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忘憂墟之門
字數:16341 加入書籤
蜉蝣巷的深度無法用尋常尺度丈量。它不是地理的下陷,而是存在的沉降,是文明代謝物層層淤積、壓縮、最終在岩層與廢棄管道夾縫間結晶出的、一座倒懸的遺忘礦床。
垂直向下三百米——如果這被歲月啃噬的豎井還能保持“垂直”這一概念的話——初代情緒反應堆的遺骸靜靜橫陳。它曾是一座鋼鐵大教堂,如今是被剝皮拆骨的巨獸化石。主框架的承重梁如扭曲的肋骨,鏽蝕成血液幹涸後的赭褐色,表麵皸裂的漆皮翻卷如壞死的皮膚。破裂的冷卻管道垂掛下來,像被抽幹脊髓的神經束,末端凝結著曾經流淌液態情緒的、瀝青般濃黑的固態殘留。光線在這裏是奢侈的侵犯,僅有幾盞苟延殘喘的應急燈,在遠處投來奄奄一息、間歇性抽搐的昏黃光暈,勉強勾勒出這龐然殘骸嶙峋的剪影。
而入口,那張唯一的門,是褻瀆神學的造物。
它由無數廢棄的情緒導管編織而成。這些導管粗細不一,材質各異,有些還殘留著昔日輸送“喜悅原漿”的光滑陶瓷內壁,有些則是輸送“絕望濃縮液”的、布滿吸收塗層的粗糲合金。它們被某種超越焊接的工藝強行扭結、熔融、編織,形成一張直徑超過五米、向內深深凹陷的、近乎完美的圓形巨口。這張“嘴”的邊緣參差不齊,導管斷口犬牙交錯,仿佛被暴力撕裂後勉強縫合。最令人骨髓生寒的,是導管表麵那些經年累月增生出的情緒凝結物:暗紅色的鍾乳石如凝固的動脈血,幽藍色的石筍似深海沉澱的怨毒,熒綠色的瘤狀增生像輻射變異的菌群……它們在絕對的幽暗中,自行發出微弱但執著的、如同垂死生物呼吸般明滅的熒光。那光芒並非照明,而是標識——標識著此處堆積的情感毒素濃度,已足以讓無機物發生異化,讓金屬生長出病態的、發光的癌。
陸見野站在這非人之口的門檻前。空氣不再是氣體,而是某種粘稠的、飽含微粒的半流體膠質,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肋間肌額外做功,將沉重混濁的氣息強行壓入肺葉。氣味複雜到令人暈眩:鐵鏽的腥、高壓電弧擊穿空氣留下的焦臭臭氧、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膩到發齁又隱隱帶著腐敗水果氣味的底調——那是高純度情緒長期緩慢揮發、滲透進每一寸混凝土和鋼鐵後,形成的“氣味化石”,是無數種激烈情感被時間風幹後殘留的、魂靈般的餘韻。
蘇未央的手像一塊冰,死死攥著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膚。她的聲音壓得極低,被稠密的空氣吞噬大半,隻剩下氣聲的顫音:“聽見了嗎……那聲音……不通過空氣……直接敲在腦幹上……”她停頓,似乎在抵抗某種生理性的不適,“像把一整座住滿晚期狂躁症患者的瘋人院,塞進一個正在高速運轉的離心機鐵罐裏……所有尖叫、哭泣、狂笑、詛咒、囈語……被暴力攪拌、打碎、重組……形成一種……正在發酵的、活的噪聲。”
陸見野聽見了。那不是聲波的振動,而是一種更底層、更直接的神經共頻震顫。它從腳下鏽蝕得布滿孔洞的鋼板傳來,順著跟骨、脛骨、股骨,像冰冷的電流般爬升,在胸腔的空腔裏激起沉悶而詭異的共鳴,與心跳的節律粗暴地交織、對抗。他點點頭,動作僵硬,從貼身內袋裏掏出那枚機械小川——或者說,承載著小川意識最後殘響的數據核心——臨終托付的密鑰。
那不是一串數字,不是一道指紋,不是虹膜的虹膜圖譜。
是一段哭聲。
一段被最精密的情緒編碼技術捕捉、數字化、並永久封存的,屬於一個早已被世界遺忘的孩子的,絕望到連聲帶都無法震顫的、純粹的嗚咽。
