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一滴淚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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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在第三層穹頂的管道外壁凝結,起初是霧氣,然後聚成水珠,沿著鏽蝕的溝槽緩慢爬行,像垂死昆蟲分泌的黏液,在昏暗中泛著病態的微光。每一滴水珠都背負著自身的重量,掙紮著懸掛,終於墜落——砸在下方的積水坑中,發出單調而精確的“滴答”聲,每一聲都敲在心跳搏動的間隙,像某種古老的、關於耐心的刑具。
陸見野蜷縮在通風井的陰影褶皺裏,已經四十七分鍾。膝蓋抵著冰冷的水泥,最初的刺痛早已麻木,化為一種恒常的、背景噪音般的鈍感。雨水滲進衣領,順著脊椎的溝壑蜿蜒而下,冰涼先是刺痛,然後滲透,最後成為皮膚本身的一部分——一層潮濕的、緊貼著的第二層皮膚。他沒動。他在等待。
等待第三層模擬天光係統從蒼白的、仿若貧血的“白晝”,切換至它深沉的、靛藍色的“夜晚”。那時,街道上密密麻麻的監控眼會切換模式:可見光鏡頭關閉,熱感應與生物電場掃描啟動。而在蒸汽管道如巨獸腸道般盤踞的工業區邊緣,恒常散發的熱量會形成一片模糊的、溫暖的盲區。那是影子移動的時刻。
背包深處的通訊器第三次震動,固執得像一隻啃咬布料的甲蟲。陸見野終於將它掏出。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幽藍的光映亮他下巴的線條,是洛琳的加密信道,字符一個個跳出來:
“定位危險。秦守正激活一級追蹤協議,全城三千零四十二個情緒監測點,掃描模式已調整為‘異常峰值鎖定’。你在哪裏?”
陸見野手指懸在冰冷的虛擬鍵盤上,停頓。然後鍵入:“他知道我的方向。”
“那你還在等什麽?”幾乎是秒回。
他刪掉打好的字,重新輸入,指尖的力度穿透虛擬的阻隔:“等一個答案。一個能告訴我,我究竟是什麽……或者究竟是什麽碎片拚成的東西。”
通訊器沉默。漫長的十秒,隻有雨水持續的滴答。然後,一個坐標傳來,附帶簡短信息:“小川最後的饋贈。數據芯片,解密至第三層。內有你要尋找的。但警告——有些真相,比任何追殺都更能殺死人。”
坐標指向第二層邊緣,一家早已被時間吞咽的情緒療養院。新曆35年官方關閉,理由是“結構安全隱患”。但地下城的低語傳說,那裏是早期“新火計劃”伸出的一根細小觸須,一個輔助性的、後來被遺棄的神經末梢。陸見野關閉屏幕,將通訊器塞回背包最內層,拉上防水拉鏈,聲音細微得像合攏棺蓋。
他繼續數雨滴。第一百三十七滴墜落時,穹頂那層虛假的天光開始變化。不是驟然熄滅,而是像被稀釋的墨汁緩緩滲入——蒼白的灰過渡到憂鬱的靛藍,最後沉澱為一種沒有星光的、純粹的暗。夜間模式接管了這座鋼鐵子宮的節律。
陸見野站起身。關節發出細碎的哢噠聲,像長期閑置的精密齒輪重新咬合。他從通風井的豁口翻出,落地時無聲無息,身體吸收了下墜的全部動能,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團柔軟的陰影,融入更廣袤的黑暗。街道上,稀疏的夜行者裹緊單薄的外套,步履匆匆,臉上刻著統一的、被生活磨損殆盡的疲憊與麻木。陸見野貼著建築物的陰影移動,像一道沿著牆壁爬行的水流,避開主幹道探照燈般的光柱,穿行在窄巷、防火梯、廢棄管道構成的、城市肌理深處的隱秘脈絡中。
二十分鍾後,他佇立在療養院生鏽的鐵門前。
門牌早已不知所蹤,隻留下兩個鏽死的螺絲孔,像一雙盲眼空洞地凝視。院牆上,曾經茂盛的蔓生植物已枯死大半,殘餘的藤蔓在穿堂風中無力地搖晃,幹枯的卷須抽搐著,像垂死之人試圖抓住什麽的手指。陸見野翻牆而入,落地時腳下傳來脆響——是一層厚積的落葉,在時光中脫水、脆化,此刻碎裂成齏粉,揚起一小團塵埃,在稀薄的光線中緩緩沉降,如同某種微小生命的葬禮。
主樓是一棟三層的水泥方盒,沉默地蹲伏在夜色裏。大部分窗戶的玻璃都已破碎,黑黢黢的洞口像被粗暴挖去的眼窩。正門被粗重的鐵鏈和掛鎖禁錮,但側麵的消防通道虛掩著——門軸鏽蝕嚴重,推開時發出漫長而刺耳的金屬呻吟,仿佛一頭沉睡的金屬巨獸在夢中吃語,聲音在空寂的庭院裏反複折返,久久不散。
陸見野側身擠入。
內部是更深沉的黑暗,帶著重量,帶著質感。手電光柱切開這片濃稠的墨色,像一把遲鈍的刀。光線下,牆壁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底下發黴、起泡的水泥,像得了皮膚病的巨獸軀體。地麵積塵厚達數寸,每一步踏下,都激起細小的塵浪,在手電光圈中緩慢旋轉、舞蹈,像微觀世界的星雲。空氣凝滯,充斥著陳年消毒水刺鼻的餘韻、木頭黴爛後甜膩的腐朽氣息,還有一種更微弱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東西——像是高濃度情緒樣本揮發後,在空間中留下的、精神層麵的“氣味”殘留,無形,卻讓後頸汗毛微微豎起。
他遵循洛琳提供的路線圖,像遵循一份通往過去的晦澀地圖。穿過空無一物的門診大廳,繞過部分已經塌陷、露出猙獰鋼筋的樓梯,最終來到通往地下室的門前。門半開著,門板上“實驗室區域,未經許可嚴禁入內”的標牌斜吊著,紅漆字跡早已斑駁模糊,隻剩斷續的筆畫,如同某種失效的古老咒文。
