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導師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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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河的腐水在骨髓裏結了冰。
陸見野在廢棄水泵站的鐵梯上攀爬了四十七分鍾,指尖摳進鏽蝕的縫隙,剝落的氧化鐵屑混著汙水灌進指甲縫裏,像幹涸的血。當他終於從檢修井鑽出時,天光——如果第三層模擬穹頂那層灰白的光暈能算作天光的話——正從通風口篩落下來,在地麵鋪開一片奄奄一息的亮斑。
他癱在網格地板上,胸腔像破風箱般拉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地下河那股特有的氣味:鐵鏽的腥、有機質腐敗的甜膩,還有某種更深處的東西——或許是多年前沉沒在此的情緒殘留,發酵成了精神層麵的惡臭。他扯下浸透的黑色戰術服,布料剝離皮膚時發出黏膩的撕裂聲,像在蛻一層死皮。
防水背包幸免於難。他掏出備用衣物——一條洗得發硬的工裝褲,一件灰色連帽衫,平凡得像這座城裏任何一個夜班工人的皮囊。但當他摸索背包深處,指尖觸到那支從拍賣會順來的情緒抑製劑時,動作停滯了。
注射器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藍的冷光,像深海魚類的生物熒光。玻璃管內的液體稠如凝脂,緩慢流動時留下黏滯的痕跡。陸見野盯著它看了整整三次心跳的時間,然後把它塞進右腳的襪筒。金屬外殼貼著踝骨,冰涼得像一塊永遠不會溫暖的皮膚。
他起身時肋骨傳來銳痛——跳水時撞到了水下的漂浮物,可能是舊時代的機械殘骸,也可能是別的什麽。痛楚清晰地勾勒出骨頭的輪廓,他反倒感激這份清醒的刺痛。至少證明他還活著,至少證明疼痛還是他自己的。
沿著通風管道向上攀爬時,內壁的灰白色菌毯在手掌按壓下滲出滑膩的汁液,每一步都踩出濕軟的噗嗤聲,像踩過巨獸的內髒。管道深處傳來氣流嗚咽的回響,忽遠忽近,像這座地下城市在沉睡中的夢囈。
四十三分鍾後,他回到了第三層那間安全屋。
門在身後合攏的瞬間,世界被切成兩半。屋內的黑暗濃稠如瀝青,吸盡了所有聲音,隻剩下他自己——他的喘息,他心髒在胸腔裏沉重敲擊的悶響,還有血液流過太陽穴時那種沙沙的細響,像風吹過幹枯的玉米地。
他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閉上眼睛。
拍賣會的畫麵在顱內炸開:陳硯秋那張梳洗得過於潔淨的臉;操作台上十二支安瓿瓶排列成的詭異序列,像某種褻瀆的聖餐;還有那柱純粹的、吸收所有光線的黑——
“墟城”。
這個詞在他意識深處鑿刻,每一筆劃都滲出寒意。
就在此時,貼身口袋裏的通訊器震動起來。
陸見野摸索著掏出設備,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白光。未加密短訊,來自一串沒有任何特征的號碼:
“明早九點,淨化局頂層。茶已備好,等你。”
沒有署名,不需要署名。陸見野盯著那行字,直到眼睛被屏幕光刺痛,直到視網膜上留下青色的殘影。他扯了扯嘴角,一個沒有溫度的笑紋在臉上短暫浮現又消失。秦守正的動作比他預想的要快——看來拍賣行的監控係統比他們的安保隊要敏銳得多。
也好。有些賬,是該放在明麵上清算了。
他撐著地板站起身,骨骼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像生鏽的鉸鏈。走進淋浴間,擰開鏽蝕的水閥,熱水從噴頭裏嘶啞地噴出,起初是鐵鏽的棕紅,漸漸變成渾濁的灰,最後才勉強清澈。水流衝過身體,帶走皮表的汙穢,卻衝不掉那種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那是地下河的陰冷,也是某種更深的、關於自身存在本質的寒意。
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熱水把皮膚燙得發紅,掌心的紋路在燈光下顯得更深了,像幹涸河床龜裂的圖案。那些紋路裏藏著什麽?生命的軌跡?命運的編碼?還是說,隻是皮膚為了適應抓握而形成的無意義褶皺?
為什麽“零號初淚”會讓他的身體產生那種近乎癲癇的反應?
為什麽陳硯秋說“供體會產生共鳴幹擾”?
還有那個在他記憶閃回中反複出現的數字——0——它到底是什麽的編號?