陸見野將數據核心冰冷的表麵,按在巨口邊緣一根相對光滑、似乎曾是“平靜”樣本輸送管的導管上。核心底部彈出數根細如蛛絲、卻堅硬如金剛石的探針,悄無聲息地刺入導管接縫的微觀間隙。幾秒鍾死寂,仿佛連那無處不在的“發酵噪聲”都屏住了呼吸。
然後,哭聲滲了出來。
不是從某個揚聲器,是從整張“嘴”,從編織成它的每一根導管的內壁,從那些發光的毒蕈般的鍾乳石內部,同時、同頻、同質地滲出。它不是聲音,是情緒的實體化泄漏:一股冰涼的、粘稠如低溫蜂蜜的、純粹到令人心髒驟然停跳的悲傷之潮,瞬間無聲地淹沒了入口處方圓十米的空間。這悲傷沒有具體的指向,沒有個人的故事,隻是“悲傷”這一概念本身,被蒸餾提純到極致後的結晶。
蘇未央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膝蓋發軟向下滑去。陸見野手臂發力撐住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對抗那股外來的、幾乎要碾碎意識的悲慟洪流。他自己的胸腔深處,那枚新生的、溫熱的金色“情核”,似乎被這同源的寒冷刺激,搏動了一下,擴散出一圈微弱但堅定的溫熱脈動,像冬日嗬出的白氣,暫時驅散了緊貼皮膚的嚴寒。
哭聲持續了精確的十七秒。
然後,巨口開始蠕動。
不是機械齒輪的咬合,不是液壓杆的推動,是生物般的、令人腸胃翻攪的蠕動。那些構成口腔內壁的導管,像沉睡的腸道突然被驚醒,開始緩慢地舒張、收縮、彼此擠壓摩擦,發出濕漉漉的、仿佛巨型生物在吞咽口水般的黏膩聲響。導管表麵那些發光的增生組織隨之明暗交替,熒光流轉,如同無數隻嵌在肉壁上的、沒有眼皮的眼睛在同步眨動。巨口中央,那片絕對的黑暗向內裂開一道縫隙,縫隙邊緣流淌著暗綠色的、如同腐爛螢火蟲集群般的生物冷光。縫隙擴張,露出向下的通道——那絕非樓梯或電梯井,而是一個緩緩逆時針旋轉的、由更多蠕動導管構成的螺旋狀“腸道”。內壁覆蓋著不斷分泌的透明粘液,暗綠冷光在其下流動,深處傳來沉悶的、有節奏的“咚……咚……咚……”的搏動聲,像有一顆被埋藏在廢墟最深處、早已停止跳動卻又被某種邪術強行催動的巨大心髒,仍在徒勞地收縮。
“歡迎光臨……消化係統第一環。”一個聲音從側後方鏽蝕管道的陰影裏滑出來,嘶啞得像砂紙反複打磨生鏽的鐵皮。
一對連體侏儒,從黑暗的褶皺中緩緩挪出。他們共用一具異常寬闊、幾乎呈方形的軀幹,包裹在油膩發亮的黑色皮革裏。兩顆頭顱分別從肩膀兩側畸生出,麵孔扭曲卻驚人地相似,隻是一顆永遠凝固著哭喪般的哀戚,嘴角下垂,眼窩深陷;另一顆則永遠掛著空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嘴角咧到耳根,眼睛是兩個漆黑的窟窿。他們的下肢嚴重萎縮,細如嬰孩,由一套簡陋但有效的反重力懸浮裝置托著,離地漂浮約半尺。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們的頭部——太陽穴位置沒有毛發,皮膚被切除,直接暴露出兩套精密複雜、閃爍著各色指示燈光的神經接口陣列。粗細細細的導線如同活體藤蔓,從接口處蔓延爬滿整個頭皮,最後全部匯聚到脊柱位置一個不斷發出低沉嗡鳴的黑色方盒處理器。
“左腦測謊,”哭臉頭顱開口,聲音尖細如針,刺破粘滯的空氣,“謊言是雜質,汙染原料。說謊者,扔進‘憤怒熔爐’,當一次性助燃劑。”他渾濁的眼珠轉向陸見野,沒有任何焦點,卻讓人感到被剝開審視。
“右腦估價,”笑臉頭顱緊接著咯咯笑起來,笑聲幹癟空洞,像搖晃一個內部零件鬆脫的罐頭,“情緒是貨幣,純度即價值。窮鬼,踢進‘悲傷沼澤’,眼淚還能榨出點渣滓。”他那雙漆黑的窟窿“望”向蘇未央,咧開的嘴角似乎又擴大了一絲。
“新麵孔?”哭臉頭顱抽動鼻子,像在嗅聞空氣中的信息素,“供應商?癮君子?迷失的羔羊?還是……披著羊皮的清道夫?”
