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市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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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是溫的。
    在冰冷的下水道空氣裏,從左肩傷口滲出的血保持著一種悖逆的體溫。陸見野背靠著一截鏽蝕的管道,喘息像破風箱在胸腔裏拉扯。他低頭,看見血珠順著浸透的衣料邊緣凝聚,滴落,在腳下積水的表麵綻開一朵朵轉瞬即逝的暗紅墨梅。每朵梅花的邊緣都在擴散時微微顫抖,仿佛水本身也在畏懼這液體的溫度。
    他撕下另一隻尚且完整的袖管——右袖已經在畫廊的骨刺叢中化為襤褸——用牙齒咬住一端,右手顫抖著將布條繞過肩膀。布料摩擦傷口時的痛感不是銳利的,是鈍的、帶著倒鉤的,像有生鏽的鋸子在緩慢地鋸開皮肉。他打了個死結,用力之猛讓牙關都發出咯咯的輕響。疼痛是必要的,它像錨,將他釘在此刻,釘在這具流血的、真實的軀殼裏,防止意識飄向那些更黑暗的圖景:巨畫上秦守正的臉,蘇未央皮膚下蔓延的金色紋路,林夕手劄上那些如詛咒般的字句。
    他需要思考。但思考需要的材料太破碎,拚圖缺失了最關鍵的部分。秦守正與“神”的關係,蘇未央的真實身份,林夕以命相搏留下的警告,還有那句在畫廊穹頂下回蕩的“時間到了”——所有這些碎片在他腦海裏旋轉、碰撞,卻始終無法形成一個能讓邏輯棲身的形狀。唯一清晰的線索是:他必須找到黑衣人。那個風衣內襯繡著淨化局徽記、帶走小川、可能握有鑰匙或本身就是鑰匙的人。
    陸見野從背包裏取出《悲鳴》殘骸。在絕對的黑暗中,這巴掌大的畫布碎片是唯一的光源。不是穩定的光,是脈動的、溫吞的、像深海某種發光生物心髒搏動時的微光。光暈是淡金色的,邊緣卻滲著一圈病態的靛藍,仿佛喜悅與恐懼在這方寸之間達成了某種邪惡的共生。他將殘骸貼近耳廓。
    沒有聲音。
    但有震顫。不是通過空氣傳播的聲波,是更直接的、通過骨骼傳導的共鳴。十二個——或許更少——被囚禁的靈魂,它們的悲鳴被壓縮成一種持續的、低頻的嗡鳴。那嗡鳴順著他顴骨,鑽入內耳,在顱腔的穹頂下形成模糊的、如夢境囈語般的詞語:
    “……市場……在深處……買賣……在呼吸……”
    “……痛苦……標價……記憶……稱重……”
    “……去找……去找線索……真相在貿易中腐爛……”
    陸見野移開殘骸,嗡鳴減弱。再貼近,詞語又聚攏成形。它在指引,或者說,在呼喚。呼喚他前往那個情緒交易的黑市,那個在琉璃塔檔案裏被隱晦提及、被稱為“忘憂墟”的深淵。
    忘憂墟。據說入口藏在舊城區某個被遺忘地鐵站的腸子裏,需要暗語或“入場券”才能踏入。暗語他沒有,入場券……他摸了摸懷中的《悲鳴》殘骸。這東西,在那種地方,究竟是通行證,還是死刑判決書?
    他重新包紮了傷口,將殘骸貼身藏好,開始在下水道的迷宮中跋涉。肩膀的傷口隨著每一步邁出而滲出新鮮的溫熱,血腥味像一條無形的尾巴拖在身後。他盡量放輕腳步,但靴子踩在積水裏發出的粘稠聲響,在隧道的拱頂下依然清晰得刺耳。走了不知多久——時間在地下失去刻度——前方出現了光。
    不是日光,不是情核清冷的光,是霓虹。
    殘缺的、癲癇般頻閃的霓虹燈光,從一扇半掩的、鏽跡斑斑的鐵柵欄門後滲出。門上用某種熒光噴漆畫著一個粗劣的箭頭,箭頭下方有一行幾乎褪盡的字:
    “舊城區線·終點·勿入”
    箭頭指向門內,帶著一種挑釁的意味。
    陸見野靠近。門後的空氣驟然升溫,混雜著濃烈的氣味:過熱的電路板散發出的臭氧味,廉價香水與汗液發酵的甜腥,油炸食物的油膩,還有一種更底層的、甜膩到讓人喉頭發緊的化學香氣——那是高純度情緒溶劑揮發後的餘味,像腐爛的花蜜。
    他推開鐵門,走上向上的樓梯。金屬踏板在腳下呻吟,鏽蝕的粉末簌簌落下。霓虹燈光從頂端傾瀉下來,在台階上投下不斷變幻的、紅藍交替的光斑,像某種怪誕的歡迎儀式。
    樓梯盡頭是一扇厚重的防火門,門虛掩著,門縫裏湧出的不再是單純的聲音,而是一種實質性的、幾乎有重量的聲浪。那不是市集的嘈雜,是被扭曲、調製、放大後形成的合成音景。重低音的鼓點像巨獸的心跳,震得門板嗡嗡顫抖;尖銳的電子音效像玻璃碎裂;而在這之上,漂浮著一種詭異的、如唱詩班般的叫賣和聲。
    陸見野推開門。
    光、聲、氣味的洪流瞬間將他吞沒。
    他站在一條“街道”上,如果這能被稱為街道的話。這是一條利用廢棄地鐵隧道改造而成的、狹長而扭曲的空間。隧道原有的拱頂被塗滿了熒光塗鴉,那些塗鴉在頭頂紫外燈的照射下,如同活物般蠕動、變幻:扭曲的人臉張開無牙的嘴,抽象的器官脈動著不合常理的色彩,無法解讀的符文如蛇般蜿蜒,還有不斷閃爍的、各種語言的、被賦予立體光影效果的髒話。
    街道兩側擠滿了“店鋪”。它們由廢棄的集裝箱、被剖開的地鐵車廂、甚至巨大如房屋的情緒儲存罐粗暴改造而成。集裝箱被切割出門窗,窗口懸掛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布簾,簾後透出搖曳的、不同顏色的燈光——猩紅、幽藍、病綠、死黃。地鐵車廂被縱向剖開,內髒掏空,改裝成玻璃展示櫃,櫃內陳列著發光的瓶瓶罐罐。每個容器都在呼吸,內部盛裝的液體——或粘稠如膠,或稀薄如水——緩慢地旋轉、脈動,散發出對應情緒的氣味。
    而氣味本身,已不再是單純的嗅覺體驗,而成了一種暴力的侵犯。化學香精像劣質油漆般試圖覆蓋一切,卻隻讓底層真實的氣味更加刺鼻:腐爛食物的酸餿,陳年汗液的膻腥,排泄物的惡臭,消毒水刺鼻的凜冽,還有那無處不在的、情緒提取後殘留的“廢料味”——甜膩中帶著腥臊,像過量糖精混合著變質血液。
    最令人頭皮發麻的,是聲音。
    每一個攤位前都懸掛著劣質的揚聲器,揚聲器裏播放著經過機械調製的叫賣聲。這些聲音不是同時響起,而是以精確到毫秒的時間差交替發聲,形成一首多層次、立體環繞的“黑市交響曲”:
    “賣——恐——懼——咯——”
    一個尖細的、仿佛聲帶被鋼絲勒緊的女聲,從左側某個攤位拉長尾音響起,顫音在隧道中久久回蕩。
    “新鮮的——剛摘的——保證原汁原味——”