水溫開始變冷。陸見野關掉閥門,抓起粗糙的毛巾擦拭身體。動作機械,像在清潔一件不屬於自己的器具。鏡子被水汽蒙住,隻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他伸手抹開一塊清晰,盯著鏡子裏自己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有什麽東西,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瞳孔深處,在虹膜的褐色紋路底下,似乎沉澱著某種過於深重的暗色——不是黑色,是比黑更空無的某種存在。他湊近鏡子,呼吸在玻璃上重新蒙上白霧,遮住了那雙讓他不安的眼睛。
新曆49年,雨月第十七日,晨八時五十分。
情緒淨化局總部大廈如同一根巨大的灰色脊椎骨,從第三層的水泥地基裏破土而出,向上貫穿到第二層的腹部。建築表麵覆蓋的吸光塗層吞噬了大部分光線,即使在白晝最飽滿的時刻,它依然顯得陰鬱、沉悶,像一塊豎立的墓碑。正門上方懸著局徽:一隻抽象化的手,掌心向上托著一滴正在蒸發的眼淚——設計者或許想表達“釋放與淨化”,但看在陸見野眼裏,那更像是在展示某種即將消失的、脆弱的東西。
他站在街對麵的陰影褶皺裏,抬頭望向大廈頂層。那裏的玻璃幕牆是單向的,從外麵看去隻是一片深沉的灰,但陸見野知道,秦守正此刻一定站在那扇窗後,用他那雙手術刀般精準的眼睛,俯視著這座他經營了二十餘年的城市——這座浸泡在八千萬人情緒海洋中的鋼鐵子宮。
他穿過街道,走進旋轉門。
大廳空曠得像一座被遺棄的教堂。地麵是黑色大理石,打磨得能映出模糊變形的倒影,行走其上時總讓人產生踩在深淵表麵的錯覺。正中央懸浮著全息投影的城市情緒指數圖——此刻顯示著平穩的淡綠色,數值6.2,旁邊標注著“可控波動區間”。幾個穿深藍製服的工作人員匆匆走過,鞋跟敲擊大理石地麵發出清脆的回響,沒有人朝他多看一眼。
電梯需要權限卡。陸見野剛走到感應區,電梯門就無聲滑開——秦守正已經提前授予了臨時通行許可。
轎廂內部是啞光金屬壁,唯一的裝飾是角落裏一盆瀕死的蕨類植物,葉片蔫萎發黃,邊緣卷曲成枯焦的螺旋。電梯上升的速度平穩得令人不安,陸見野能感覺到微弱的失重感拉扯著胃袋。數字指示燈一層層跳轉:3、5、10、15……像在攀爬某種垂直的、沒有盡頭的階梯。
頂層到了。
門開時,撲麵而來的是一股複雜的味道:舊書紙張的黴味、某種上好茶葉被沸水激發出的清冽香氣,還有一絲微甜的、若有若無的化學製劑氣息——那是情緒穩定劑的典型氣味,陸見野在淨化局的訓練營裏聞過太多。
走廊很長,兩側牆壁是深色實木鑲板,每隔五米掛著一幅裝裱精致的抽象畫。陸見野認出了其中一幅:藍黑交織的漩渦,顏料堆積得極厚,在燈光下投出沉重的陰影。銅製銘牌上刻著標題:《集體無意識,第七次記錄》。他經過時,畫中的漩渦似乎在緩慢旋轉,像一隻沉睡的眼睛在夢中的轉動。
盡頭是雙開的橡木門。門沒鎖。
陸見野推門進去。
秦守正的辦公室大得超出了合理的行政空間範疇。那是一個半圓形的觀測平台,弧形的那麵牆是完整的曲麵顯示屏,此刻正顯示著密密麻麻的數據流和動態光譜圖——全城八千個情緒監測點的實時反饋。紅、黃、藍、綠的光點在屏幕上流淌、匯聚、散開,像一場永不停歇的電子風暴,又像顯微鏡下觀察到的某種致命病毒在培養皿中的增殖。
房間中央是一張巨大的黑檀木辦公桌,桌麵上除了三台呈弧形排列的顯示器,隻有一個紫砂茶盤。秦守正背對著門,站在顯示屏前,仰頭看著那些流淌的數據。他穿著深灰色的中山裝,布料挺括,背脊挺得筆直,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鬢角的幾縷銀發在屏幕冷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你遲到了三分鍾。”秦守正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像古井深處的水。
“路上堵。”陸見野走到辦公桌前,拉出椅子坐下。椅子是真皮的,柔軟得讓人陷入,也困住。
“第三層東區的排水係統淩晨發生了堵塞,市政機器人正在搶修。”秦守正終於轉過身來。他的臉比三年前蒼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但那雙眼睛依然銳利——像手術刀在無影燈下的反光,精準、冰冷,不帶多餘的情感。“你從那個方向來的。”
陸見野沒有回答。他盯著秦守正的手——那雙修長、穩定、指節分明的手,此刻正在茶盤上緩慢地動作。燒水壺噴出細白的蒸汽,溫壺、置茶、高衝低斟……每一個步驟都精確得像鍾表齒輪的齧合,帶著某種近乎宗教儀式的莊嚴感。茶水蒸騰起的白霧帶著奇異的香氣,不是純粹的茶香,更像雨後青苔混合了某種苦艾草的味道,隱約還有一絲薄荷的涼意。
“情緒調節茶。”秦守正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我自己調配的配方。能平複焦慮,提升專注力——當然,效果很微弱,畢竟我不是在製造違禁品。”
他將一杯茶推到陸見野麵前。茶湯呈琥珀色,清澈見底,透過杯壁能看見茶葉在杯底緩緩舒展,像沉睡的生物在蘇醒。