陸見野鬆開蘇未央的手腕,上前一步,從背包側袋取出一個長約十五公分的圓柱形密封玻璃管。管子內部不是液體或氣體,而是一團不斷翻湧、扭曲、變幻形態的灰黑色煙霧。煙霧中,時而有破碎的驚恐人臉如溺水者般浮現又湮滅,時而閃過扭曲變形的走廊、無限下墜的失重幻象、冰冷器械的寒光——這是他嚴格按照地下黑市流傳的配方,昨夜潛入第三層最混亂肮髒的“鼴鼠窩”貧民窟,用便攜式情緒捕捉器,從十二個不同流浪漢最深沉的噩夢殘留中,剝離、混合、再經過去人格化粗糙處理的產物。
“暗影集市,霍夫曼的渠道,”陸見野聲音平穩,壓過背景的詭異搏動聲,“供應商。樣品:‘二手恐懼’,B級濃度,混合型,已做基礎人格剝離處理。”
他將玻璃管遞向連體侏儒。哭臉頭顱沒有伸手,隻是用那雙渾濁無光的眼球“盯”著管子。他太陽穴暴露的神經接口突然亮起密集的紅色光點,高頻閃爍如蜂群振翅。幾秒後,嘶聲道:“真貨。頻率譜係雜亂,來源駁雜,情緒記憶殘留量超標……品質,次等。”
笑臉頭顱卻迫不及待地伸出枯瘦如雞爪的手,一把抓過玻璃管,動作快得帶出殘影。他將管子貼近自己那側的神經接口,接口處自動探出數根比頭發還細的銀色探針,無聲刺破強化玻璃管壁。管內的灰黑色煙霧仿佛找到出口,瞬間被吸入接口。笑臉頭顱猛地一顫,整個懸浮裝置都搖晃起來。他臉上那空洞的笑容驟然扭曲、放大,變成一種極致狂喜的痙攣,眼球在漆黑的眼眶裏向上翻起,隻露出大片眼白,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急促喘息。
“新鮮……夠勁……雜質的……混沌感……”笑臉頭顱滿足地長長歎息,聲音帶著吸毒般的飄忽,隨手將吸食一空的玻璃管像垃圾般扔開,管子在金屬地麵上滾動,發出清脆的聲響。
哭臉頭顱厭惡地皺了皺鼻子(如果他還有完好的鼻子的話),懸浮裝置無聲旋轉,讓開了那旋轉腸道入口的路徑:“下去。眼睛,管好。手,別亂碰。感受,最好關閉。第七層往下,禁區。交易完,立刻離開。這裏不生產故事,不歡迎遊客,更不歡迎……帶著獵人氣味的訪客。”
陸見野微微頷首,重新拉起蘇未央冰冷的手,踏入了那向下旋轉的、活體般的鋼鐵腸道。
內壁的觸感超出想象的濕滑,覆蓋著一層不斷分泌的、透明而粘稠的潤滑液,踩上去發出細微的“噗嘰”聲,在寂靜(相對外界的嘈雜)的通道內異常清晰。暗綠色的生物冷光從導管壁內部透出,並非均勻照亮,而是如同靜脈中的血液般緩緩脈動流淌,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種病態、虛幻的幽綠光暈中。螺旋下降的坡度陡峭,通道狹窄壓抑,僅容兩人勉強並肩。四周肉壁般的導管隨著他們的經過而產生輕微的收縮反應,仿佛這整個通道是一個擁有基礎感知能力的、活著的巨物消化器官,正在感知並評估著這兩個闖入的“異物”。
蘇未央走在他身後半步,呼吸聲越來越粗重,間隔不規則。陸見野回頭看她,幽綠的光線下,她的臉異常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瞳孔正在自主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縮、放大、再收縮,像兩台高速對焦的精密攝像機鏡頭。更詭異的是,她虹膜的邊緣,泛起了一圈極淡的、非自然的金屬冷光。
“我的……軍用級視覺增強模塊……”她低聲說,聲音裏帶著一絲電子幹擾般的雜音和竭力控製的顫抖,“在自動激活……環境情緒輻射濃度……超過預設安全閾值三百倍……輔助係統判定為‘極端威脅環境’……強製開啟全頻譜感知與記錄模式……我……我暫時無法覆蓋指令……”
陸見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發現她手心全是冰涼的冷汗,但皮膚表麵的溫度卻在反常升高,像過載的機器。“穩住。記錄就讓它記錄,但別讓那些數據流直接衝擊你的意識緩衝區。試著在腦子裏……建一堵牆,或者一個過濾網。”
他們繼續在濕滑的肉壁腸道中螺旋向下。時間在這裏失去了線性意義,隻有單調重複的濕滑觸感、腸道蠕動的輕微壓迫、脈動的幽綠光芒和從深淵底部傳來的、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混亂瘋狂的聲響交響。大約下降了感覺上有十分鍾——或許隻有三分鍾,或許已有半小時——前方腸道突然結束,他們從出口被“排泄”出來,跌在一個鏽蝕的、布滿網格狀透氣孔的金屬平台上。