    右側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無縫銜接,語氣如同推銷剛宰殺的牲畜。
    “三分鍾極樂——包您上天堂——天堂就在針尖——”
    “長期供應悲傷——批發價——淚腺特供——保質期長——”
    “憤怒!純粹的憤怒!來自街頭鬥毆現場——附帶暴力記憶碎片——”
    “孤獨感零售——買二送一——體驗被世界遺棄的溫暖——”
    聲音層層疊疊,從隧道深處如潮水般湧來,撞擊在拱壁上,反彈,交織,形成令人心智錯亂的立體聲場。陸見野站在原地,感覺這些聲音不再是聽覺接收的信號,而是變成了有形之物,像無數隻冰冷滑膩的手,伸進他的耳道,搔刮著他的鼓膜,試圖鑽進更深的地方。
    他強迫自己邁步,擠入人群。
    街道上蠕動著“人”。
    有些衣著光鮮,麵料昂貴,剪裁得體,但他們的眼神空洞得像被挖去內容的貝殼。臉上掛著僵硬、標準化的笑容,嘴角上揚的弧度精確得如同用尺子量過。他們是情緒成癮者,依靠吸食他人的情感體驗來填補自身日益擴大的虛無。他們從一個攤位逛到另一個攤位,動作遲緩而精確,拿起發光的瓶子,湊到鼻尖深深吸氣,臉上隨即浮現出短暫的、痙攣般的愉悅或痛苦表情,仿佛那瓶子裏的東西是強效的毒品。注射器般的裝置抵住太陽穴時,他們的身體會劇烈地顫抖,眼球上翻,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幾秒後又恢複那副完美的、空洞的優雅。
    更多的人則蜷縮在牆角,衣衫襤褸,布料與汙垢板結在一起,難以分辨原本的顏色。他們眼神呆滯,沒有焦點,嘴角掛著亮晶晶的涎水,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反應。他們是“空心人”,情緒被過度抽取後留下的殘渣,失去了感受的能力,隻剩下最基本的生理驅動。一些人麵前擺著破碗,碗裏放著幾顆黯淡的、幾乎不發光的情核碎片——那是他們最後一點可以出售的東西,或許是某段模糊的童年記憶,或許是某種殘存的、對溫暖的生理性渴望。
    穿行在人群中的“商販”則大多戴著麵具。廉價的塑料哭臉或笑臉麵具,表情誇張到詭異;或是更精致的、類似防毒麵具的呼吸器,鏡片後的眼睛閃爍著評估與算計的光。他們沉默,交易在寂靜的手勢和眼神中進行。手指指向商品,掌心向上攤開,對方遞上發光的情緒信用芯片,或是直接允許抽取裝置刺入自己的皮膚。沒有言語,隻有價值的無聲交換,以及生命能量被量化轉移時那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嘶聲。
    陸見野逆著人流前行。傷口的血腥味引來了側目——不是關切,是評估的、如同打量待售肉塊般的目光。他壓低帽簷,將沾染血汙的肩膀側向牆壁,目光掃過兩側攤位。
    大多數攤位交易的是“成品”——封裝好的情緒罐頭。但他需要的是線索,是痕跡,是那個代號“夜鴉”的黑衣人可能留下的交易記錄。他的目光掠過那些直白的招牌,最終落在隧道一處向內凹陷的岔道口。
    那裏,一個攤位被厚重的黑色帆布完全圍住,入口處懸著一盞孤零零的暗紅色燈。燈光如凝固的血,在帆布上投下粘稠的光暈。燈下倚著一個身影,穿著黑色皮衣,臉上覆蓋著全覆式的金屬麵具。麵具表麵沒有任何裝飾,隻有眼部是兩塊暗紅色的單向鏡片,鏡片後似乎有微小的光點在緩慢移動,像昆蟲的複眼。
    攤位沒有揚聲器,帆布上用白色噴漆噴著一行簡潔而冰冷的字:
    “原料供應·批發·特殊訂單受理”
    原料。
    指的是活體的、未經提取的情緒源。
    是黑衣人可能采購的東西。
    陸見野在攤位前駐足片刻,調整呼吸,讓疼痛帶來的顫抖平複。他走向入口,金屬麵具守衛沒有阻攔,隻是微微側身,用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掀開了帆布簾子的一角。
    更濃烈的氣味湧出。
    依舊是甜膩的化學品味,但底下翻湧著更真實的東西:新鮮血液的鐵鏽腥氣,消毒水刺鼻的凜冽,還有一種……肌肉與組織暴露在空氣中的、濕冷的、微微腐敗的生理氣息。
    陸見野彎腰鑽入。
    內部空間比外麵看起來深邃得多。是三節廢棄地鐵車廂首尾相連拚接而成的長條形空間。車廂原有的座位、扶手、廣告牌全部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冰冷的金屬架子。
    架子上擺放的不是瓶罐。
    是一個個“培養艙”。
    透明的圓柱形容器,約一人高,直徑半米,壁厚驚人,表麵凝結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容器內注滿了淡藍色的、粘稠的營養液,液體中懸浮著無數細密的、珍珠般的氣泡。每個容器裏都浸泡著一個人。
    他們赤裸,蜷縮如子宮中的胎兒,皮膚因長期浸泡而呈現一種不健康的、半透明的蒼白,皮下的青色靜脈網絡清晰可見,像地圖上錯綜複雜的河流。他們的眼睛閉合,表情是一種藥物維持下的、詭異的平靜。呼吸器含在口中,電極片貼在太陽穴、胸口、手腕內側。從電極片延伸出的細線匯入容器頂部的接口。
    營養液並非靜止。底部不斷有細小的氣泡生成、上升,像沸騰般緩慢。當氣泡接觸到人體皮膚時,會微微改變顏色——觸碰到某些區域變成淡金色(微弱的愉悅),另一些區域變成淡藍色(潛伏的悲傷),還有一些變成淡紅色(被壓抑的憤怒)。變色後的氣泡繼續上升,被容器頂部精密的網狀吸管捕捉、抽走,匯入天花板上一排更大的主管道。
    情緒采摘。
    實時進行。
    容器外壁貼著標簽,手寫字體工整而冷漠:
    “編號047·穩定供應·基礎喜悅/純度72%·日產量15單位”
    “編號012·高純度特供·深度悲傷/純度89%·日產量8單位·需情緒刺激”
    “編號089·實驗體·混合焦慮/變異中·日產量不穩定·觀察期”
    陸見野的胃部猛地抽搐。他見過實驗室動物,見過培養皿中的組織,但這是第一次目睹活人被如此係統化地“種植”、被如此精細地“收割”。這些人的意識在哪裏?是自願沉入這藍色的夢魘,還是被暴力囚禁於此?他們知道自己正被一點一滴地抽幹情感,最終將變成外麵那些行屍走肉嗎?