陸見野沒動。
秦守正笑了笑,端起自己那杯,湊到鼻尖輕嗅,然後才啜飲一口。“怕我下藥?如果我想控製你,三年前就可以做到,不必等到現在。”
“三年前發生了什麽?”陸見野直接切入核心,像一刀剖開沉默的果實。
秦守正放下茶杯。白瓷與黑檀木茶盤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漸漸消散成餘音。他走到辦公桌後坐下,雙手交疊放在桌麵,指腹輕輕摩挲著指節。“你很直接。也好,我們都不必繞彎子。”他的目光落在陸見野臉上,像在審視一件需要修複的古董,“但在告訴你之前,我想先讓你看一樣東西。”
他按了下桌麵的隱藏按鈕。
曲麵顯示屏上的數據流突然全部消失,切換成了一幅動態三維圖譜。那是一個複雜得令人眩暈的神經網絡模型,無數光點以特定頻率閃爍,連接線如蛛網般交錯,有些節點在緩慢脈動,像生物的心髒。
“這是‘新火計劃’的原始設計圖。”秦守正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那是常年負重的人才有的、浸入骨髓的倦意,“三十七年前,第一次情緒災難爆發後的第二年,淨化局的前身——情緒危機應對委員會——啟動了這個計劃。初衷很單純,甚至可以說是高尚的:既然人類的情緒係統如此脆弱、如此容易崩潰,那我們能不能創造一種……‘調節者’?”
陸見野盯著那張圖譜。光點的閃爍有某種隱秘的韻律,像某種古老的心跳,隔著時間和屏幕傳來。
“調節者,”秦守正繼續說,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畫著看不見的圖案,“是一類特殊的人造共情者。他們能精準感知周圍人群的情緒波動,在危機爆發前進行疏導和緩衝。理論上,一個成熟的調節者可以守護一個街區,甚至一個社區。”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我們成功了,也失敗了。”
“什麽意思?”
秦守正調出了另一張圖。這次是實驗記錄的時間軸,密密麻麻標注著日期、事件和用顏色編碼的評級。綠線平穩上升,然後在某處開始劇烈波動。“前三批調節者都表現良好,情緒穩定指數維持在8.5以上,共情半徑達到五十米。他們在安置社區工作了五年,自殺率下降了百分之七十,暴力事件減少了六成。我們以為找到了鑰匙。”
他的手指劃過屏幕,停在一個用鮮紅色標記的節點。那個節點像一道流血的傷口,在時間軸上格外刺眼。“但第四批……出現了意外變異。”
陸見野的心髒開始加速,血液衝上耳膜,發出低沉的轟鳴。
“變異體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情緒吸收能力——是前三批的十倍以上。但代價是失去了釋放和調節的功能。”秦守正的聲音越來越低,像在講述一個不該被喚醒的噩夢,“他們變成了……情緒黑洞。任何靠近他們的人,情感都會被無意識地抽走,而他們自己則被困在不斷膨脹的情緒淤積裏,直到——”
“直到什麽?”
“直到崩潰。”秦守正關閉了屏幕,房間突然暗了下來。隻有茶盤上的小燈泛著暖黃的光,照亮兩人之間那片小小的桌麵,像黑暗海洋中唯一的孤島。“第四批十二個實驗體,全部在三年內死亡。解剖報告顯示,他們的杏仁核、前額葉皮層、海馬體……所有與情緒處理相關的腦區都出現了不可逆的纖維化。死因記錄為‘情感超載導致的多器官衰竭’。計劃因此被凍結了十年。”
陸見野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指甲陷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然後,二十三年前,我重啟了計劃。”秦守正直視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燃燒——是執著?是瘋狂?還是某種更複雜的、名為“責任”的火焰?“我認為問題不是方向錯了,而是精度不夠。如果我們能更精細地控製變異的方向,如果能創造出一種既能吸收、又能轉化、最後還能釋放的完整循環……”
“你做了什麽?”陸見野的聲音幹澀得像沙紙摩擦。
秦守正沉默了很久。久到陸見野能聽見自己心跳在耳膜上的撞擊,久到茶盤上的蒸汽都開始稀薄。
“我用了墟質。”
這個詞像一塊冰投入滾油,在房間裏炸開無聲的寒意。
“你知道墟質是什麽嗎?”秦守正的聲音近乎耳語,仿佛怕驚擾了什麽沉睡的東西,“它不是物質,也不是能量,而是……情緒的原始基質。第一次災難後,我們從墟城邊緣收集到了七克。它被密封在絕對零度的容器裏,存放在地下五百米的隔離庫。理論上,它應該永遠沉睡。”
他站起身,走到牆邊的酒櫃前——但玻璃櫃門後沒有酒,隻有一排排編號的樣本瓶,液體在瓶中呈現各種詭譎的顏色:暗紅如凝固的血,幽藍如深海,熒綠如腐敗的磷光。他取出一瓶無色的液體,走回桌邊,擰開瓶蓋。“但我偷偷取出了0.1克。我想,如果能把墟質與人類胚胎的神經發育過程結合,也許能培育出真正的、完美的調節者。一個能承載所有情緒,卻不會沉沒的方舟。”
陸見野感到喉嚨發幹,像有沙子在氣管裏摩擦。“你……用人做實驗?”