眼前展開的景象,瞬間剝奪了語言,隻留下純粹的、感官的震撼。陸見野理解了“忘憂墟”這三個字背後,所承載的、遠超字麵的、令人靈魂戰栗的重量。
這是一個龐大到目光難以窮盡的、倒置的、蜂巢結構的垂直深淵。他們所在的平台位於蜂巢頂部的邊緣,如同站在一座倒扣的巴別塔塔尖。向下望去,是無盡的、令人眩暈的深邃,隻有一圈圈以螺旋狀向下無限延伸的環形平台,層層疊疊,消失在底部翻滾的、色彩混沌的霧氣之中。每一層平台,都籠罩在不同色調的、非自然的光芒裏,傳出截然不同卻又同樣不屬於理智世界的喧囂。空間的絕對中央,一根直徑堪比摩天大樓主體的、完全透明的巨型管道垂直貫通上下,管道內,粘稠如岩漿、色彩在不斷劇烈變幻的液體(如果那還能稱之為液體)正以驚人的速度向下奔流——那是被從各層平台榨取、初步提純後的“情緒原漿”,正被輸往深淵最底部的、最終的加工熔爐。
“第一層,”蘇未央的聲音變得平板、機械,像在朗讀掃描儀輸出的報告,她的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環境光主波長:620至750納米,高強度。聲壓級:持續超過100分貝,頻率集中於80至250赫茲低頻段,夾雜不規則高頻爆破峰。綜合生物信號與情緒光譜分析……判定為:高濃度、持續性‘憤怒’生產層。”
陸見野的目光投向最近的下方平台。那裏是“憤怒熔爐”。
數百個身著統一灰色、毫無特征可言的連體囚服的人形,密密麻麻如同工廠零件般,被固定在金屬地麵上的特殊座椅中。他們頭上戴著沉重笨拙、布滿電極的頭盔,粗大的導線從腦後瀑布般垂落,匯聚到平台下方隱藏的集流槽。他們身體被束縛帶牢牢捆縛,一動不動,如同僵硬的蠟像。但他們的臉——每一張臉——都在劇烈地扭曲、痙攣。額頭上青筋暴起如蠕動的蚯蚓,麵部肌肉拉扯出非人的猙獰,嘴巴擴張到頜骨極限,對著前方空無一物的虛空,發出無聲的、卻仿佛能直接撕裂觀者靈魂的狂暴咆哮。他們的“憤怒”——那種熾熱、尖銳、帶有毀滅性特質的情緒能量——被頭盔內的提取陣列強行抽取、轉化,形成一道道猩紅色的、如同濃縮血漿般的光流,順著導線奔騰湧入集流槽,再與其他數百道同樣的光流匯合,最終注入中央那根透明巨管。巨管中,猩紅色的“憤怒原漿”如同地心熔岩,緩慢而沉重地翻滾、對流,散發出肉眼可見的、扭曲空氣的熱浪,將那一整層的景象都烘烤得微微波動、失真。
沒有監工,沒有鞭笞,沒有任何可見的強製。隻有這些被永恒固定的人形“情緒電池”,在沉默中燃燒自己,永無止境地“生產”著最純粹的怒意。他們曾是活人嗎?還是隻是培養出的生物組織?陸見野無法分辨,隻感到一股冰冷的惡心順著食管上湧。
“第二層,”蘇未央繼續報讀,她的眼球表麵開始有極其細微的、快速滾動的數據流光影掠過,“環境光:主波長450至485納米,低強度彌散光,類似月光。聲音特征:持續性、多聲源、低頻段哭泣聲波,疊加形成穩定聲場,具有輕微催眠特性。情緒類型判定:高純度‘悲傷’。”
悲傷沼澤。這一層彌漫著一種淡藍色的、冰冷的、如同極地月夜般的光暈。平台上覆蓋著一層淺淺的、乳白色、微微冒著熱氣的營養液。浸泡在其中的“人”,姿勢各異,或仰或臥或蜷縮,動作緩慢遲滯到近乎靜止,像是沉在琥珀中的遠古昆蟲。他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痛苦,沒有哀傷,隻有眼淚。清澈的、源源不斷的、無聲的眼淚,從他們空洞的眼眶中湧出,沿著毫無生氣的臉頰滑落,滴入身下乳白色的液池。精巧絕倫的虹吸裝置,以毫米級的精度懸浮在他們臉頰旁,每一滴淚珠剛剛脫離皮膚,就被瞬間吸取,導入細如發絲的透明導管。成千上萬根這樣的細管在平台下方編織成一張閃爍著微光的、複雜的蛛網,將所有淚水匯入更大的管道,最終注入中央巨管。那裏的“悲傷原漿”是一種冰藍色,流動異常緩慢,所過之處,連那特製的透明管壁外都凝結出一層厚厚的、晶瑩的白色霜花,散發著徹骨的、直透靈魂的寒意。
陸見野胸腔深處,那枚金色的情核再次搏動,這一次,帶來一種細微的、共鳴般的刺痛與牽引。這些被工業化收集的、冰冷的悲傷之淚中,是否混入了與母親蘇晚留下的、那份被壓縮的極致之愛頻率相近的碎片?