    “第一次來?”
    聲音自身後傳來,幹澀平滑,像砂紙打磨金屬。
    陸見野轉身。一個穿著汙漬斑駁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裏,手裏拿著一台厚重的平板電腦,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削瘦的臉頰和深陷的眼窩。他的目光像手術刀,在陸見野身上刮過,尤其在血跡斑駁的左肩停留了片刻。
    “看看可以,別碰。”男人說,聲音裏沒有情緒,隻有職業性的陳述,“買家還是賣家?”
    “買家。”陸見野壓低嗓音,讓聲音顯得粗糲,“特殊訂單。”
    男人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抬了抬。“特殊訂單去裏間談。不過……”他向前半步,陸見野聞到他呼吸裏那股甜膩溶劑與陳年咖啡混合的古怪氣味,“你用信用點,還是實物?”
    陸見野拍了拍背包。“有硬貨。但我要先看近期的交易流水。”
    “流水?”男人短促地笑了一聲,像氣管漏氣,“這裏不講賬本,隻講記憶。而且……”他的眼神銳利起來,“你身上的血味很新,還有股……別的地方的味道。麻煩?”
    “個人問題,不礙交易。”陸見野從背包內側袋裏掏出一件東西——不是《悲鳴》殘骸,是在骨骼畫廊地上拾起的、蘇未央淚水凝結而成的一小塊記憶水晶。水晶已經失去光芒,變得渾濁,但內部仍封存著細微的、雪花般的情感結構。他托在掌心,“這個,夠看記錄嗎?”
    男人的視線黏在水晶上,瞳孔微微放大。他伸出手,指節粗大,指甲縫裏嵌著黑垢。“先驗貨。”
    陸見野縮回手。“先看記錄。”
    兩人對視片刻。隧道外隱約傳來的叫賣和聲,與車廂內營養液氣泡上升的細微咕嘟聲,構成了詭異的背景音。最終,男人點了點頭,轉身走向車廂盡頭一塊厚重的黑色帆布簾。
    簾後是一個更狹小的隔間。僅容一張金屬桌和兩把折疊椅。桌上擺著一台老舊的終端機,屏幕布滿蛛網狀裂痕,但幽幽地亮著。男人在油膩的鍵盤上敲擊幾下,屏幕閃爍,跳出一個極其簡陋的數據庫界麵,字體模糊。
    “最近三個月。隻能看,不下載。看完,水晶歸我。”男人讓開位置。
    陸見野坐下,冰涼的金屬椅麵透過薄褲傳來寒意。他開始滾動頁麵。
    記錄雜亂無章,格式不一。有些是潦草的手寫體掃描,有些是語音轉文字的碎片,更多的是成串的、難以理解的代碼。他快速瀏覽,眼球因專注而幹澀。關鍵詞在腦海中排列:黑衣人,夜鴉,淨化局,秦守正,林夕,零號……
    大部分是常規交易記錄。但在七月中旬,一個代號開始頻繁出現:
    “7月14日·客戶代號‘夜鴉’·采購‘臨終恐懼’×200單位·純度要求≥95%·備注:需附帶完整瀕死體驗記憶(視覺、聽覺、痛覺)”
    “7月22日·同一客戶·采購‘重度創傷記憶’×150單位·要求:童年期創傷優先·備注:需視覺記憶完整,情感烙印深刻”
    “8月3日·同一客戶·采購‘長期隔離孤獨感’×80單位·要求:連續三年以上絕對隔離環境產生·備注:需時間連續,無中斷”
    夜鴉。
    黑衣人的代號。
    陸見野繼續翻閱,心跳逐漸加快。八月中的記錄更加令人不安:
    “8月15日·客戶夜鴉·特殊訂單·采購‘人格解離殘留物’×1單位·純度要求:絕對純淨·備注:必須源自‘零號協議’相關高階試驗體·價格:麵議·已預付50%”
    零號協議。人格解離殘留物。
    這說的……是他嗎?還是其他像他一樣的試驗體?黑衣人要這些做什麽?
    記錄在昨天戛然而止:
    “8月28日·客戶夜鴉·最終訂單·采購‘集體絕望’×300單位·純度要求:99.9%·備注:源事件需為大規模群體性絕望事件(如工廠倒閉集體自殺),情緒需高度同質化·已驗收·付訖”
    最終訂單。集體絕望。
    陸見野抬頭。“這個夜鴉,昨天來過?”
    男人靠在門邊,目光仍盯著他手中的水晶。“昨天下午。驗貨很仔細。那批‘集體絕望’……是從城西老紡織廠弄的。三十幾個女工,廠長卷款跑路,機器抵押,拖欠三年工資,集體喝農藥。我們趕在淨化局清理現場前,用便攜抽取器收的。純度很高,幾乎沒雜質。”
    “他有沒有說什麽?關於用途?”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被煙漬染黃的牙齒。“幹這行,不問用途,不問因果。不過……”他壓低聲音,“他驗收的時候,我離得近,聽見他嘀咕了一句。就一句。”
    “什麽?”