“用的是誌願者夫婦的受精卵。”秦守正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他們知道風險,簽署了厚達兩百頁的知情同意書。他們想要一個孩子,但也想要一個能拯救世界的孩子。計劃前五年很順利,胚胎發育正常,出生後的嬰兒表現出了驚人的情緒敏感度。我們監測到她——是個女孩——在三個月大時就能感知到母親隱藏的悲傷,並試圖用笑容去安撫。我們以為成功了。”
“直到三年前。”陸見野替他說完,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裏摳出來的石塊。
秦守正點了點頭。他打開那瓶無色液體,往自己的茶杯裏滴了三滴。液體與茶湯接觸的瞬間,茶色變成了淡淡的乳白,像稀釋的牛奶。“這是高純度記憶萃取劑。喝下它,你的海馬體會暫時解除所有抑製,被潛意識封存的細節會浮上來。”他把茶杯推到陸見野麵前,“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就喝了它。但我要警告你——有些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
陸見野盯著那杯茶。乳白色的液體在琥珀茶湯中緩慢擴散,像墨滴入水,又像某種生物在液體中蘇醒、舒展。
“怕了?”秦守正笑了笑,那笑容裏有一種近乎慈悲的殘酷,“也是,麵對真相總是需要勇氣的。你可以選擇不喝,現在就離開。我會安排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給你新的身份,你可以像普通人一樣——”
陸見野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味道很奇怪。先是茶葉的澀,在舌麵鋪開一層粗糙的薄膜;然後是某種金屬的腥,像舔過生鏽的鐵釘;最後在喉嚨深處留下一絲甜膩的回甘,那甜意黏在食道上,久久不散。他放下杯子,白瓷與木盤相觸發出輕微的“叮”,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等待效果發作。
起初什麽都沒有。
然後,視野邊緣開始出現噪點。不是黑色的,是彩色的——紅、藍、綠的小點像顯微鏡下的微生物般遊動、分裂。接著是聲音:模糊的、遙遠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聽見的呼喊,扭曲變形,失去了語言的意義。
“見野?你能聽見嗎?”秦守正的聲音像是從隧道的另一端傳來,帶著回音。
陸見野想點頭,但發現脖子僵硬了。他看見自己的手放在桌麵上,手指在不受控製地輕微抽搐,指節泛白。茶盤、茶杯、秦守正的臉……所有這些都在扭曲、拉伸、融化,像高溫下的蠟像,邊緣流淌成彩色的溪流。
黑暗溫柔地吞噬了視野。
再睜開眼時,他不在辦公室了。
眼前是純白的天花板,嵌著環形的無影燈,燈光明亮得刺眼,在視網膜上留下青色的光斑。空氣裏有消毒水和臭氧的味道,還有一絲微弱的、甜膩的金屬氣息——那是情緒樣本揮發的氣味。他躺在某種平台上,表麵是冰冷的複合材質,貼著皮膚傳導著恒溫係統的低溫。手腳被柔軟的束縛帶固定,帶子內襯是吸汗的棉布,但束縛本身帶來的窒息感清晰無比。
他想轉頭,但脖子也被固定住了。隻能看見正上方的燈,還有燈周圍那些反射著冷光的器械:機械臂、注射泵、傳感器陣列……所有東西都泛著不鏽鋼的啞光,冰冷、精確、毫無溫度。
“腦波穩定,墟質融合率87%,還在緩步上升。”一個女人的聲音,年輕,冷靜,帶著實驗室人員特有的、剝離情感的平直語調。
“情緒閾值?”另一個聲音,是秦守正,但更年輕些,沒那麽疲憊,語氣裏有一種緊繃的期待。
“已突破安全線三倍。建議停止注入。”
“繼續。我們必須看到臨界點——隻有突破臨界,才知道容器的極限在哪裏。”
有什麽冰冷的東西貼在了太陽穴上,左右各一。那是電極貼片,凝膠黏在皮膚上帶來冰涼的觸感。然後是電流——細微的、麻癢的電流,從接觸點滲入,沿著神經向大腦深處爬行,像有無數細小的蟲子在腦髓裏鑽洞。陸見野感到恐懼,原始而純粹的恐懼,想喊,但喉嚨被什麽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他意識到自己不是“陸見野”——至少不是現在這個二十三歲的陸見野。這個身體更小,更輕,感知更敏銳,像一張過度繃緊的鼓皮,任何觸碰都會引發劇烈的震顫。一個孩子?一個少年?十五歲?十六歲?