“第三層,”蘇未央的身體開始無法抑製地輕微顫抖,她的視覺係統顯然已超負荷運轉,“環境光:複雜,多頻段不規則快速閃爍,無法穩定成像。聲音:無規律高頻尖嘯、斷續嗚咽、無法組成詞句的破碎語素。生物信號掃描顯示……多數生命反應非標準人類圖譜,存在強烈基因編輯與共生改造痕跡。情緒類型:原生‘恐懼’。”
恐懼溫室。這一層沒有傳統的平台,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懸掛在半空中的、由柔韌透明生物材質構成的巨大囊泡,如同某種深海怪物的卵。每個囊泡內部都爬滿了詭異蠕動的植物——噩夢藤蔓。這種基因編輯造物沒有葉片,隻有無數如同蒼白觸手般緩緩蠕動、探尋的卷須,以及懸掛在藤蔓上、拳頭大小、呈半透明狀的“果實”。果實內部,可以清晰看到混沌的、如同活體般翻滾流動的暗影,仿佛封印著一個獨立的、完整的噩夢。一些身著全封閉式防護服、體型異常高大的“園丁”,用特製的、閃爍著能量刃的工具切割果實。切口處沒有汁液流出,而是溢出一縷縷透明的、卻讓任何目睹者瞬間心髒收緊、後頸發涼的“氣體”——這就是被提取的“恐懼精華”。這些氣體被特殊導管迅速收集、加壓液化,變成一種沉滯的、近乎墨黑色的粘稠原漿,匯入中央管道的色彩洪流。
陸見野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其中一個囊泡旁。那裏有一個小小的、蝕刻在金屬支架上的標誌:一個簡化抽象的琉璃塔輪廓。那是琉璃塔沙龍——那場致命拍賣會——的隱秘標記。連接那個囊泡的收集導管上,貼著一張手寫的臨時標簽,字跡潦草狂亂:
“新批次,活性極高。來源:琉璃塔沙龍崩潰現場(情緒輻射殘留收集)。類型:混合型集體恐懼/絕望/存在崩解。特殊備注:檢測到異常高頻情緒殘留信號(暫命名:‘零號頻率’),信號強度微弱但特征譜係極其特殊,已物理分離標記,送交‘特質研究組’進行深度譜分析。”
琉璃塔。拍賣會。《悲鳴》引發的連鎖崩潰。那些賓客們瞬間被抽空的恐懼與絕望。
他製造的那場災難,留下的殘骸,最終竟被收集、運輸到了這裏,成了釀造“忘憂漿”的、帶有一絲“特殊風味”的珍貴原料。
一股比悲傷沼澤更冰冷的惡寒,混合著荒誕與自我厭惡,狠狠攫住了他的喉嚨。
他們沿著緊貼蜂巢弧形內壁的、鏽蝕狹窄的檢修通道,繼續向更深處移動。蘇未央越來越沉默,幾乎不再主動開口,她的眼睛已經完全變成了兩架冷酷記錄一切的攝像機,虹膜的金屬光澤越來越明顯,甚至開始有細微的、電弧般的藍色火花在眼角偶爾閃現。陸見野自身的狀態也在悄然惡化。越深入這情緒深淵,彌漫在空氣中、滲透進每一寸空間的“情緒微塵”濃度就越高。無數種破碎的、強烈的、未經任何緩衝處理的原始情感碎片,像帶有靜電的灰塵,粘附在皮膚、衣物、甚至睫毛上,並試圖通過毛孔、黏膜鑽入體內。而他身體內部,那個由母親留下的、既是“錨點”又是“缺口”的特殊結構,開始產生一種被動的、近乎本能的“吸力”。它不是主動吞噬,而是像一個過於敏感的海綿,不由自主地吸收著周圍過度飽和的情緒輻射。更糟糕的是,他感到意識深處,那些屬於秦守正的人格碎片與記憶烙印——那些知曉殘酷真相後被強行喚醒、尚未完全整合的認知——開始鬆動、躁動、泛起泡沫。像是沉眠在心底湖床的毒蛇,嗅到了熟悉的、充滿劇毒巢穴的氣息,正在緩緩蘇醒,扭動身體,準備浮出水麵。
第四層,“狂喜回廊”。刺目到讓人流淚的金色光芒充斥空間,一群戴著統一笑臉麵具、身著華麗但破舊舞服的人,在不知疲倦地瘋狂旋轉、跳躍、舞蹈,直至力竭倒地,又被機械臂扶起,注射某種藥劑後繼續。他們癲狂空洞的笑聲被特殊的共鳴腔收集,凝結成一種金黃色的、粘稠如蜂蜜的糖漿狀物。