台階向下延伸,深入地底更純粹的黑暗。陸見野打開手電,光束刺破黑暗,照亮石階上幹涸的暗色水漬和頑強附著的苔蘚。越往下,寒意越重,空氣越潮濕,帶著土壤深處特有的、陰冷的氣息。他的呼吸聲在狹窄的通道裏被放大、變形,與更深遠處隱約傳來的、可能是地下水滲漏的滴答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一曲地下安魂曲。
地下室的門是厚重的金屬門,本該堅不可摧,但鎖具已被破壞,門虛掩著,從門縫裏漏出一線微弱、穩定、非自然的光。
陸見野推開門。
光湧出來,冷白色的、來自應急照明係統的光。房間裏有人。
或者說,有過人。
三具骸骨靠著牆壁,以近似安坐的姿態排列。身上褪色成灰白的實驗服還算完整,骨骼也大體完好,但頭顱都以一種不自然的、近乎折斷的角度歪斜著,空洞的眼眶凝視著虛空。陸見野的手電光緩緩掃過,照亮他們手邊散落的遺物:皮革封麵的筆記本邊緣卷曲,幾支注射器針頭鏽蝕,幾個破裂的玻璃容器閃著寒光。而最中間那具骸骨的膝上,端放著一個銀色的金屬盒,表麵異常潔淨,仿佛被精心擦拭過,與周圍厚厚的積灰形成刺目對比。
小川留下的數據芯片,應該就在那裏。
陸見野走近,腳步在積灰的地麵留下清晰的印記,每一步都伴隨著輕微的“噗噗”聲,像踩在極細的沙上。他在骸骨前蹲下,手電光聚焦在金屬盒表麵。那裏刻著字,不是印刷,是用某種尖銳工具仔細雕刻而成,筆畫工整甚至稱得上優雅:“新火計劃·零號檔案·絕密”。
他打開盒子。
沒有預想中的芯片。隻有一張對折的、邊緣已經發黃脆化的紙片。展開,上麵是娟秀卻不失力道的字跡:“真相沉在更深處的地下。但要看見它,你首先需要……遺忘自己是‘陸見野’。”
紙片背麵,畫著一個複雜的情緒頻率圖譜。陸見野隻瞥了一眼,心髒便驟然收緊——那是他自己的情緒特征波形,與秦守正辦公室屏幕上顯示的驚人相似,卻多了些東西:在原本相對平滑的波形深處,分布著一些極其細微、卻規律出現的缺口,仿佛被某種精密的儀器定期、精確地鑿去了一小塊。
他捏著紙片,翻過來,又翻過去。指尖傳來紙張脆弱幹燥的觸感。然後,他明白了。
小川沒有將最終答案藏在這裏。他藏的是一把鑰匙的線索,指向真正藏匿之地的線索。而那把鎖,需要特定的、唯一的“鑰匙”才能開啟。
陸見野閉上眼睛。他停止思考,停止回憶,轉而嚐試去“感受”——感受這個密閉空間裏,經年累月可能沉澱下來的、最後的情緒痕跡。那些在此終結生命的人們,他們臨終時刻爆發出的強烈情感,是否還像幽靈般徘徊,黏附在空氣的塵埃裏,附著在冰冷的牆壁上?
起初,隻有黑暗,寂靜,灰塵陳腐的味道。
然後,像深海底部因壓力而浮起的氣泡,一些破碎的、褪色的情感片段開始上浮:
冰冷的恐慌,並非洶湧澎湃,而是滲入骨髓的、緩慢凍結的恐懼。
沉重的決絕,放棄所有掙紮後的、近乎安寧的接受。
還有……一層覆蓋在所有情緒之上的、粘稠而深重的歉意,如同油膜浮於水麵。
陸見野睜開眼,手電光再次掃視牆壁。剛才忽略的細節此刻清晰起來——水泥牆麵上有一些並非自然形成的細微劃痕。乍看是裂縫,細看卻能辨出人工的走向:它們組成了一個簡陋卻明確的箭頭,指向房間的角落。
他走過去,指尖沿著磚縫摸索。觸感粗糙,帶著經年的冰冷。第三塊磚,手感略有不同。用力一推,磚塊順從地向內滑開,露出後麵一個不大的空洞。
洞裏是一個密封嚴實的防水袋。袋子裏,一枚金色的數據芯片靜靜躺著,隻有指甲蓋大小,表麵蝕刻著精細繁複的神經網絡圖案,在光線下流轉著微弱的金屬光澤。芯片旁,還有一張照片——一張已經嚴重褪色、邊緣卷曲的家庭合影:一對年輕的夫婦,笑容有些靦腆但明亮,中間是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男孩,正對著鏡頭毫無保留地大笑,眼睛彎成了月牙。
陸見野拿起照片。手電光暈染開,照亮那張稚嫩、無憂無慮的臉龐。
那是他自己。或者說,是“陸見野”這個名字所指向的生命,在某個尚未被命運染指的、純淨瞬間的切片。
照片背麵有字,墨水早已因潮氣而暈染,有些筆畫模糊難辨:“給長大後的見野。對不起,我們沒能給你一個普通孩子該有的人生。但請你一定相信,我們愛你,勝過這世間一切複雜難言的事物。——媽媽,爸爸”
字跡在“愛”字那裏有輕微的洇開,圓形的水漬痕跡,像一滴早已幹涸的淚。
陸見野盯著那行字,時間仿佛靜止。手臂開始因久舉而酸麻,但他渾然不覺。最終,他將照片小心地對折,再對折,放入貼身襯衫的口袋,緊貼著左胸心髒搏動的位置。然後,他拿起那枚金色的芯片,插入隨身攜帶的便攜式數據讀取器。
讀取器的屏幕亮起幽藍的光,進度條像一條蘇醒的蠕蟲,開始緩慢而固執地向前爬行。
5%...讀取器發出低沉嗡鳴,散熱孔排出微溫的風。
15%...骸骨在冷光中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
30%...灰塵在光束中繼續它們永恒的、緩慢的舞蹈。
陸見野背靠著冰冷的磚牆滑坐在地,等待數據洪流的湧入。目光再次落在那三具骸骨上,他試圖重構那個最後的場景:他們坐在這裏,也許肩並著肩,呼吸著逐漸稀薄的空氣,手裏握著這個未能及時送出的真相,感受著生命和意識一點點從軀體剝離。是平靜?是悔恨?還是終於卸下重擔的解脫?