“墟質反應激增!融合率92%!”
“繼續監測。打開全頻段情緒接收器,功率調到最大。”
突然,世界變了。
不是視覺的變化,不是聽覺的變化,是某種更根本的、存在層麵的感知轉變。他“感覺”到了周圍的存在——不是形體,是情緒。左邊那個女研究員在緊張,但緊張裏混雜著興奮,像站在懸崖邊俯瞰深淵時的顫栗,危險與誘惑交織成令人眩暈的快感。右邊那個年輕的助手在恐懼,純粹的恐懼,像動物麵對天敵時的本能,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逃跑。
還有秦守正。他的情緒最複雜:熾熱的期待燒灼著理性的框架,冰冷的計算在權衡每一個風險,沉重的負罪感像鉛塊墜在心底,而所有這些之上,覆蓋著一層堅硬的決心——那種為了“更高目標”可以犧牲一切的決心。
然後,門開了。
有人進來。不止一個。五六個,也許是七八個。他們的情緒像不同顏色的煙霧,瞬間充滿了這個狹小的、無菌的空間:深藍的疲憊,灰黃的煩躁,淺綠的好奇,純白的漠然……這些情緒煙霧交織、纏繞,形成一團汙濁的、不斷翻湧的雲。
“見野,放鬆。”秦守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很近,又很遠,“試著接納它們,像呼吸一樣自然地接納。”
他嚐試了。
起初隻是淺嚐輒止。讓那些情緒煙霧擦過意識的邊緣,不深入,不糾纏,像風吹過皮膚。但漸漸地,有什麽東西失控了。不是他在主動吸收情緒,是情緒在主動湧向他,像水流發現了一個突然出現的真空漩渦,瘋狂地想要填滿那個空洞。
“吸收速率失控!”女人的聲音在尖叫,失去了所有的冷靜,“閾值突破十倍!二十倍!還在指數級上升!”
第一個倒下的是門口那個警衛。他甚至沒發出聲音,就軟軟地癱倒在地,像一袋被剪斷繩索的沙包。他眼睛還睜著,但裏麵什麽都沒有了——不是空洞,是“無”。不是失去意識,是意識本身被抽幹了,留下的隻是一具還在呼吸的軀殼。
然後是那個年輕的助手。他試圖轉身逃跑,但隻邁出半步就跪倒在地,雙手抱住頭,喉嚨裏發出咯咯的響聲,像被掐住脖子的雞。三秒後,他也安靜了,臉上還凝固著驚恐的表情,但眼睛裏已經沒有任何情緒的光。
女研究員是第三個。她試圖去按緊急停止按鈕,但手指在距離按鈕五厘米的地方僵住了。她緩緩轉頭看向陸見野——不,是看向陸見野躺著的平台,眼睛裏有什麽東西熄滅了,像蠟燭被吹滅的瞬間。
一個接一個。
陸見野想停下,但停不下來。漩渦有了自己的意誌,在瘋狂吞噬。他感到那些情緒衝進他的身體,不是通過血管或神經,而是通過某種更直接的、存在層麵的通道。恐懼在胃裏凝結成冰,憤怒在心髒周圍燃燒,悲傷沉在腎髒的位置,焦慮纏繞著每一節脊椎……
痛苦。難以想象的痛苦。不是肉體的痛,是靈魂被強行撐大、塞滿、幾乎要爆裂的脹痛。他覺得自己像一個過度充氣的氣球,皮膚每一寸都在尖叫,意識被擠壓成薄薄的一片,邊緣已經開始撕裂。
“切斷!切斷所有連接!”秦守正的聲音,但已經變形了,像隔著厚重的玻璃,扭曲失真。
有人按下了什麽開關。電極貼片的電流消失了。束縛帶自動彈開。但已經太遲了。
陸見野從平台上滾落在地,身體蜷縮成胎兒的姿態劇烈抽搐。他的眼睛睜著,透過被汗水浸濕的睫毛,看見倒在地上的那些人。七個人,橫七豎八,像被隨手丟棄的布偶。他們的胸口還在起伏——生理機能還在運轉,但有什麽根本的東西已經死了。
秦守正跪在他身邊,雙手捧住他的臉,手指冰冷得像屍體。“見野?看著我,看著我!”