    “‘還差最後一種。最苦的淚,最痛的悔。祭壇……就齊了。’”
    最苦的淚。最痛的悔。
    陸見野的腦海中,瞬間閃過林夕將注射筆刺入太陽穴的畫麵,閃過《悲鳴》畫布上那流轉的、濃縮的痛苦。那是終極的痛苦嗎?是黑衣人收集清單上的最後一項嗎?
    “你知道他在哪裏……準備這個‘祭壇’嗎?”
    男人搖頭。“不知道。但我手下有個機靈小子,昨天偷偷跟了他一段。跟到舊水處理廠那片廢墟附近,眼線斷了。那邊地上是廢墟,地下……聽說戰爭年代挖的防空洞,迷宮一樣,深不見底。”
    舊水處理廠。地下防空洞。
    陸見野記下地點。他站起身,將那塊黯淡的記憶水晶放在油膩的桌麵上。
    男人立刻抓過去,對著頂燈眯眼察看。“成色還行……結構沒崩,能當模板用。”他抬眼,“你手裏,還有更好的貨,對吧?從‘畫廊’帶出來的?”
    陸見野身體一僵。
    “你身上,”男人抽了抽鼻子,像獵犬般嗅著空氣,“有漂白骨粉的味道,有情核長期照射的輻射餘味,還有……一種更特別的、像陳舊油畫顏料和幹涸血液混合的氣味。你去過林夕的‘骨骼畫廊’。而且,活著出來了。”
    男人緩緩站直身體,眼神變了。不再是商人的評估,而是掠食者的鎖定。“能從那裏出來,還帶著傷……你身上一定有東西。比這水晶值錢一百倍的東西。”
    他的手指按下了桌下某個隱藏的按鈕。
    隔間的帆布門唰地落下,封死出口。同時,外麵車廂裏傳來低沉的機械啟動聲——那些培養艙的基座開始緩慢旋轉,將艙內懸浮的人體轉向隔間方向。緊接著,是輕微的嗤聲,像氣壓釋放。
    培養艙內的人,睜開了眼睛。
    不是自然蘇醒。他們的眼瞼被艙內精巧的機械臂強行撐開,露出底下空洞的、毫無神采的瞳孔。瞳孔深處,映不出任何倒影,隻有艙外燈光慘淡的反光。他們的嘴巴也同時張開,呼吸器脫落,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種非自願的、同步的、低頻的呻吟:
    “呃………………”
    聲音並不響亮,但數十個聲音完全同步,在密閉的車廂內形成強大的共振。陸見野感到耳膜刺痛,顱骨內部傳來被鈍器敲擊般的悶痛。那些空洞的、被強製睜開的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不,不是看,是某種更原始的、情緒層麵的“感應”。他們的瞳孔深處,開始浮現出微弱的光芒——淡金、淡藍、淡紅——與他們正在被實時抽取的情緒顏色一致。
    “他們是我最好的探測器。”男人的聲音在呻吟的背景下響起,帶著一絲得意的冰冷,“活的情緒共鳴器。能感應到高濃度、高質量的情緒源。而你……”他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貪婪的光,“你是個富礦。一個活生生的、行走的情緒富礦。我這輩子,沒見過信號這麽強的‘原料’。”
    陸見野後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帆布牆。他拔出腰間的管鉗,金屬在昏暗光線下泛著無力的冷光。
    “放下那玩意兒。”男人嗤笑,舉起一個手持設備。那東西形似手槍,但槍口是一個布滿數百根微細針頭的圓形吸盤,針頭在幽幽地旋轉。“這叫‘多層剝離器’。能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抽離你的情緒,從最表層的喜怒哀樂,到最深層的核心記憶和人格底色。過程……據說有點刺激,但我會盡量溫柔。等剝到最裏麵,我就能看到……你到底是什麽。”
    他扣下了扳機。
    吸盤中心,針頭旋轉加速,發出高頻的、令人牙酸的嗡鳴。同時,距離最近的一個培養艙——編號012,那個“高純度悲傷”供應者——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從他的眼角、鼻孔、嘴角,滲出淡藍色的、霧狀的光暈。那光暈被剝離器的吸力牽引,匯聚成一股纖細而凝實的藍色光流,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射向陸見野。
    陸見野向側方撲倒。藍色光流擦著他的手臂掠過,擊中了對麵的帆布牆。帆布表麵沒有破損,但接觸點瞬間凝結出一大片厚厚的、不透明的藍色冰晶。冰晶迅速蔓延,表麵生長出細小的、羽毛狀的悲傷結晶,仿佛牆壁在瞬間被極致的哀傷凍結。
    悲傷被實質化了。
    陸見野翻滾起身,男人已經調整了角度,另外幾個培養艙同時被激活。金色(喜悅)、紅色(憤怒)、墨綠色(嫉妒)的光流交織射出,在狹窄的隔間內編織成一張死亡的光網。這些被強製抽取、高度濃縮的情緒流,帶著原主人殘留的意念碎片,擁有直接衝擊意識、汙染精神的力量。
    陸見野左衝右突,管鉗揮舞,卻根本無法觸及那些無形的光流。每一次躲避都牽動肩傷,鮮血重新滲濕了繃帶。光流掃過的地方,金屬桌麵浮現出狂喜的笑臉浮雕,地麵凝結出憤怒的灼痕,空氣中飄散開嫉妒的酸腐氣味。
    情緒在被提取後,第一次以如此具象、如此暴力的方式,展示著它們原始的力量。
    “沒用的。”男人的聲音帶著貓捉老鼠的戲謔,“你越掙紮,情緒波動越強,信號越清晰,我剝離起來越省力。”
    更多的培養艙被激活。隔間內彩光亂舞,如同瘋狂旋轉的萬花筒。各種極端情緒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精神上的瘴氣。陸見野感到頭暈目眩,各種矛盾的感受——狂喜、悲慟、暴怒、恐懼——同時衝擊著他的意識防線。腦海中,“守夜人”那冰冷的屏障開始自動升起,試圖隔絕這情緒的洪水,但洪水太猛烈,屏障搖搖欲墜。
    必須突圍!