80%...嗡鳴聲變得急促。
90%...屏幕光線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藍影。
100%。
讀取完成。
屏幕跳轉至登錄界麵,簡潔,冷酷,要求輸入密碼。陸見野輸入小川此前通訊中留下的默認密碼組合——無效。嚐試小川的生日、入職編號、淨化局成立紀念日——皆被冰冷的紅色錯誤提示拒絕。
隻剩最後一次嚐試機會。失敗,則芯片啟動內嵌的自毀協議,所有數據將化為無法複原的亂碼。
陸見野深吸一口氣,地下室陰冷的空氣充滿肺葉。他閉上眼睛,手指懸在虛擬鍵盤上方,屏除所有雜念。然後,純粹依靠某種深植於骨髓的直覺,輸入一串數字:
0 4 1 7
確認。
界麵閃爍了一下,短暫的停滯,然後——
跳轉。密碼正確。
0417。那是他記憶中被標記為母親忌日的數字。但他從未,從未向小川提及。
屏幕開始瘋狂滾動。海量的數據,成千上萬行的記錄,時間跨度從新曆26年一路延伸至三個月前。這不是檔案,這是一部用冰冷數字、圖表和醫學報告寫就的,關於“陸見野”這個存在的編年史。
新曆26年,雨月。胚胎植入程序完成。基因父母:陸明遠(高級研究員,新火計劃核心成員),蘇晚(特級情緒調解師,自願者)。
新曆27年,霜月。分娩。體重3.2kg,情緒基線檢測:穩定。初啼時刻情感峰值記錄:7.8標準單位(注:遠高於新生兒平均水平,標記為‘潛在異常’)。
新曆2831年。定期監測與微調。情緒被動吸收能力呈自然增強趨勢,自主調節與釋放功能發育顯著滯後於同齡模板。
新曆32年,花月。母體蘇晚情緒過載事件。記錄標記:計劃外實驗事故。
陸見野的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微微顫抖。他點開詳細記錄。
頁麵展開,是鋪天蓋地的數據:實時生理指標曲線、多通道腦波圖譜、情緒波動頻譜分析……以及,一個視頻文件的縮略圖,靜靜躺在角落。他凝視著那個模糊的靜止畫麵,指尖冰涼。三秒的猶豫,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然後,他點擊。
視頻開始播放。
畫麵搖晃不穩,明顯是手持拍攝,缺乏專業設備的穩定。背景是一個實驗室,與秦守正辦公室屏幕上顯示的那個相似,但設備更顯陳舊,透著早期探索階段的粗糲感。一個年輕女人坐在中央的椅子上,頭上戴著布滿電極的網狀帽,臉色有些蒼白,但神情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堅定。那是蘇晚——他的母親,卻比他記憶中任何一張照片都要年輕鮮活,眼睛裏有種清澈而明亮的光,仿佛承載著某種灼熱的信念。
秦守正的聲音從畫麵外傳來,更年輕,少了後來的沉穩,多了些緊繃的銳氣:“最後一次確認,蘇晚。協議一旦啟動,神經連接將深度介入,過程不可逆,風險係數……”
“我確認。”蘇晚打斷他,聲音清晰,沒有猶豫。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暫地照亮了有些陰鬱的實驗室。“如果我的情緒圖譜,我的體驗,能夠幫助你們完善模型,哪怕隻是推進一點點……如果這能讓我的孩子,讓以後所有的孩子,不必再活在情緒失控的陰影裏……那我願意。”
“主觀體驗可能會……非常劇烈。”秦守正的聲音低沉下去。
“我知道。”她轉過頭,目光似乎越過了鏡頭,看向鏡頭之後的某人——或許是拍攝者,或許,就是當時在場的、年幼的陸見野的父親。“但我相信你們。也相信……我們共同孕育的這個未來。”
實驗開始。
陸見野死死盯著屏幕。最初幾分鍾,一切似乎尚在可控範圍。蘇晚表情平靜,監測屏幕上的各項數據曲線平穩運行。第三分鍾,她的臉色開始失去血色,呼吸的節奏微不可察地加快,原本自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緩緩收緊,指節泛白。第五分鍾,細密的汗珠從她額角滲出,在冷光下閃爍,她的身體開始出現輕微的、無法抑製的顫抖。
第七分鍾——
她的眼睛猛然睜大。
那不是痛苦的神色,不是恐懼的扭曲,而是一種……洞悉。仿佛在那一瞬間,她的意識穿透了肉體的局限,直視了某個龐大到無法形容、複雜到超越理解的“真實”。那真實過於浩瀚,過於璀璨,也過於殘酷,足以在瞬間燒毀普通心智所有的防禦。她的嘴唇翕動,似乎在急速地訴說什麽,但音頻記錄裏隻有一片嘈雜的空白噪音。
監測數據在此刻徹底瘋狂。情緒峰值數值衝破圖表上限,變成一條刺破屏幕的直線;腦波圖譜亂成一團狂暴的、尖銳的鋸齒波,失去了所有人類思維應有的節律。
秦守正的聲音在背景裏爆發,失去了所有冷靜:“強製終止!立刻切斷所有神經鏈接!注射穩定劑!”