陸見野看見秦守正的眼睛。那雙總是冷靜、理智、如同精密儀器般的眼睛裏,此刻充滿了……恐懼?不,比恐懼更複雜。是震驚,是悔恨,是某種近乎瘋狂的決斷,還有一絲——一絲陸見野當時不懂,但現在明白的東西:那是科學家看著自己創造的怪物時,那種混合了敬畏與厭惡的顫栗。
“聽著,”秦守正的聲音壓得很低,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血沫的腥氣,“接下來發生的事,你必須忘記。永遠忘記。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所有還活著的人。”
然後是一針注射。針尖刺入頸側靜脈的刺痛,冰涼的液體推入血管的脹感,然後——
黑暗溫柔地擁抱了他。
陸見野猛地睜開眼。
他還在辦公室裏,還坐在那張真皮椅子上。冷汗浸透了後背的衣料,黏在皮膚上,冰冷刺骨。他劇烈喘息,像剛被人從深水裏撈出來,肺葉貪婪地攫取著空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燒感。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茶盤、茶杯、顯示屏、秦守正的臉……像透過波動的水麵看世界。過了整整十次呼吸的時間,世界才重新穩定下來,但邊緣依然殘留著細微的顫抖。
“想起來了?”秦守正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怕驚擾什麽。
陸見野盯著他,喉嚨幹得發痛,像吞下了一捧沙。“那七個人……”
“情感死亡。”秦守正說,語氣平靜得像在宣讀病曆,“醫學上的正式名稱是‘全麵共情剝離綜合征’。他們的大腦結構一切正常,腦電波顯示基礎生理活動仍在進行——能呼吸,有心跳,血壓穩定。但情緒中樞變成了空白。沒有欲望,沒有恐懼,沒有喜悲,甚至連基本的條件反射性情緒都消失了。”他停頓了一下,尋找著更精確的比喻,“像被格式化的硬盤,所有數據都被抹除,隻剩下空轉的磁頭。”
“他們……還活著?”
“在第三層西區的長期療養院,靠營養液和呼吸機維持基礎代謝。”秦守正從抽屜裏取出一份文件,牛皮紙檔案袋,邊緣已經磨損泛白。他推過來,文件在桌麵上滑行,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這是事故的原始報告。第七頁,有你的名字。”
陸見野翻開文件。紙張已經泛黃,邊緣卷曲,油墨也有些模糊。前六頁是冰冷的技術描述:時間、地點、設備參數、操作流程、監測數據……每一個數字都精確到小數點後三位,像在為一具屍體做屍檢報告。翻到第七頁,他看見了那張照片。
實驗室的監控截圖,黑白影像,像素不高,但足夠清晰。一個少年蜷縮在地板上,身體扭曲成痛苦的弧度,周圍是橫七豎八倒下的研究員。少年的臉被散亂的頭發遮住大半,但陸見野認得出——那是十五歲的自己。那個身體更單薄、肩膀更窄、還沒有完全長開的自己。
照片下方是打印的責任認定書:
直接責任人:陸見野(實驗體編號:047)
事故原因:情緒吸收能力失控性暴走
建議處置:永久隔離觀察,必要時實施情感剝離手術以消除風險
他的手開始顫抖,紙張在他指間發出細碎的、哀鳴般的摩擦聲。
“但這份報告沒有被采納。”秦守正又推過來另一份文件,紙張較新,格式也更規範,“這是我提交的最終版本,存檔在淨化局官方數據庫裏。”
第二份報告的結論完全不同:
事故原因:墟質注入設備安全閥故障導致壓力過載
主要責任:設備供應商(已追責並吊銷生產許可)
實驗體狀態:受輕傷,情緒穩定,建議繼續觀察並接受心理疏導
陸見野抬起頭,看著秦守正。辦公室的光線從側麵打過來,在秦守正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讓他看起來像一尊裂紋遍布的雕像。“你……修改了報告?”
“我銷毀了原始數據,買通了在場的醫療官和兩個技術員,重新編排了現場證據鏈,甚至偽造了設備故障的物證。”秦守正的聲音依然平靜,但陸見野聽出了那平靜底下的裂縫——那是常年背負秘密的人才會有的、細微的顫抖。“你知道為什麽嗎?”