第五層,“嫉妒蛛巢”。幽暗的紫羅蘭色光線中,一個個獨立的隔間裏,人們坐在單向玻璃前,玻璃後播放著精心編製的、關於“他者”擁有他們所渴望一切的虛擬影像。他們眼中滋生的、粘稠惡毒的嫉妒,被玻璃後的吸附層提取,在空氣中凝結成細小的、閃爍著邪異紫光的結晶粉末。
第六層,“貪婪礦坑”。暗黃色的、如同劣質鈉燈般的照明下,人們麵對著不斷跳動的、毫無意義的數字屏幕,雙手以驚人的速度進行著虛擬交易、虛擬積累。他們空洞眼眸中燃燒的、永無饜足的欲念之火,被特殊的能量場壓縮、冷卻,形成一顆顆沉重如鉛的、黯淡的黑色顆粒……
每一層,都是一個被剝離出來、單獨囚禁並無限再生產的基礎情緒地獄。每一層,都在為中央那根越來越粗壯、色彩越來越渾濁詭異、仿佛承載著整個墮落世界所有負麵情感總和的原漿巨河,貢獻著自己那份獨特而罪惡的“色彩”與“毒素”。
他們終於抵達了蜂巢底部區域,一個從岩壁上天然凹陷、又被人工大規模開鑿擴建而成的巨大洞窟。這裏不再有分層的情緒農場,而是忘憂墟真正的核心——情緒釀酒坊。
數十座大小不一的蒸餾器如同沉默的鋼鐵巨人,以各種角度矗立在氤氳的蒸汽與奇異混合氣味之中。它們嘶嘶地噴吐著白色蒸汽,管道如怪異的叢林藤蔓般在頭頂縱橫交錯,輸送著從上層流下的、不同顏色的原漿。最令人靈魂戰栗的,是那些蒸餾器的冷凝部件——它們並非工業標準的金屬管,而是由人體的長骨(主要是股骨和肱骨)精心拚接、打磨、拋光後製成。骨管被打磨得半透明,可以隱約看見內部有被冷卻的、色彩妖異的液體流過。而每一根骨管的外壁上,都刻滿了密密麻麻、需要放大鏡才能看清的微小文字——那不是裝飾,是無數個被榨取殆盡的靈魂,最後殘存的懺悔、詛咒、祈禱或毫無意義的囈語,被永恒地篆刻在這褻瀆的器皿之上,成為釀酒過程的一部分“風味添加劑”。
釀酒坊中央,一個穿著沾滿各色汙漬、皮質圍裙的盲眼老者,正用他異常修長、布滿厚繭與細微疤痕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一段骨製冷凝管。他的指尖在那些微小的刻字上緩慢滑動,動作輕柔如同撫摸情人的皮膚,又精準如同閱讀盲文。他沒有眼睛,眼眶處是兩個光滑的、深陷的疤痕組織,但當他似乎“感知”到陸見野和蘇未央走近時,兩人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實質般的“目光”掃過全身,仿佛連五髒六腑都被瞬間透視。
“生麵孔的氣味……”盲眼老者開口,聲音蒼老,卻異常清晰穩定,像一根磨損嚴重卻依然精準的唱針,劃過一張保存完好的黑膠唱片,“還帶著……不屬於這裏的味道。一種空洞的回響,一種……渴求被填滿的‘無’。”
陸見野強迫自己壓下翻騰的心緒,再次拿出那份偽造的電子憑證。“霍夫曼先生推薦。我們代表‘暗影集市’,來洽談長期、穩定供應高純度‘二手情緒樣本’的可能性。”
盲眼老者沒有接憑證,甚至沒有轉頭“看”它。他突然抬起右手,食指筆直地指向陸見野的胸口方向。“你,”他歪了歪頭,仿佛在用無形的耳朵“端詳”著陸見野,“你的痛苦……非常特別。不是那些回收的、被消化過、失去鋒刃的二手貨。是……原裝的。新鮮的。一種會主動吸收光線、聲音、溫度、乃至其他所有情緒的……‘空洞’。我在原料庫最深處的隔離區,聞到過一絲類似的、陳年的餘味。但這麽鮮活、這麽生動、還在呼吸著的……是第一次。”