但屏幕上顯示的操作日誌冷酷地滾動:‘鏈接深度過載,安全協議失效,強製斷開程序受阻……’
蘇晚的身體先是劇烈痙攣,仿佛被無形的電流反複擊打,隨後驟然僵直。她依然睜著眼,但眼中的光芒——那種明亮、堅定、溫暖的光——熄滅了。不是生命逝去的黯淡,而是某種更微妙、更徹底的東西被抽離了。豐富的表情從她臉上褪去,像潮水退去後裸露的蒼白沙灘。她坐在那裏,依然呼吸,胸膛起伏,但“蘇晚”這個人格中所有鮮活的情緒色彩,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徹底抹除、抽幹,隻留下一具溫熱的、空蕩的軀殼。
視頻結束。最後定格在她那雙空洞、卻依然朝向鏡頭的眼睛上。
陸見野坐在絕對的黑暗與寂靜中,隻有讀取器屏幕還在散發幽藍的光,映在他臉上,像一層來自深海的光膜。他的手指仍按在屏幕上,按在那個靜止的、母親最後存在的畫麵上。指尖傳來設備微弱的、恒常的震動與溫熱,卻讓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不是病逝。
是實驗。
是她自願走向那個祭壇,為了一個關於“更好未來”的理想,也為了他——這個被理想催生出的、特別的兒子——然後,被她自己無法承載的情緒洪流,從內部徹底淹沒、淘空。
他繼續向下翻閱,手指滑動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仿佛在逃離身後追逐的噩夢。
新曆32年,花月。蘇晚,確認為‘全麵情感剝離綜合征’。其子陸見野(5歲)於觀察室全程目睹事件過程。
於觀察室全程目睹。
這八個字像八根燒紅的鐵釺,烙進陸見野的顱骨深處。他閉上眼睛,拚命在記憶的廢墟裏挖掘、翻找。五歲……那個年紀應該已經形成穩固的情景記憶。為什麽是一片空白?隻有一些淩亂、模糊、無法連綴的碎片:刺眼到讓人流淚的無影燈光,天花板單調的白色,還有……一雙逐漸失去溫度、從他掌心滑落的手的觸感。
原來那些不是噩夢的殘影。
是被某種技術或藥物,精心掩蓋、深埋的真相。
他的手開始無法控製地顫抖,紙張般脆弱的屏幕在他指下發出細微的呻吟。他繼續往下翻,動作近乎粗暴。
新曆3335年。陸見野長期情緒監測報告。發現規律性異常:每年臨近其母忌日(0417)前後,其情緒圖譜中會出現周期性、短暫的情感‘缺口’。缺口頻率經分析,與蘇晚死亡瞬間釋放的終極情緒波動頻率,高度吻合(相似度>99.7%)。
新曆36年。父親陸明遠於實驗室失蹤。留下簡短電子遺書提及‘無法繼續承受’,但實體始終未尋獲。
新曆3744年。陸見野於新火計劃二期實驗組中成長發育。情緒吸收能力呈指數級強化,但自主調節與釋放功能始終未能同步發育。最終診斷:‘單向情緒導體’,情緒淤積風險評級:極高。
新曆45年。三年前。實驗室重大事故。七名研究人員確認‘情感死亡’。陸見野情緒係統超載臨界,發生被動性、大規模情緒‘排出’。排出物經收集,標記為:零號初淚。
終於抵達這裏了。
陸見野點開關於“零號初淚”的完整檔案。界麵展開,左側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記錄與實驗日誌,右側是動態的情緒頻率模擬圖譜。他看著代表自己情緒狀態的波形線,在事故發生的那個精確時間點,突然扭曲、沸騰,變成一團混亂無序、劇烈震蕩的尖銳鋸齒,然後——
裂開了。
字麵意義上的裂解。
曲線中央,憑空出現了一個絕對的、黑洞般的“缺口”。所有周圍的情緒波動在接近這個缺口時,都像是被無形的引力場捕獲、拉扯、吞噬,最終消失在那個深不見底的虛無之中。缺口的頻率……他放大圖譜,仔細辨認那串複雜的數字編碼,心髒驟然停跳,血液似乎瞬間凍結。
那個頻率,與《悲鳴》畫作核心散發的、導致無數人崩潰的情緒頻率,完全一致。
不,不止一致。仔細分析相位,《悲鳴》的頻率,恰恰是這個缺口頻率的“鏡像反轉”。如同實體與倒影,聲音與回聲,傷口與疤痕——一體兩麵,互為表裏。
他繼續瘋狂地向下翻閱,手指近乎麻木,仿佛已不屬於自己身體。
新曆4648年。定期采集陸見野外周情緒樣本,建立‘零號’係列情緒檔案庫。長期監測發現:其情緒圖譜中的‘缺口’呈現緩慢但穩定的擴張趨勢。當前測算吞噬速率:每年約0.3%。外推模型顯示:若無幹預,在其3540歲之間,缺口將完全吞噬全部有效情緒波動,導致主體發生‘全麵情感剝離’。
全麵情感剝離。
像那七位研究員。
像母親蘇晚。
像所有因他無意識散發出的“毒素”而枯萎的生命。
讀取器的低電量警報開始閃爍紅光,屏幕亮度明暗不定。陸見野無視它,手指劃向最後幾頁記錄。
新曆49年,霧月。《悲鳴》畫作出現在公共視野。經秘密檢測,其核心情緒載體頻率與陸見野情緒缺口頻率吻合度94%。合理推斷:畫作原材料來源,極可能為三年前排出的‘零號初淚’殘留物。