陸見野說不出話。他的舌頭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口腔底部。
“因為那不是你的錯。”秦守正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釘進木板的釘子,“是我設計的實驗有問題,是我低估了墟質與人類神經係統的不可控反應,是我……在培育一顆種子的同時,沒有預料到它長出的會是食人花。”
“怪物”這個詞沒有說出口,但懸浮在空氣中,像一把看不見的冰錐,刺進陸見野的胸腔,在那裏留下一個寒冷空洞的傷口。
“事故之後,我清除了你短期的情景記憶,給你安排了新的身份、新的住處、新的生活軌跡。”秦守正繼續說,目光落在茶杯上,看著茶湯表麵漸漸失去最後一絲熱氣,“我以為這樣就能把一切埋進墳墓。讓那些死者安息,讓你重新開始,讓這個錯誤永遠封存。直到三個月前,《悲鳴》出現。”
陸見野的心髒猛地一跳,像被捕獸夾夾住的動物在做最後的掙紮。
“那幅畫的情緒圖譜,和你在事故中釋放出的情緒殘留波動,相似度達到94%。”秦守正調出曲麵屏,屏幕亮起,顯示兩幅並排的波形圖。一條紅色,一條藍色,起伏的輪廓幾乎完美重疊,隻在幾個細微的節點上有分岔,像雙胞胎的心電圖。“更詭異的是,所有接觸《悲鳴》的人都會情緒崩潰,隻有你——隻有你完全免疫。不是抵抗,是免疫,就像病毒不會感染自己的宿主。”
“為什麽?”陸見野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那顫音從喉嚨深處爬出來,帶著陌生的、脆弱的質感。
秦守正沒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麵巨大的顯示屏前,背對著陸見野。屏幕上的城市情緒圖譜還在永不停歇地流動,紅黃藍綠的光點像一場無聲的電子雨,淋濕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因為《悲鳴》裏裝著的,”他緩緩地說,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撞上牆壁又彈回來,形成輕微的回音,“本來就是你排出來的東西。”
陸見野僵住了。他的大腦在拒絕理解,在構築防線,在尖叫著否認。但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顆顆釘進他的認知結構裏,把原有的世界圖景釘得千瘡百孔。
排泄物。
畫廊裏那個崩潰哭泣的女人,地鐵站跳軌的男人,還有後續所有接觸畫作後陷入瘋狂的人——他們的崩潰,他們的眼淚,他們的尖叫,他們破碎的人生……都是因為他身體排出的“廢物”。
秦守正轉過身,臉上有一種近乎悲憫的表情——那種看著無可救藥的病人時,醫生臉上才會有的、混合了職業性關懷與深刻無力的表情。“事故那天,你吸收了七個活人的全部情緒,加上實驗室裏儲存的十七個高純度樣本。你的身體就像一個超載的核反應堆,隨時可能熔毀。為了保命,你的潛意識啟動了一種……排泄機製。一種生物本能的、排出有毒物質的自救程序。”
“你在胡說什麽……”陸見野的聲音微弱得像耳語。
“你在無意識中,把無法消化的情緒淤積壓縮、提純,然後通過汗腺、淚腺和微弱的生物電場排出了體外。”秦守正走回桌邊,拉開最底層的抽屜——那個帶指紋鎖和虹膜驗證的強化抽屜。他從裏麵取出一個黑色的金屬盒,巴掌大小,表麵沒有任何標識。
盒子打開時發出氣壓釋放的嘶嘶聲。
裏麵鋪著黑色的天鵝絨襯墊,中央嵌著一支提取筆——和《悲鳴》畫框暗格裏那支一模一樣。細長的金屬筆身,透明的儲液管,尖端是極細的注射針頭。筆管裏還殘留著幾滴暗紅色的液體,濃稠如血,在光線下緩慢流動,像有生命般沿著管壁爬行。
“我收集了那些排出的情緒殘渣,封存在這裏。”秦守正把提取筆放在桌麵上,筆身與木桌碰撞發出輕微的“哢噠”聲,“本來打算慢慢研究,也許能找到逆轉的線索。但三年前的一次實驗室內部盜竊——我至今不知道是誰——讓其中一份樣本流失了。”
陸見野盯著那支筆。暗紅色的液體在管子裏微微晃動,倒映著天花板的光,像一隻沉睡的眼睛在眼皮下轉動。
“我不知道是誰偷走了它,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幅畫裏,更不知道是誰把畫送進了畫廊。”秦守正的聲音低了下去,“但事實是,那幅引發了一連串死亡和瘋狂的《悲鳴》,它的核心成分,是你三年前排出的情緒排泄物。那些讓你痛苦到無法承受的東西,被提純、被封裝、被變成了一件……藝術品。”
陸見野感到胃部一陣劇烈的痙攣。他彎下腰,幹嘔了幾聲,但什麽也沒吐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排泄物。
廢物。
毒源。
這些詞在他腦海裏旋轉、碰撞、炸裂。他想起畫廊裏第一次看見《悲鳴》時,那種莫名的、針刺般的熟悉感;想起觸碰畫框時,掌心傳來的微弱溫熱;想起所有那些因此崩潰的人,他們扭曲的臉,他們破碎的哭聲。
原來他一直在看著自己的影子殺人。
“現在你明白了嗎?”秦守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穿過厚厚的玻璃,“你不是受害者,陸見野。你是源頭。是這場瘟疫的零號病人。是所有那些眼淚的——最初的泉眼。”
房間裏陷入死寂。
隻有曲麵屏上的數據流還在無聲滾動,那些紅黃藍綠的光點閃爍明滅,像這座城市八千萬人起伏的情緒呼吸,像一片由喜怒哀樂構成的、無邊無際的海洋。陸見野看著屏幕,突然意識到那些光點中,有多少顆是因為他而黯淡的?有多少條生命軌跡,因為他三年前排出的那點“廢物”而永久偏離了軌道?