陸見野的心髒猛地一縮。蘇未央無聲地靠近他半步,她的眼睛記錄光圈瘋狂閃爍,幾乎發出輕微的嗡鳴。
盲眼老者放下手,轉過身,用一根看似普通、頂端卻鑲嵌著複雜傳感器的導盲杖,敲了敲腳下滲著粘液的金屬網格地麵。“跟我來。讓你們看看,真正的‘忘憂漿’,是如何從這些汙穢與痛苦中,升華出‘美味’的。看完,我們再談……生意。”
他們跟隨老者,走向洞窟深處一個體積最為龐大的蒸餾器組。這個蒸餾器的原料入口,連接著七八根不同顏色的粗大管道,正在汩汩注入由上層輸送下來的、經過初步混合的“情緒雞尾酒”原漿。蒸餾器下方,幽藍色的火焰不是燃燒氣體,而是一種低溫等離子焰,無聲而穩定地炙烤著器皿底部。老者走到布滿複雜表盤、旋鈕、拉杆的控製台前,枯瘦但穩健的手指開始操作,動作熟練到仿佛那是他身體的延伸。
“釀酒,第一步,‘投料’。”他用導盲杖敲了敲那些原料管道,發出空洞的回響,“單一的憤怒,像烈酒,燒喉傷胃。純粹的悲傷,像冰酒,寒入骨髓。恐懼散亂,狂喜輕浮。需要調配,像最苛刻的調香師調配他的傳世之作。但情緒,比最複雜的香料分子式還要複雜億萬倍。比例差之毫厘,出來的就不是讓人沉醉的‘忘憂漿’,而是引爆靈魂的毒藥,或者……更糟的,毫無價值的廢水。”
他拉動一個鏽蝕的銅質拉杆。蒸餾器頂部一個厚重的觀察窗緩緩滑開,透過加厚的玻璃,可以看見內部正在被加熱的、色彩混沌如同調色盤被打翻的粘稠液體。“第二步,‘煎熬’。加熱到臨界點。不是物理溫度的臨界,是情緒共鳴頻率的臨界點。讓憤怒的灼熱與悲傷的冰冷在極限溫度下互相撕咬、中和,讓恐懼的尖嘯與狂喜的眩暈彼此吞噬、融合。在極致的衝突與痛苦中,那些承載著具體記憶、個人故事的‘實體’——我們稱之為‘苦精’——會因為無法承受這種純粹的、去人格化的情感烈度而析出、沉澱、被剝離。”
隨著幽藍火焰的持續加熱,蒸餾器內的液體開始劇烈沸騰、翻滾,並逐漸分層。一些渾濁的、仿佛有無數微小扭曲人臉在其中掙紮沉浮的深色膠狀物,如同痛苦的沉澱,緩慢但堅定地向底部沉降、堆積。而上層的液體,則變得相對“澄清”了一些,色彩融合成一種不斷變幻的、不祥的暗彩虹色,流光溢彩,卻又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第三步,‘分離’。”老者枯瘦的手指按下一個紅色按鈕。蒸餾器底部的一個小閥門打開,那些沉澱的、膠質的“苦精”被高壓氣體推出,流入旁邊一個透明的大型玻璃容器。陸見野瞥見那容器底部已經積累了厚厚一層黑灰色、如同腐敗淤泥般的物質,表麵不時詭異地凸起一個個清晰的人臉或手部輪廓,又迅速平複下去,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卻直透腦髓的細微啜泣與呻吟。
“‘苦精’,記憶的殘渣,情緒的屍骸,”盲眼老者語氣淡漠,仿佛在討論廚房垃圾,“沒用了。但直接銷毀……可惜。通常,會送到第七層,‘悔恨之巢’。給那些還有能力‘後悔’的活體原料加點‘催化劑’,能催生出更醇厚、更綿長、層次更豐富的‘悔恨原漿’。那可是……高端定製客戶的最愛。”
他的手指,再次拂過那冰涼光滑的骨製冷凝管,動作近乎愛撫。“第四步,‘冷凝升華’。去除‘苦精’後的情緒混合蒸汽,通過這根‘懺悔者之骨’。骨頭裏篆刻的那些執念、那些未竟的渴望、那些死不瞑目的悔恨……會與蒸汽發生最後的、也是決定性的交互。它們賦予最終產物獨一無二的‘回味’:或許是綿長不絕的苦澀,或許是尖銳短暫的刺痛,或許是虛假但誘人的片刻甘甜。這,才是‘忘憂漿’真正的靈魂,是它讓人上癮、讓人寧願擁抱地獄也不願醒來的……魔力。”