同月。局長秦守正啟動‘墟城計劃’絕密項目,預設目標:利用‘零號’係列樣本,嚐試進行情緒剝離過程的‘逆轉’實驗。但副局長陳硯秋及其派係主張截然不同:建議直接提取完整情緒模板,用於開發新型‘情緒定向幹預’(備注:實為武器化)係統。
本日。預設陸見野發現此份檔案。行為模型預測:知曉全部真相後,其情緒狀態有73%概率導向‘崩潰’,18%概率導向‘自我毀滅傾向’。緊急建議:立即實施保護性收容與深度心理幹預。
最後一行字的下方,有一個簡潔的電子簽名:小川。
以及一行顯然是後來手寫添加的、字跡有些潦草的附注:“如果你讀到這裏,說明我已無法親自告訴你。抱歉,見野。但有些門,必須由你自己推開。芯片內還有一個獨立的沉浸式程序,能引導你進入深層情緒記憶空間,那裏有被修改前的原始記憶痕跡。啟動它的鑰匙,是你的生物情緒簽名——你的存在本身即是密碼。但務必謹慎:那空間裏……有你母親最後真正留給你的東西。”
讀取器的紅光急促閃爍兩下,屏幕徹底暗去,沉入無電的黑暗。
陸見野拔出那枚尚帶餘溫的芯片,緊緊攥在手心。金屬邊緣硌著掌紋,傳來清晰的痛感。他背靠著冰冷刺骨的磚牆,閉上眼睛,將自己完全交付給包圍而來的黑暗。
所有散落的碎片,此刻終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哢嚓作響,嚴絲合縫地拚湊起來,呈現出一幅完整、殘酷、卻又在殘酷深處透出奇異美感的畫卷:
母親為了一個渺茫的理想,也為了他可能的未來,主動獻祭了自己全部的情感。
父親因無法承受這獻祭的重量與隨之而來的愧疚,選擇了消失。
秦守正為了掩蓋一個計劃的失敗,也為了保護他這個“失敗”的產物,編織了巨大的謊言網。
小川為了真相本身,也為了死者未竟的訴說,埋下了這條用生命鋪就的線索。
而他,陸見野,是這一切的軸心——是原因,是結果,是那個不斷旋轉、將周圍一切卷入其中的漩渦,也是那個在不斷擴張、吞噬著包括自身在內一切的……黑洞。
秦守正的聲音在記憶裏回響:“你是源頭。是瘟疫的零號病人。”
不,他想,不僅僅如此。
我就是那場瘟疫本身。是那個永遠無法愈合、反而在生長的傷口。
讀取器冰冷的軀殼貼在腿邊。他深吸一口氣,扶著牆壁,緩緩站起。雙腿因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險些踉蹌。他穩住身體,一步一步,踩著厚厚的積灰,走出地下室,攀上漫長的台階,穿過幽靈徘徊的走廊,重新回到地麵。夜風毫無征兆地撲麵而來,卷帶著第三層特有的、混雜著陳年機油、潮濕水汽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頹敗氣息。他深深吸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也像一種粗暴的清洗。
他拿出通訊器,給洛琳發送信息:“我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地點。需要能接入深層情緒模擬沉浸艙的設備。”
洛琳幾乎瞬間回複:“你要做什麽?”
陸見野打字,字符在屏幕上冷靜地浮現:“去見一個人。一個被我忘記了太久,或許也等待了我太久的人。”
安全屋位於第四層——地下城真正的基底,這裏沒有模擬的日月輪回,隻有永恒的、來自人工光源的蒼白照明,像手術室無影燈般均勻、冷漠地灑落。房間狹小,但設備出乎意料的齊全:一台老式但保養良好的深層情緒模擬頭盔,連接著複雜的生物信號監測陣列,還有一套神經接入接口閃爍著待機的幽綠光點。洛琳站在設備旁,雙手抱胸,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深層情緒模擬,尤其是追溯被修改或壓抑的記憶,風險等級是最高的。”她的聲音在狹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對你這樣……情緒結構本身就不穩定,存在‘缺口’的個體,風險呈幾何級數增加。模擬過程可能刺激那個缺口,加速它的擴張,甚至引發不可預測的連鎖崩潰。”
“我知道。”陸見野已經脫下外套,坐在冰冷的金屬座椅上,手中緊握著小川留下的金色芯片。“但如果我不進去,那個缺口也會按照它自己的速度吞噬我。至少這次,我想在它吞噬一切之前……看清楚它的本來麵目。”
洛琳凝視著他,目光銳利如刀,試圖從他臉上找出遲疑或恐懼,但隻看到一片深沉的、近乎虛無的平靜。良久,她歎了口氣,轉身開始調試設備複雜的控製麵板。“模擬程序已經預載。但小川設計的這個程序有很強的保護機製——如果監測到你的核心情緒波動超過安全閾值,會立即強製斷開神經連接。那種強行剝離……可能造成永久性的神經敏感受損。”
“閾值是多少?”
