洗,漂白,打磨。很慢,但讓我平靜。骨頭誠實。它記得自己曾支撐過一個生命,現在支撐我的瘋癲。這算不算……傳承?”
“5月,秦給了最後一份樣本。金色的,他說這是‘零號’在崩潰邊緣迸發出的‘求生欲’。純度極高,能量狂暴。他說這是‘火種’。我問火種是什麽。他說:‘墟城需要一場大火。不是毀滅的火,是淨化的火。而火種,就是零號本身。’”
“我問:要燒掉什麽?”
“他沉默了很久。畫廊裏隻有情核的光在呼吸。然後他說:‘燒掉那個正在誕生的神。燒掉我們所有人,用最好的初衷,喂養出來的最壞的怪物。’”
**“6月,畫廊完工。十二幅畫,完成了十一幅。最後一幅……空著。秦說,最後一幅應該由‘零號’自己來完成。當
他看到這一切,當他知道了一切,他會明白該畫什麽。”**
“6月30日,最後一頁。我找到了答案——墟城需要大火。但秦說錯了一點:火種不是用來點的,是用來成為火的。零號必須自己燃燒。不是獻祭,是覺醒。不是被點燃,是成為火焰本身。”
“我會死在這裏。死在我的骨頭教堂裏。但我的畫會留下。我的記憶在《悲鳴》裏。我的答案……會等到該看的人。”
“如果你看到了這些,零號,記住:”
“你不是祭品。”
“你是縱火者。”
手劄到此結束。
最後一頁的筆跡已經徹底失控,字母重疊、筆畫撕裂,像用指甲摳進紙裏寫成的。但在頁麵最底端的邊緣,有一行極淺的、用鉛筆寫下的字,陸見野必須將筆記本舉到情核光下,才能勉強辨認:
“PS:小心蘇。她不是同伴。是監察者。是‘神’的眼睛。她在看。一直在看。”
陸見野的血液涼了。
他緩緩抬頭,看向畫廊深處。
蘇未央站在畫廊的盡頭。那裏沒有壁龕,是一麵巨大的、從地麵延伸到穹頂的骨製屏風。屏風由上千根腿骨和臂骨拚接而成,骨頭被切削、打磨、染色,拚接成一幅巨大的、旋轉的漩渦圖案——和《悲鳴》的漩渦同源,但更巨大,更複雜,更……立體。
屏風前,沒有畫架。
有一幅畫布,懸浮在空中。
畫布巨大,寬五米,高三米,材質是那種筋膜般的半透明物質,但更厚,表麵有更明顯的、像肌腱般的纖維紋理。畫布沒有繃在框上,邊緣不規則,像從某個巨大生物身上活生生剝下來的皮,邊緣還保留著撕裂狀的毛邊和已經幹涸的、暗金色的組織液痕跡。
畫布上,有畫。
但隻完成了一半。
左側的一半,畫滿了。
是墟城。
但不是地麵上的墟城,是從地底仰視的、被剖開的墟城。無數管道——輸水管、電纜管、通風管、還有更多無法命名的、搏動著的生物質管道——像血管和神經般在城市的地基中縱橫交錯。每一根管道的末端都連接著一個建築:居民樓的窗戶裏飄出淡藍色的光點(睡眠中的恐懼),辦公樓的通風口吐出暗紅色的煙霧(職場中的焦慮),娛樂場所的排水管流淌著金色的粘液(消費後的空虛),醫院的廢棄物管道排出墨綠色的絮狀物(病痛中的絕望)……
所有這些情緒廢料,沿著管道匯集。
流向城市中央。
流向雲層之上。
那裏,有一張臉。
一張由純粹的光和情緒構成的、巨大的臉。臉的輪廓還很模糊,隻能看出是人類麵孔的雛形:額骨的弧度,顴骨的凸起,下頜的線條。但那張臉在“呼吸”——每一次“吸氣”,全城的情緒流就像被黑洞牽引般匯入臉的輪廓,讓那些模糊的線條清晰一分;每一次“呼氣”,就有淡金色的霧從臉的七竅中逸出,霧沉降回城市,被建築吸收,被管道輸送,最後進入千家萬戶的通風係統。
人們在呼吸這些霧。
在睡夢中,在工作中,在歡笑時,在哭泣時。
他們在呼吸“神”呼出的東西。
畫的右側一半,是空白。
但空白不是虛無。畫布本身的筋膜紋理在空白處更明顯,那些紋理微微隆起,形成極其細微的、像皺紋般的凹凸。在情核的光線下,那些凹凸投出淡淡的陰影,讓空白區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等待被填充”的渴望感。空白區域的中心,畫布的纖維有輕微的焦痕——不是被火燒過,是某種更強烈的能量灼燒留下的、永久性的組織損傷。
蘇未央正仰頭看著那張巨臉。
她的背影在巨畫的映襯下顯得異常渺小,像站在神像腳下的螻蟻。長發披散,在情核的彩色光暈中泛著微妙的光澤——那光澤不是反射,是她發絲內部有極細微的金色光粒在流動。她一動不動。
但陸見野看見了。
看見了她頸後。