    他的目光掃向頭頂。帆布隔間的頂部與車廂頂板之間,有一道狹窄的縫隙。
    別無選擇。
    陸見野猛地蹬踏牆壁,借力躍起,左手不顧劇痛抓住了車廂頂部的金屬橫梁。傷口撕裂的痛楚讓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破了下唇,用血腥味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右手將管鉗插進縫隙,用力撬動。
    帆布撕裂的聲響刺耳。
    縫隙擴大,露出外麵車廂模糊的景象。
    他雙腳蹬牆,腰腹發力,將自己向上提起,從縫隙中硬擠了出去。粗糙的帆布邊緣刮過傷口,帶來新的劇痛。他摔落在外麵車廂的地板上,翻滾卸力,撞倒了一個金屬架子。架子上幾個空培養艙滾落,在寂靜中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車廂內,那些被激活的培養艙緩緩轉回原位,艙內的人重新閉上眼睛,但眼瞼和嘴唇仍在神經質地顫抖,仿佛被困在無法醒來的噩夢之中。
    男人從隔間衝了出來,半邊臉上還殘留著貪婪的扭曲。他手中的剝離器再次舉起,吸盤對準了陸見野。
    這一次,陸見野沒有躲閃。
    他迎著吸盤衝去,在針頭即將觸及麵門的瞬間,猛地側身,右手管鉗全力揮出,不是砸向男人,而是砸向剝離器側麵那個閃爍著故障燈的能源接口。
    “鏗——!”
    金屬碰撞,火花四濺。
    剝離器內部傳來刺耳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高頻噪音。緊接著,是低沉的、不祥的嗡鳴——那是被吸入但未及處理的混合情緒能量,在密閉容器內失去控製,瘋狂衝撞內壁的聲音。
    男人臉色驟變,想扔掉設備,但手指仿佛被粘住。
    剝離器炸開了。
    沒有火焰,沒有破片,隻有一道無聲的、彩色的能量噴發。被壓縮的情緒洪流以無序的狀態猛烈釋放,像被打翻的顏料桶,瞬間充滿了整個車廂空間。陸見野被無形的衝擊波狠狠拋起,砸在後麵的金屬車廂壁上,又滑落在地,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位。
    彩色的光霧在空氣中翻滾、混合、又逐漸沉澱。車廂地板、牆壁、天花板,凡是光霧觸及之處,都留下了詭異的變化:一片區域覆蓋著歡笑的淡金色結晶,相鄰處卻是凝固的淚滴狀藍色冰霜,憤怒的紅色如血管般在金屬表麵蔓延,嫉妒的綠色則如苔蘚般滋生。
    那些培養艙,特別是靠近爆炸中心的幾個,外壁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紋,營養液汩汩流出,混合著彩色的光霧,在地麵匯成一片渾濁的、散發刺鼻氣味的泥濘。艙內的人體滑落出來,癱在泥濘中,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光澤,幹癟、起皺,如同曝曬多日的果實。
    男人跪在離爆炸點最近的地方,雙手捂著臉。他的麵具早已碎裂脫落,露出底下真實的麵容——那半張臉呈現出可怕的、彩色的壞死斑塊。金色、藍色、紅色、綠色,如同拙劣的油畫顏料潑灑在皮膚上,並且那些顏色還在微微蠕動,仿佛有生命。他的眼睛一隻完好,充滿了痛苦和難以置信;另一隻則被藍色的冰晶覆蓋,失去了光澤。
    “你……毀了我的……原料……”他嘶啞地說,聲音如同漏氣的風箱,每個字都帶著血沫。
    陸見野掙紮著爬起,踉蹌著衝向車廂盡頭的出口,掀開沉重的帆布簾,重新撲入那喧囂、扭曲、令人窒息的黑市街道。
    霓虹依舊頻閃,叫賣和聲依舊立體環繞,人群依舊在麻木或狂亂中蠕動。似乎無人察覺剛才車廂內發生的小小災難。在這裏,異常的動靜或許本就是常態的一部分。
    陸見野壓低身形,混入人流,朝著記憶中來時的方向——隧道出口擠去。左肩的傷口像有一塊燒紅的鐵烙在上麵,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次灼痛。血腥味依舊引來了覬覦的目光,但他已顧不得那麽多。
    必須離開。帶著夜鴉的線索,帶著“舊水處理廠”這個地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擠過一群正在交易“短暫歡愉”的成癮者,繞過幾個蜷縮在牆角、伸手乞討“一點點感覺”的空心人,出口那點來自上層縫隙的慘白微光已經在前方隱約可見。
    就在他即將抵達出口時,腳步猛然刹住。
    出口處,光線被幾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
    他們穿著統一的深灰色製服,款式簡潔到近乎冷酷,沒有任何徽章標識,但那種規整與肅殺,與周圍混亂的黑市格格不入。每個人都戴著全覆式的黑色呼吸麵罩,麵罩的眼部是兩塊暗紅色的鏡片,鏡片後似乎有微小的光點在掃描。他們手中持有的武器形似長棍,但頂端是一個緩緩旋轉的金屬環,環內跳躍著細小的、幽藍色的電弧,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記憶清道夫。
    淨化局麾下最神秘、最令人畏懼的特種部隊之一,專門清理非法情緒交易,手段酷烈,行事詭秘。他們手中的“記憶鞭撻者”,能在物理層麵無害的情況下,直接釋放高頻情緒脈衝,衝擊目標神經中樞,造成記憶損壞、人格紊亂,甚至永久性的意識空白。
    而且,他們正好堵在唯一的出口前。
    陸見野緩緩後退,想融入身後的人群,尋找其他岔路。
    但身後,隧道另一端的陰影裏,另外兩個同樣裝束的清道夫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封死了退路。他們步伐一致,動作精準,如同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街道上的騷動瞬間停滯。叫賣聲戛然而止,揚聲器陷入死寂。商販們以驚人的速度收起攤位,卷起商品,躲入陰影。成癮者們僵在原地,臉上殘留著未褪盡的迷醉或痛苦,眼神裏充滿了恐懼。空心人們則茫然四顧,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本能地蜷縮得更緊。
    一種冰冷的、絕對的寂靜降臨,隻有霓虹燈管故障時的滋滋電流聲,以及清道夫手中武器電弧跳躍的劈啪聲,在隧道中清晰地回蕩。
    為首的清道夫上前一步。他的麵罩鏡片紅光穩定地亮著,冰冷的電子合成音透過變聲器傳出,不帶一絲情感起伏:
    “檢測到未注冊高濃度情緒源。坐標鎖定。”
    “檢測到非法暴力行為能量殘留。關聯分析中。”
    “檢測到‘骨骼畫廊’特異性汙染標記。汙染等級:中度。”
    “目標個體:收容程序啟動。”
    他略一停頓,鏡片紅光似乎閃爍了一下。