“你日常穩定基線值的百分之八十。”洛琳指向旁邊一塊屏幕上跳動的曲線圖,“一旦波動紅線觸及這條黃線,程序就會中斷。你最多有……二十分鍾的‘安全時間’。”
二十分鍾。
去會見一個已經逝去十七年的靈魂。
陸見野點點頭,將模擬頭盔戴好。冰涼的凝膠感應貼片自動貼合在太陽穴、額頭和後頸的關鍵位置,傳來細微的麻癢電流感。洛琳將金色芯片插入專用讀卡槽,屏幕上數據流開始瀑布般刷新。
“最後確認,”洛琳的手指懸在啟動按鈕上方,“你準備好了嗎?”
陸見野閉上眼睛。“開始。”
嗡——
不是聲音,是直接作用於意識的、低頻率的共振。世界並非變黑,而是溶解於一片純粹、飽和、無邊無際的白光之中。仿佛沉入濃稠的牛奶之海,沒有方向,沒有邊界。然後,白光開始分化,如同宇宙初開,裂解出無限豐富的色彩;色彩凝聚,形成有形的輪廓;輪廓組合,構建出具體的場景。
他站在一個房間裏。
不是實驗室,不是醫院,是一個“家”。一個普通的、充滿瑣碎生活痕跡的、溫暖的棲居之所:沙發上有手工編織的彩色毛線毯,隨意搭著一角;木質茶幾上,粗陶花瓶裏插著幾支早已幹枯卻仍被保留的蘆花;牆壁上掛著廉價的風景印刷畫,畫框有些歪斜;溫暖的、金黃色的陽光,從掛著碎花窗簾的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塊塊明亮的光斑。
一個年輕的女人背對著他,在開放式的小廚房裏忙碌。她哼著歌,調子輕快而熟悉,是陸見野在記憶最深處、最模糊的夢裏,偶爾會飄過的旋律。
陸見野的呼吸停滯了。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然後緩緩鬆開,湧上的是海嘯般洶湧卻無聲的情感。他認得那個背影。在那些被藥物或技術模糊了的記憶碎片裏,在那些午夜驚醒時空虛懷抱殘留的溫熱觸感裏,在血脈深處無需任何記憶傳承的本能呼喚裏——
“媽……”音節衝出喉嚨,卻破碎成一聲壓抑的、顫抖的哽咽。
女人轉過身來。
是蘇晚。比視頻記錄中更加鮮活,更加具體,帶著生活煙火氣的真實感。她係著一條有些褪色的碎花圍裙,手裏還握著一把木鏟,臉上洋溢著明亮的笑容,眼睛彎成了溫柔的月牙。“見野?回來啦?快,先去洗手,湯馬上就好,今天有你最喜歡的……”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目光落在陸見野身上,笑容微微凝滯,隨即化為了然,混合著一絲深沉的悲傷。“啊……你看我,都忘了。”她放下木鏟,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動作自然。“這是重放模式,對吧?你隻能看,不能真的碰到我,也不能改變任何已經發生的事。”
她走近幾步,伸手似乎想習慣性地揉揉他的頭發,但手臂穿過了他虛擬的身體輪廓。“對不起啊,見野。真正的媽媽,已經不在了。現在的我,隻是程序根據我留下的記憶數據、日記、還有……最後時刻的情緒印記,構建出來的一個模擬體,一個比較複雜的‘回聲’。”她的笑容依然溫暖,卻染上了透明的哀傷。“但我想,至少這樣……我們能好好說一次話。說那些沒來得及說的話。”
陸見野站在原地,無法動彈,貪婪地用目光吞噬每一個細節:她眼角因常笑而生的細紋,她頭發在陽光下泛起的柔軟光澤,圍裙上不小心濺到的、小小的油漬,她手指上因為常年勞作而留下的、並不細膩的紋理。
“為什麽?”他終於擠出聲音,幹澀嘶啞,“為什麽要做那個實驗?”
“為什麽啊……”蘇晚走回沙發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過來。陸見野走過去,在她身側坐下,雖然感受不到沙發的凹陷與織物的柔軟,卻能清晰地看見她近在咫尺的側臉,聞不到卻仿佛能感受到的、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因為我相信那個理想,那個聽起來或許過於天真的理想。也因為……”她轉過頭,直視著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堅定,“我愛你。”
她望向窗外那一片虛擬卻逼真的明媚陽光。“情緒調節者……如果能成功,意味著未來也許真的會不同。意味著不會再有孩子因為無法承受父母離婚的悲傷而封閉自己,不會再有成年人因為一時的暴怒毀掉珍視的一切,不會再有老人因為漫長的孤獨而漸漸枯萎。意味著每個人,或許都能獲得一種與自身情緒平和相處、甚至引導它們的力量。”
“但代價是你自己!”陸見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痛楚。
“代價是我。”蘇晚平靜地點頭,語氣沒有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接受的事實。“但見野,你要明白,這不僅僅是犧牲,這是我的‘選擇’。就像母親會本能地為孩子遮擋風雨,就像相愛的人會願意分擔彼此最沉重的痛苦。我選擇了用我的情感、我的體驗,去鋪就一條或許能通往更好未來的小路。而你,我親愛的孩子,你是這條小路上……最重要的那顆鋪路石,也是我最珍貴的寶藏。”