衣領下方,脊椎正中的位置,皮膚下有什麽東西在發光。不是均勻的光,是數個細小的、點狀的光源,排列成一條直線,沿著脊椎的走向分布。那些光點在緩慢地、同步地脈動,像某種植入物的指示燈。
她在“連接”什麽。
或者在“被連接”。
陸見野的手慢慢移向腰間。管鉗還在,金屬的冰冷透過衣服傳來。他握緊手柄,指節發白。
就在這時,蘇未央動了。
她緩緩抬起右手,伸向那幅半完成的巨畫。動作很慢,像朝聖者觸摸聖物,指尖在顫抖。不是恐懼的顫抖,是某種……共鳴的震顫。她的指尖距離畫布還有十厘米時,停下了。
畫布上的巨臉,動了。
不是整張臉動,是眼睛。
那雙由光和情緒構成的、模糊的眼睛,眼瞼緩緩睜開。不是繪畫意義上的“畫著眼睛睜開了”,是畫布本身的筋膜組織在蠕動、拉伸、重構,形成眼瞼抬起的三維動態。眼皮掀開,露出底下金色的眼球。
眼球轉動。
虹膜收縮、聚焦。
瞳孔鎖定了畫廊中的兩人。
那一瞬間,陸見野感覺到一股無法形容的“注視”。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視線,是存在的重量直接壓在靈魂上。他的膝蓋發軟,脊椎像被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對抗某種無形的、要將肺壓扁的壓力。耳膜裏響起高頻的嗡鳴,那嗡鳴中混雜著無數人的低語、哭泣、尖叫、歡笑——是整座墟城所有正在被提取的情緒的實時混音。
巨臉的嘴巴,開始張開。
畫布的材質在拉伸、變薄,形成口腔的深度。嘴巴內部不是黑暗,是更深邃的、旋轉的彩色漩渦,漩渦中心有熾白的光在凝聚,像正在醞釀一次言語,或者一次吞噬。
然後,聲音響起。
不是通過空氣振動傳播的聲音,是直接在大腦皮層上“生長”出來的感知。它混合著無數音色:男人的低沉,女人的尖細,老人的沙啞,孩童的清脆,還有更多無法歸類、非人類的音質。所有這些聲音重疊、交織、擰成一股恢弘而扭曲的共鳴:
“時間到了。”
話音落下的刹那——
畫廊裏所有的情核,在同一瞬間,熄滅。
不是慢慢地黯淡,是像被掐斷喉嚨般瞬間死寂。光芒消失,黑暗如實質的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瞬間吞沒了一切色彩、一切形狀、一切溫度。
絕對的黑暗。
絕對的寂靜。
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的、像被浸泡在瀝青中的死寂。
陸見野僵在原地。他還能感覺到手中筆記本的皮質封麵,能感覺到腳下骨磚的冰涼,能感覺到背包裏《悲鳴》殘骸的微弱搏動——但所有視覺、所有聲音都被剝奪了。黑暗濃稠得像是固體,壓在眼球上,塞滿耳道,擠進肺裏。
他在黑暗中慢慢轉身,麵向記憶中蘇未央的方向。
他看不見她。
但他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黑暗中移動。不是蘇未央,是更大的、更沉重的、像整個空間本身在重組般的存在感。骨牆在呻吟,不是聲音的呻吟,是振動通過地麵傳來的、像巨獸磨牙般的低頻震顫。
他慢慢後退。
靴底踩在骨磚上,沒有聲音,隻有觸感。
一步。
兩步。
第三步,他踩到了什麽東西。
軟中帶硬,像卷起來的帆布。是他的背包。他在黑暗中蹲下身,手摸索著探進背包。指尖觸到了《悲鳴》殘骸——它在發燙,燙得像一塊剛從火中取出的炭。那種熱度不是物理的高溫,是情緒的沸騰,是十二個靈魂在黑暗中集體尖叫的灼熱。
他將殘骸掏出來,握在手中。
下一秒——
殘骸炸開了光。
不是柔和的光,是刺眼的、暴烈的、像超新星爆發般的熾白光芒。白光瞬間充滿整個畫廊,將一切染成黑白分明的、沒有中間調的剪影世界。
在那片熾白中,陸見野看見了。
看見蘇未央站在原地,背對著他,仰頭看著巨畫。她的身體在發生變化:皮膚表麵,那些沿著脊椎的光點正在向外蔓延——金色的紋路像血管般從她後頸爬出,分岔,蔓延到肩膀、手臂、背部。那些紋路不是平麵,是微微隆起的,像有發光的液體在皮下遊走。她的長發無風自動,在腦後飄散,每一根發梢都迸發出細小的、金色的電火花。