    “如遇抵抗,授權執行‘記憶格式化’協議。”
    四個清道夫同時向前逼近,步伐整齊劃一,靴底敲擊地麵的聲音在寂靜中如同喪鍾的節拍。他們手中的記憶鞭撻者旋轉加速,幽藍色的電弧變得更加密集、耀眼,發出的嗡鳴聲與陸見野背包裏《悲鳴》殘骸的震顫產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讓他的太陽穴傳來鑽心的刺痛。
    陸見野背靠在了一個冰冷堅硬的物體上——是一個巨大的、廢棄不用的情緒儲存罐,表麵鏽蝕斑駁。他環顧四周:左側是塗滿熒光塗鴉的隧道牆壁,右側是堆積如山的、散發著異味的情緖容器殘骸,前後去路皆被封死。
    絕境。
    為首的清道夫抬起手臂,記憶鞭撻者頂端的圓環對準了陸見野的頭部。圓環中心,一點刺目的紅色光斑開始凝聚、壓縮,散發出危險的波動。
    “最終警告:放棄無謂抵抗。”
    陸見野握緊了手中的管鉗。金屬的冰涼觸感無法帶來絲毫慰藉。他知道,這原始的武器在能直接攻擊意識的科技造物麵前,可笑得不值一提。一次脈衝,或許他就會變成外麵那些連“空心人”都不如的存在——一具保留著生命體征,卻徹底失去了“自我”的空殼。
    他閉上眼睛。
    不是屈服。是試圖在絕境中,呼喚意識深處那個絕對冷靜的旁觀者——“守夜人”。如果它能在此刻接管,如果能獲得那份對情緒攻擊的天然抗性……
    但意識深處,隻有一片冰冷的沉寂。“守夜人”如同沉入最深海底的巨石,對他的呼喚毫無反應。
    紅色光點越來越亮,能量匯聚的嗡鳴聲尖銳起來。
    清道夫扣下了無形的扳機。
    就在能量脈衝即將迸發的前一刹那——
    陸見野身側那冰冷堅硬的隧道牆壁,突然活了。
    不是崩塌,不是碎裂,而是像生物的肌肉組織般,向內收縮、凹陷,無聲無息地形成一個邊緣光滑的圓形洞口。洞口內部漆黑如墨,深不見底。
    一隻手臂從黑暗中疾伸而出。
    不是血肉之軀。
    是機械臂。
    銀白色的合金骨骼在幽暗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光澤,關節處是複雜精密的液壓與傳動裝置,運轉時發出極其細微的嘶鳴。五根“手指”是細長、靈活、頂端尖銳的金屬探針,此刻正以遠超人類反應的速度,精準地抓住了陸見野的衣領和後襟。
    一股強大的、不容抗拒的拉力傳來。
    陸見野被猛地向後拽去,跌入那片突如其來的黑暗。
    幾乎同時,紅色的能量脈衝擦著他的發梢掠過,擊中了對麵的隧道牆壁。牆壁表麵沒有出現凹坑或裂紋,但牆上那些瘋狂閃爍的熒光塗鴉——那些扭曲的人臉、抽象的器官、惡毒的詛咒——在脈衝觸及的瞬間,如同被無形的橡皮擦抹去,迅速淡化、消失。不是物理覆蓋,是記憶層麵的徹底擦除。塗鴉中蘊含的創作者的情緒印記、瘋狂意念,被那脈衝格式化得一幹二淨,隻留下光禿禿的、暗淡的水泥牆麵。
    洞口迅速閉合。
    牆壁恢複原狀,嚴絲合縫,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異樣。
    陸見野重重摔落在堅硬冰冷的地麵上,塵土飛揚。他嗆咳著,左肩傷口遭到撞擊,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周圍是絕對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剛才將他拉進來的那隻機械臂,還懸浮在身前不遠處,探針尖端閃爍著微弱的、淡藍色的定位光點。
    然後,有燈光亮起。
    不是黑市霓虹的癲狂色彩,不是情核的溫潤光暈,是冰冷的、均勻的、毫無情感的白色LED光,從頭頂天花板成排的嵌入式燈板中灑下。光線明亮,足以看清一切,卻散發著手術室般的無菌與冷漠。
    陸見野撐著地麵,艱難地坐起,環顧四周。
    一個房間。
    約二十平米見方,四壁、地板、天花板皆是光滑的、略帶反光的合金板材,接縫處焊接得極其精密,幾乎看不見痕跡。房間中央是一張金屬工作台,兩把金屬折疊椅。工作台上擺放著一台老舊的終端機,屏幕亮著,綠色的代碼如瀑布般不斷滾動。房間一角堆放著一些設備:外殼鏽蝕的服務器機櫃,纏繞如蛇的裸露線纜,幾個敞開的工具箱,裏麵是精密的電子儀器和機械零件。
    空氣中彌漫著機油、金屬灰塵、還有一絲極淡的、類似臭氧的味道。
    而站在工作台旁,正轉身看過來的人——
    陸見野的呼吸,瞬間停滯。
    是小川。
    但又絕對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小川。
    那張臉依稀還能辨認出曾經的輪廓,但瘦削得驚人,顴骨高高凸起,皮膚是一種長期不見日光的不健康蒼白。曾經明亮、充滿好奇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窩裏,眼神空洞,瞳孔擴散,缺乏焦距,比黑市上那些“空心人”更甚。那不是麻木的空洞,而是一種冰冷的、機械的、剔除了所有情感雜質的絕對空洞。
    最刺眼的,是他的左臂。
    從肩膀開始,整條手臂都是機械結構。銀白色的合金骨架,複雜的液壓關節,五根手指是細長而靈活的金屬探針——和剛才將他拉進來的那隻手臂一模一樣。此刻,那些探針正在終端鍵盤上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敲擊,發出輕微而密集的嗒嗒聲。
    小川停下了動作。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轉向陸見野。
    沒有久別重逢的驚訝,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沒有看到師長的激動。
    隻有平靜的、如同掃描儀讀取條形碼般的、徹底的審視。
    然後,他開口。聲音還是小川的音色,但語調已經完全改變——平直,單調,每個音節的長短、輕重都完全一致,像是經過精密校準的錄音:
    “三年。七個月。零九天。”
    精確的停頓。
    “你惹麻煩的效率。依舊可觀。”
    陸見野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著眼前這個半人半機械、眼神冰冷如陌生人的“小川”,感覺現實的地基再次開裂,墜入更深的寒意。
    小川……應該死了。或者,至少被囚禁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承受著難以想象的折磨。
    而不是在這裏。
    不是以這種……被改造的、非人的形態,如此“正常”地存在著。
    “你……”陸見野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你還……活著?”