陸見野的視線模糊了。虛擬空間裏沒有真實的淚腺,但他清晰地感覺到那股灼熱的、眼眶脹痛的酸澀,感覺到胸腔裏那股無處宣泄的、鈍重的疼。“可是……我變成了什麽?我吸收,卻無法釋放,我像個黑洞……我害死了人,我製造了《悲鳴》,我……”
“不。”蘇晚的聲音陡然變得斬釘截鐵,打斷了他近乎崩潰的自述。“聽我說,見野。你不是怪物,從來都不是。你隻是一個……被迫過早承載了遠超你負荷能力的孩子。我的情緒,那些實驗樣本裏強烈的情緒,還有你天生過於敏感的特質……所有這些都堆積在你尚未完全發育的心靈裏。你的情緒調節機製,還沒來得及學會如何疏通、如何轉化,就被迫開始承受海嘯般的衝擊。”
她再次伸出手,虛虛地拂過他的臉頰,目光裏充滿了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憐愛與心痛。“在我最後意識消散的那一刻,我做了兩件事。”
陸見野屏住呼吸。
“第一,我把那一刻最核心的、最強烈的痛苦感受——不是恐懼,不是不甘,而是一種更深邃的、關於‘愛’與‘失去’的極致痛苦——進行了壓縮、提純,然後……將它嵌入了你天生的情緒圖譜之中,形成了一個特殊的‘錨點’。”蘇晚的表情變得複雜,混合著深重的愧疚與不容置疑的決絕。“這不是為了傷害你,是為了保護你。因為隻有你,擁有與我同源的情緒共鳴基礎,能夠承載而不被它瞬間擊垮。而這個‘錨點’的頻率是獨一無二的,隻要它存在,任何外部的、試圖通過情緒共振來操控或影響你的力量,都會因為頻率衝突而失效,或被這個‘錨點’吸收。這是……我留給你的,最後的盔甲。”
陳硯秋的臉,那些被收集的“零號”樣本,“墟城計劃”……碎片再次拚接。
“第二,”蘇晚的聲音變得飄忽,身影邊緣開始出現細微的數據流擾動,“我在你的潛意識深處,埋下了一個強製的安全協議:當監測到你情緒淤積總量超過臨界負荷,那個‘缺口’——也就是‘錨點’的顯化——擴大到可能威脅你人格核心完整性的閾值時,這個協議會觸發一次全麵的、強製性的情緒‘泄洪’。雖然會造成……大範圍的、劇烈的共情衝擊,但至少能確保你的意識核心不被徹底淹沒、消散。”
“三年前的事故……《悲鳴》……”陸見野喃喃。
“那是安全協議的意外提前觸發,一次不完整的‘預演’。”蘇晚的身影波動得更厲害了,聲音也開始帶上電子幹擾般的雜音。“你身體在極度壓力下無意識排出的情緒淤積物,被人收集、提純……製成了那幅畫。它之所以能引發那麽強烈的連鎖崩潰,因為它的核心,就是你我血脈相連的痛苦共鳴,是未經處理的、最原始的情感創傷結晶。”
房間開始劇烈波動。牆壁像水中的倒影般蕩漾扭曲,家具的邊緣融化、流淌。刺目的紅色警告框在視野角落閃爍:情緒波動臨近閾值!強製斷開準備啟動!
“時間……不多了。”蘇晚站起身,動作有些遲滯,像信號不良的影像。她走到陸見野麵前,蹲下身,努力維持著形象的穩定,與他平視。即便隻是虛擬的投影,那雙眼睛裏的情感,卻比任何真實更讓陸見野心碎。“最後,我要告訴你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個‘缺口’,那個你以為在不斷吞噬你的黑暗空洞……孩子,它不是缺陷,不是漏洞。”
她一字一頓,聲音雖輕,卻帶著千鈞之力:“它是容器。”
“容器?”陸見野茫然。
“為了盛裝最重要的東西。”蘇晚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個完整的、帶著淚光的微笑,那笑容璀璨又悲傷。“我把我最後的、最純粹的、不帶任何雜質的‘愛’——不是日常的關懷,不是溫柔的嗬護,而是那種願意為你付出一切、包括自身存在的絕對之愛——壓縮、轉化,變成了與那個‘缺口’完全共振、卻相位相反的一種‘潛勢’。它之所以表現出‘擴張’和‘吞噬’的特性,不是因為它在毀滅你,而是因為它內部那份巨大的‘愛’的潛勢,一直在渴望著被‘填滿’,被‘喚醒’。”
她再次伸出手,這次,她的指尖開始泛起微弱卻真實的金色光點。在這個虛擬空間裏,這代表程序核心允許的、最高級別的數據交互與情感傳遞。
“要喚醒它,填滿它,你需要完成一件事。”她的聲音開始遙遠,像從山穀另一端傳來,“你需要原諒。原諒我的選擇,原諒你父親的離開,原諒秦守正的隱瞞與操縱。原諒所有因你無意識散發的‘波痕’而受到傷害的人。而最終,也是最難的一步……原諒你自己。原諒這個承載了太多,卻依然努力走到今天的,名叫陸見野的生命。”
她的指尖,輕輕點在他的額頭中央。
虛擬的接觸,卻帶來了一道真實不虛的、溫暖的能量流。它不像火焰般灼熱,不像陽光般耀眼,而是如同冬日凍土深處湧出的第一股暖泉,溫柔、緩慢、卻無比堅定地滲透進他冰冷、僵硬、布滿裂痕的意識結構深處。所過之處,那些尖銳的痛苦、凍結的恐懼、淤積的愧疚,仿佛被這股溫暖緩緩浸潤、鬆動。
“我從未後悔生下你,也從未後悔我的選擇。”蘇晚的身影迅速變得透明,聲音如同風中絮語,“不要因我的離去而囚禁自己。悲傷有兩種:一種源於失去,那是傷口在流血;一種源於銘記,那是愛在生根。而你,我的孩子,你心裏裝著太多人的愛與痛,所以你流淌出的每一滴淚水……都值得被捧在手心,鄭重凝視。”
在她身影完全消散、化為漫天飛舞金色數據流的最後一刹那,陸見野清晰地聽見她留在意識深處的、最後的饋贈:
“我愛你。直至時間盡頭,直至存在本身被遺忘。”
強製斷開!神經鏈接剝離!