他緩緩站起身。腿有些軟,肌肉在顫抖,但他撐住了,手指按在桌麵上,指節泛白。
“你要去哪?”秦守正問,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急切——不是憤怒,不是命令,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挽留。
“離開。”
“然後呢?去找陳硯秋?去找那些收集‘零號樣本’的人?”秦守正的聲音繃緊了,像過度拉伸的弦,“你以為他們想做什麽?他們把那些樣本叫做‘初淚’、‘初怒’、‘初懼’……他們是在收集人類情緒的原始模板!而你,陸見野,你就是那個模板本身!是所有那些樣本的——”
“那就讓他們來找我。”陸見野打斷他,聲音冰冷得像剛從凍土裏挖出來的石頭。
他拉開門,走進走廊。腳步一開始很慢,沉重,像踩在泥沼裏。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奔跑。木地板在腳下發出沉悶的回響,像心跳的倒計時。兩側牆壁上的抽象畫在餘光裏模糊成色塊的洪流,那些藍黑的漩渦、猩紅的裂痕、灰白的虛無……此刻都有了新的、可怖的意義。
電梯門開,他衝進去,瘋狂按著關門鍵,然後按下底層的按鈕。
轎廂下降的失重感拉扯著胃袋,讓他想吐。他盯著樓層數字一個個跳轉:24、23、22……像在墜向某個深淵。
門開,大廳,旋轉門,街道。他衝進人群,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午後的陽光從第二層的模擬天穹濾下來,變成一層蒼白無力的光暈,照在臉上感覺不到溫度。他眯起眼睛,看見街上的行人:一個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孩子在繈褓裏揮舞著小手;一個老人坐在長椅上發呆,膝蓋上攤著一份報紙;兩個少年在街角抽煙,煙霧在空氣中畫出短暫的弧線,然後大笑起來,笑聲清亮得像碎玻璃……
他們的情緒像看不見的煙霧,從身體裏飄散出來。焦慮的灰色,喜悅的金色,疲憊的褐色,無聊的淺藍……陸見野能感覺到它們,像盲人能感覺到風的方向。但現在他知道了,這些對他來說不是感知的對象,是潛在的“食物”。
他能吸收它們。無意識地,被動地,像黑洞吸收光線,像海綿吸收水分。
他停下腳步,站在街心,仰頭看著天空。第二層的穹頂模擬著虛假的藍天,白雲以精確的、程序設定的頻率緩緩飄移,永遠不會下雨,永遠不會出現烏雲。一切都那麽有序,那麽可控,像一件精心設計的玩具。
除了他。
陸見野把手伸進衣袋,指尖觸到那支從拍賣會順來的情緒抑製劑。冰涼的金屬管身貼著皮膚,像一個冷靜的、理性的選擇。他可以用它,暫時屏蔽自己的能力,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走路,吃飯,睡覺,假裝那些死去的、崩潰的、被汙染的人與他無關。
但那樣有什麽用呢?
瘟疫的源頭還在。零號病人還在。那些“零號樣本”還在被收集,那個所謂的“最終融合”還在籌備。
他把抑製劑塞回口袋,沒有拿出來。
繼續向前走。腳步不再慌亂,變得穩定、沉重,每一步都像在泥濘中拔出又踏入。他知道自己要去哪了——不是躲藏,不是逃避,不是尋找救贖。是去找到那些收集“零號樣本”的人,找到陳硯秋,找到他們背後的網絡,找到那個所謂的“最終融合”。
如果他是源頭,那就從源頭解決問題。
如果他是怪物,那就找到製造怪物的人。
如果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錯誤——那就讓這個錯誤,終結在自己手裏。
街角的公共顯示屏正在播放午間新聞,女主播的聲音甜美而平穩,像一層薄薄的糖衣包裹著所有殘酷的真實:“……情緒淨化局今日發布公告,近期出現的多起情緒失控事件已得到有效控製。秦守正局長在發布會上表示,市民無需恐慌,淨化局有能力也有決心維護城市的情緒穩定,確保……”
陸見野從屏幕前走過,沒有回頭。
陽光——如果那蒼白的光暈能算作陽光的話——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人行道上,邊緣模糊,像一道正在滲入地麵的、黑色的裂縫。他走著,那道裂縫跟著他,像他永遠無法擺脫的、自身的輪廓。
而在他看不見的身後,在淨化局頂層那扇單向玻璃後麵,秦守正站在窗前,手裏握著那支裝有暗紅色液體的提取筆,目光追隨著街上那個越來越小的身影。他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像是在說什麽,又像是在祈禱。然後他轉身,把提取筆放回金屬盒,鎖進抽屜。
抽屜合上的瞬間,發出沉重的、像棺材蓋落下的悶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