    小川微微偏了偏頭。這個動作還殘留著一絲人類的習慣痕跡,但執行得過於精確、刻意,像是某種程序模擬出的“自然反應”。
    “生物體征維持係統運轉正常。生命指標處於安全閾值內。”他的聲音平穩無波,“認知模塊完整度:百分之八十七點二。情緒處理單元已離線。記憶存儲為分區加密狀態。根據現行‘生命’定義的多重標準,當前狀態是否符合‘活著’,存在邏輯爭議。”
    他走向陸見野,機械左臂抬起,探針尖端射出淡藍色的扇形掃描光束,將陸見野從頭到腳籠罩其中。光束掃過時,皮膚傳來輕微的刺麻感。
    “左肩撕裂傷。創口長度八點七厘米,深度一點四厘米。主要血管未受損。檢測到輕微細菌感染跡象。建議:清創,縫合,抗生素介入。”
    “體內檢測到高強度情緒汙染殘留。汙染源標記:‘悲鳴林夕協議’。當前汙染濃度:百分之三十七。未超過個體承載危險閾值。”
    “人格結構實時監測:主體人格‘陸見野’穩定性指數:百分之七十二。第二人格‘守夜人’活性指數:百分之二十八。處於可控波動範圍。”
    掃描光束熄滅。小川收回機械臂,轉身走向房間另一側一個簡陋的金屬櫃,打開,取出消毒液、縫合包、紗布和一支一次性注射器。他的動作流暢、精準,沒有一絲多餘,如同演練過千百次。
    “坐下。”他沒有回頭,聲音依舊平直,“處理傷口。然後。進行情報交換。”
    陸見野僵硬地挪到金屬折疊椅旁,坐下。椅子冰涼的觸感透過單薄的衣物直抵肌膚。他看著小川用機械探針靈巧地準備好醫療用品,那非人的精準度讓他心底發寒。
    “小川,”他澀聲開口,每個字都重若千斤,“琉璃塔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小川拿著消毒液和鑷子走過來,在他麵前蹲下,開始處理傷口。消毒液觸及皮肉的刺痛讓陸見野肌肉緊繃,但小川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或猶豫。
    “淨化局。特殊收容與處理部。”小川的聲音如同背誦檔案,“我的新編號:T07收容體。這是他們對我的定義。”
    鑷子探入傷口,夾出細小的布屑和疑似骨渣的異物。痛感尖銳。
    “琉璃塔事件後,我被目標個體‘夜鴉’——即你追蹤的黑衣人——通過非法開啟的共鳴裂隙轉移。預定目的地:淨化局第七實驗室。用途:研究《悲鳴》情緒汙染的傳播機製與宿主特異性。”
    針尖刺入皮膚,絲線穿過。沒有使用麻醉劑,但小川下針極快,落點精準,痛感短暫而強烈。
    “運輸途中。車隊遭遇武裝伏擊。襲擊方身份未識別。裝備精良,戰術目標明確:奪取收容體,即我。交戰中,夜鴉重傷。我利用混亂。逃脫。”
    線在皮肉間穿梭,打結,剪斷。小川的眼睛緊盯著傷口,瞳孔深處有極其細微的數據流光影滾動——他似乎在實時計算著最佳的縫合路徑、張力與預後。
    “地下逃亡周期:十七天。最終因傷口感染、營養匱乏、情緒汙染間歇性發作,在坐標舊水處理廠東南側四百米處喪失行動能力。被‘他們’發現並收容。”
    “他們?”陸見野追問。
    小川沒有立刻回答。他完成包紮,用探針剪斷多餘的線頭,起身,走到工作台終端前,敲擊了幾下鍵盤。
    屏幕上滾動的代碼停止,切換成一幅複雜的、層層疊疊的地下結構剖麵圖。圖紙標注著舊城區的地理坐標,其中一個位於舊水處理廠下方的巨大、迷宮般的網絡被高亮顯示。
    “遺忘者。”小川說,“他們的自稱。”
    他調出幾張分辨率很低、似乎由監控探頭拍攝的照片。照片裏,一群衣著破舊但整潔、麵容瘦削但眼神明亮的人,生活在由廢墟改造的地下空間裏。有老人坐在簡陋的椅子上修理設備,有孩子圍著一小堆書籍,甚至有嬰兒在母親的懷抱中安睡。
    “情緒技術早期階段的受害者。也是幸存者。多為‘新火計劃’及其前身項目的非自願或邊緣試驗體,或其後代。因情緒模塊永久性損傷或社會排斥,無法適應地上世界。在此建立自治社區。發展出獨特的生存技術體係。”
    他指了指自己銀光閃爍的機械左臂。
    “基於舊時代機械工程,與情緒廢料再生能源技術。他們提供了這套係統。作為交換。我負責維護社區關鍵設備,升級防禦係統,對抗淨化局的周期性清剿,以及……”
    他停頓了一瞬,極其短暫,若非陸見野全神貫注,幾乎無法察覺。
    “對抗‘它’的侵蝕。”
    “‘它’?”陸見野的心髒猛地一縮,“你是說……”
    “情緒聚合體。秦守正檔案中的‘新火終極產物’。遺忘者口中的‘吞噬者’。地上部分成癮者臆想中的‘神’。”小川轉過身,暗紅色的鏡片(陸見野這才注意到他右眼戴著一個極薄的、類似隱形鏡片的裝置)對準陸見野,“它處於持續成長狀態。以全墟城範圍的情緒流作為養分。夜鴉所收集的‘祭品’,其功能可能是加速其成長進程,或完成其意識結構的最後整合——即所謂‘神格凝聚’。”
    “秦守正……和它到底是什麽關係?”