陸見野猛地從沉浸艙中彈起,像溺水者浮出水麵,頭盔自動解鎖彈開,他彎下腰,發出劇烈而痛苦的嗆咳,仿佛肺葉裏灌滿了冰水。洛琳衝上前扶住他搖晃的身體,目光迅速掃過旁邊監測屏幕上一片狼藉的數據:“生命體征紊亂!但……核心情緒曲線正在回落!那個缺口……上帝,它的擴張趨勢停止了!頻譜分析顯示……相位特征在改變!”
陸見野掙脫她的攙扶,踉蹌著撲到房間角落那麵布滿灰塵的鏡子前。
鏡中的人影臉色慘白如紙,眼底布滿血絲,嘴唇幹裂,額發被冷汗浸透緊貼皮膚。然而,有什麽根本性的東西,不一樣了。他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瞳孔深處,那曾經讓他恐懼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深不見底的暗色,此刻,似乎有極其微弱的、金色的光點在深處閃爍,明滅不定,如同宇宙誕生之初,在絕對虛無中點亮的第一批星辰。
然後,他感覺到了。
左眼的眼眶內部,傳來一陣奇異的、溫熱的脹痛感。不是炎症的刺痛,不是悲傷的酸澀,而是某種溫暖的、豐沛的液體正在積蓄、滿溢的膨脹感。他眨了眨眼,試圖看清。
一滴淚,掙脫了睫毛的挽留,沿著臉頰的弧度,緩緩滾落。
但這滴淚,在下墜的半途中——停住了。
它違反重力,凝固在空氣中,距離地板約三十公分的高度,懸停不動。淚珠飽滿,內部不再是透明,而是開始流轉起柔和、璀璨的金色光芒,如同將一片微縮的星雲封存在水滴之中。光芒流轉、匯聚、凝結……最終,淚珠收縮、固化,變成一顆米粒大小、渾圓剔透的金色晶體,輕輕墜落在地板積灰之上,發出“叮”的一聲極其清脆、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微響。
洛琳屏住了呼吸,像是怕驚擾了某個神聖的儀式。她緩緩彎下腰,用指尖極其小心地拈起那顆金色晶體,放在掌心中。便攜式高精度頻譜分析儀啟動,對準晶體。
“情緒能量密度……超出儀器最大量程。”她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裏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敬畏,“核心頻率……與陸見野情緒圖譜中‘缺口’的頻率完全一致,但是……相位反轉了整整180度。這不是吞噬性的負頻率,這是……補充性的、正向的填充頻率!”
她抬起頭,望向仍站在鏡前的陸見野,眼神複雜到難以形容——震驚、困惑、一種近乎宗教體驗的敬畏,以及一絲微弱的、重新燃起的希望。
“這是……”她輕聲說道,如同在聖殿中低語,“這是‘悲鳴’被逆轉之後,凝結成的第一顆‘情核’。”
陸見野轉身,走到她麵前,伸出手。洛琳將那顆尚帶餘溫的金色情核放入他掌心。它很輕,輕若虛無,但握在手中,卻能清晰感覺到內部傳來一種極其細微、卻堅實有力的搏動,如同擁有生命,如同——一顆剛剛開始跳動的新心髒。
他看著掌心裏這枚小小的、卻重逾千斤的金色結晶,母親最後的話語在意識深處回響,清晰如鍾:
“悲傷有兩種:一種是從傷口流出的,那是失去;一種是從愛裏湧出的,那是記得。”
他收緊手指,情核堅硬而溫潤的觸感抵著掌紋。那溫暖並不熾烈,卻深入骨髓,仿佛能融化所有經年的冰封。
窗外——這個位於地下四層的安全屋並無真正的窗,隻有冰冷的、澆築的岩壁——永恒的人工照明依舊蒼白冷漠。但陸見野知道,某些東西已經發生了不可逆的改變。不是那個缺口被填平了,幻象消失了;而是他終於看穿了它的本質:那個一直在他靈魂深處擴張的黑暗虛空,從來不是為了吞噬他而生。
它是母親用生命留給他的、最後的、也是最沉重的禮物。
一個可以容納所有過往傷痛,也孕育著所有未來可能的——
空無的聖杯。
而現在,第一滴逆轉的淚水,已然化作種子,落入其中。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洛琳,望向虛空,聲音平靜,卻帶著某種穿透一切偽飾的清晰:“聯係蘇未央。告訴她,我接受她的治療提案。但治療方案需要修改。”
“修改什麽?”洛琳問。
“治療的目標,”陸見野緩緩說道,每個字都像經過千錘百煉,沉穩落地,“不再是消除那個‘缺口’,或者阻止它的擴張。而是學習——學習如何理解它,如何與它共存,最終,學會如何正確地……用真實的情感與記憶,去一寸一寸地,填滿它。”
他再次握緊掌心,金色情核的光芒從指縫間悄然溢出,在這間昏暗、冰冷、位於世界最底層的安全屋裏,投下一小片溫暖、堅定、永不熄滅的光暈。
而在監測屏幕那複雜到令人目眩的情緒圖譜深處,那個曾被標記為“吞噬性缺口”的黑色虛無區域,第一次,停止了它持續多年的、緩慢而無情的擴張。
不僅如此。
在它那曾經絕對黑暗、吸收一切的邊緣,開始泛起一圈極其微弱、卻確實存在的金色光暈。
如同漫長極夜後,地平線上浮現的第一絲暖色。
如同最深傷口底部,新生的、嬌嫩肉芽悄然萌發。
如同所有絕望的盡頭,希望本身開始呼吸的——
第一個征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