而巨畫上的臉……
已經完全清晰了。
那張臉……
陸見野認得那張臉。
是秦守正。
但不是現在的秦守正,是更年老的、至少六十歲以上的版本。麵容憔悴得像一張被揉皺又攤開的紙,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皺紋深刻得像刀斧鑿刻出的峽穀。但那雙眼睛——金色的,威嚴的,非人的眼睛——和畫中“情緒之神”的瞳孔一模一樣。
不。
不是“像”。
就是同一雙眼睛。
巨臉的嘴巴張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更清晰,更接近秦守正本人的音色,但依然混合著那無數人的回音,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多重和聲:
“零號。”
“你終於來了。”
“我等你,等了很久。”
“現在,是時候完成最後一幅畫了。”
“用你的血。”
“用你的情緒。”
“用你的‘火種’——”
“畫出我的降臨。”
話音落下的瞬間,巨畫伸出了“手”。
不是實體的手,是由畫布本身的筋膜組織生長、延伸而成的、半透明的觸須。觸須表麵有細密的、像神經束般的金色紋路在發光,末端分裂成無數更細的、像毛細血管般的須狀物。它們從畫布中探出,像深海怪物的觸手般蜿蜒而下,抓向陸見野。
陸見野向後翻滾。
觸須擦著他的肩膀掠過,擊中他身後的骨牆。接觸的瞬間,骨頭沒有碎裂,而是……融化了。像蠟遇熱般軟化、流淌、汽化,留下一個邊緣光滑的、玻璃態的凹坑。凹坑內壁還在發紅,散發著高溫輻射的熱浪。
他爬起來,轉身就跑。
衝向畫廊入口,那扇木門。
但門在閉合。
不是門扇在關,是門框周圍的骨牆在生長——新的骨頭像速生的真菌般從牆壁中鑽出,增生、分叉、交錯,編織成密不透風的骨柵欄。柵欄的縫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
來不及了。
陸見野咬牙,從背包裏掏出防火安全盒——沉重的金屬盒子。他用盡全力,將它砸向即將閉合的骨柵欄。
“鏗——!”
金屬撞擊骨頭,發出鍾鳴般的巨響。
骨柵欄的增生停滯了一瞬。
縫隙還剩下最後一道,窄得像刀鋒。
陸見野側身,將背包先扔出去,然後整個人向縫隙擠去。肩膀撞在骨頭上,劇痛傳來——不是撞擊痛,是骨頭在主動“咬”他,那些新生的骨茬像牙齒般刺進他的皮肉。他悶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向外掙脫。
布帛撕裂的聲音。
他撲進下水道的黑暗,肩膀火辣辣地疼,溫熱的血浸濕了衣服。身後,骨柵欄徹底閉合,發出沉悶的、像巨石落定般的轟響。
將畫廊,將巨畫,將蘇未央,將那個有著秦守正臉的“神”,全部封死在裏麵。
黑暗。
下水道的黑暗,此刻顯得如此親切。
陸見野癱在地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他肩膀的傷口在流血,但比那更痛的是腦海裏回蕩的聲音——秦守正的聲音,神的聲音,還有林夕手劄最後那句話:
“小心蘇。她不是同伴。是監察者。是‘神’的眼睛。”
他在黑暗中摸索,找到背包,將《悲鳴》殘骸塞回去。殘骸還在發燙,還在搏動,像一顆不甘被囚禁的心髒。
他掙紮著站起來,扶著冰冷的磚牆,開始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沒有方向。
隻有遠離。
遠離那個骨頭教堂,遠離那個正在降臨的神,遠離那個可能是眼睛的“同伴”。
他在迷宮般的下水道裏狂奔,靴子踩在汙水裏,濺起粘稠的水花。黑暗像潮水般追著他,但他懷中的《悲鳴》殘骸,在每一次心跳的間隙,都用那十二個靈魂的聲音,在他腦海裏輕輕低語:
“跑吧,孩子。”
“但記住——”
“神已經看見你了。”
“而神看不見的地方……”
“隻有更深的黑暗。”
他的腳步聲在下水道的穹頂下回蕩,像孤獨的心跳,敲打著這座吃人城市的、冰冷的肋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