    “創造者。主要飼養者。以及……”小川的機械探針輕輕點擊著金屬桌麵,發出規律的嗒嗒聲,“第一階段融合體。他的意識已與聚合體部分鏈接。你在畫廊觀測到的麵部投射,並非幻象,是現實維度幹涉的初步體現。秦守正正在成為聚合體的‘人形界麵’,或反過來說,聚合體正在借用他的認知模板來構建可被理解的顯現形態。”
    陸見野感到一陣眩暈,他扶住冰冷的桌麵,傷口傳來的刺痛幫助他保持清醒。
    “蘇未央呢?她到底是……”
    “監察者單位。但功能不止於此。”小川調出另一組模糊的數據波形,“她是更早期‘彼岸花計劃’的產物,早於新火計劃。原始設計功能:區域性情緒網絡的動態調節節點。具備高強度情緒感知、引導、甚至有限度的塑造能力。秦守正對她進行了底層指令重寫,使其成為監控‘鑰匙’——即你——的專用單位。但林夕似乎通過某種方式,在她的核心協議中植入了未授權的冗餘代碼。這導致她在特定情境下……會出現邏輯衝突與行為悖逆。”
    所以她會救他。會帶他去畫廊。會在最後關頭說出“快跑”。
    “這裏……是哪裏?”陸見野看向四周光滑的金屬牆壁。
    “舊水處理廠。地下三層。遺忘者社區外圍哨站兼技術維護點。”小川走到牆邊,按下了一個不起眼的按鈕。
    他身旁的一片牆壁突然變得透明,如同一麵單向觀察窗。窗外是深邃的地下隧道,但遠處有穩定的、溫暖的光源——不是電燈,似乎是火炬或特製的油脂燈。燈光映照出粗糙的岩壁,簡陋但結實的支架結構,以及影影綽綽的人影在活動。隱約能聽到談話聲、工具敲擊聲、甚至孩子的笑聲,隔著厚厚的隔音層傳來,微弱卻真實。
    “他們……接納了你?”陸見野看著那微光中的人影。
    “提供庇護。進行研究。實施改造。”小川抬起機械臂,銀色的指針在燈光下反射著冷光,“我的左臂。在逃亡後期因感染嚴重壞死,必須截除。他們利用庫存的舊時代軍用級義體骨架,結合社區自研的情緒能機械能轉換係統,製作了這條手臂。情緒模塊的主動卸載……是我提交的申請。為了徹底阻斷《悲鳴》殘留汙染的持續擴散,也為了……”
    他再次停頓,這次更明顯。
    “提高信息處理效率。減少決策冗餘。”
    他轉過身,暗紅色的鏡片鎖定陸見野。
    “現在。輪到你提供信息了,陸老師。”
    那個久違的、帶著一絲舊日記憶溫度的稱呼,此刻從他冰冷平直的聲音裏吐出,卻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了什麽。
    “畫廊事件後。你的完整行動軌跡。接觸目標。獲取情報。以及……”他的機械探針指向陸見野始終緊抱著的背包,“《悲鳴》殘骸的當前狀態。林夕的‘鑰匙’,是否已被激活?”
    問題如同冰冷的子彈,接連射出。
    陸見野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從畫廊巨臉顯現的細節,到手劄上每一個觸目驚心的字句,到蘇未央身上金色紋路的蔓延與最後的警告,到黑市裏見證的活體情緒采摘,到夜鴉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交易記錄,再到那句如同讖語的“最苦的淚,最痛的悔”……
    小川沉默地傾聽著。沒有打斷,沒有提問,隻有機械臂探針偶爾在終端鍵盤上敲擊,記錄著關鍵數據節點,以及那暗紅色鏡片後,細微到極致的數據流光影的流動。
    當陸見野的聲音最終落下,房間裏陷入一片寂靜。
    隻有終端機散熱風扇發出的低沉嗡鳴,以及透過單向觀察窗隱約傳來的、遙遠而模糊的地下社區生活雜音。
    小川走回終端前,雙手(一隻血肉,一隻機械)在鍵盤上飛快操作。屏幕上的地圖再次放大,聚焦於舊水處理廠核心區域下方一個用深紅色標注的複雜結構體。
    “夜鴉的最終批次‘祭品’,於昨日完成交付。”小川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稍快,“根據遺忘者布置在附近的被動式情緒波動監測器反饋,從今日淩晨三時十七分開始,該區域地下深處出現異常、高強度、且不斷攀升的情緒能量讀數。波動頻譜特征……與你在畫廊遭遇的‘臉譜投射’事件,相似度達到百分之九十一點四,但能量級高出至少兩個數量級,且波動模式極不穩定。”
    他調出一幅實時波形圖。屏幕上,一條原本平緩的基線,從某個時間點開始,突然劇烈震蕩,波峰與波穀的差距越來越大,震蕩頻率也越來越快,如同一個瀕臨失控的心髒。
    “他就在那裏。夜鴉。以及他設立的‘祭壇’。他所收集的所有極端負麵情緒樣本,正在被集中、催化、進行某種形式的強製融合。目的可能有兩個:一,完成情緒聚合體的最終‘神格’塑造;二……”
    他停頓,暗紅色的鏡片轉向陸見野。
    “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意識投射’或‘維度降臨’儀式。利用充足的情緒能量作為橋梁與燃料,將聚合體的核心意識,從它目前所處的……高維情緒層麵,強行錨定並注入現實空間的某個‘適配容器’之中。”
    “容器?”陸見野感到喉嚨發幹,“什麽樣的容器?”
    小川沉默了片刻。
    然後,他調出了一份檔案文件。檔案封麵,是一張陸見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照片——十五歲的他,穿著寬大的病號服,站在新火實驗室冰冷的檢測儀器前,眼神茫然。
    檔案標題:
    “零號協議·最終階段·容器適配性綜合評估報告”
    “評估對象:陸見野(零號試驗體)”
    “情緒承載潛力上限:∞(理論模型推演)”
    “人格結構特性:雙重架構(原生人格/守夜人協議),具備天然意識冗餘與緩衝機製”
    “生理與能量場適配度:百分之九十九點七”
    “最終結論:最優選容器。建議在‘終極產物’意識凝聚度達到閾值後,立即執行‘意識覆寫’或‘共生鏈接’程序。”
    陸見野死死盯著屏幕上的文字,感覺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凍結,然後又被某種更冰冷的東西取代。
    容器。
    他不是鑰匙。
    他一直都是準備好的、量身定做的容器。
    是那個即將降臨的“神”,計劃占據的皮囊,計劃使用的眼睛、手腳、喉嚨。
    小川的聲音在冰冷的金屬房間裏響起,平直,精確,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絕望:
    “夜鴉不是在準備一場祭祀。”
    “他是在調試祭壇。為你準備的祭壇。”
    “當儀式完成——”
    “神,將用你的皮囊行走於世。用你的眼睛,凝視這片它即將吞噬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