蒸餾器的出口,一滴粘稠的、閃爍著夢幻般迷離幻彩光澤的液體,緩緩凝聚、滴落,精準地落入下方早已準備好的一個水晶燒杯中。那液體在杯中微微晃動,流光溢彩,美麗得如同收藏在博物館的頂級歐珀,卻又散發著一種令人本能恐懼、想要遠離的危險氣息。
“真正的‘忘憂漿’,”盲眼老者拿起那個水晶燒杯,雖然他看不見,卻精準地將杯口朝向陸見野的方向,“不是讓你忘記痛苦。是讓你……愛上痛苦本身。讓你在飲下它的那一刻,覺得那種空洞、那種撕裂、那種冰冷刺骨的絕望,是這世界上最醇厚、最複雜、最值得反複品味的頂級美酒。你會擁抱你自己的地獄,親吻折磨你的荊棘,並深情地稱其為……唯一的家園。”
陸見野沒有伸手去接那杯危險的“美酒”。他的目光,越過盲眼老者佝僂的肩膀,落在了控製台旁邊一個攤開的、頁麵邊緣卷曲發黑的巨大皮質登記簿上。上麵用各種顏色的墨水、潦草而匆忙的字跡,記錄著近期每一批原料的詳細信息。他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快速掃過,最終死死定格在最新登記的那幾行字上:
批次編號:XQ490317
接收日期:新曆49年雨月18日(昨日)
來源:琉璃塔沙龍崩潰事件現場(情緒輻射殘留高濃度富集區)
采集者:代號“清道夫”
情緒類型:混合型(恐懼/絕望/存在崩解/集體性歇斯底裏)
原始濃度:A+級(極高活性)
特殊備注:檢測到異常高頻情緒殘留信號(暫命名“零號頻率”),信號強度微弱(約0.03標準單位),但特征譜係極其特殊,與所有已知情緒模板均不匹配,具有高度研究價值。已進行物理分離(約0.5毫升),標記為‘特研樣本X1’,送交‘特質情緒研究組’進行深度頻譜分析與逆向工程嚐試。
當前狀態:剩餘主體部分(約15升)已投入‘幽影係列’忘憂漿第三批次釀製。
陸見野感到一股比悲傷沼澤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脊椎。他們不僅係統性地收集了琉璃塔慘劇的“殘渣”,竟然還如此敏銳地捕捉並分離出了那一絲屬於他的、源自“零號初淚”的獨特頻率殘留,並且……已經啟動了針對性的、充滿危險氣息的“研究”!
就在這時,釀酒坊深處某個堆滿廢棄骨管和生鏽零件的陰暗角落,傳來一聲不甚響亮、卻被此刻寂靜凸顯出來的金屬碰撞悶響——像是什麽東西被無意中踢倒,滾動了幾下。
陸見野警覺地轉頭,目光如刀般掃向聲源。在搖曳的蒸汽陰影和雜物堆積的縫隙裏,一個反光的、巴掌大小的物體,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識地邁步走過去,彎腰,從油膩的汙漬和金屬碎屑中,撿起了那個東西。
入手冰涼,沉甸甸的。是一張金屬材質的工作證。邊緣有明顯的磕碰磨損痕跡,但卡片主體的磁條和嵌入式芯片看起來完好無損。正麵,蝕刻著“忘憂墟核心釀造區·絕密”的徽記,下麵是清晰的印刷字體:
姓名:林夕
職位:首席情緒釀酒師特聘顧問
權限等級:A級(全區域通行)
部門:特質情緒研究組/高端定製釀造車間
有效日期:新曆49年雨月1日——新曆49年花月30日
花月30日。
那正是……昨天。
陸見野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後瘋狂地、不受控製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沉悶巨響。他翻轉工作證。
背麵沒有公司標語,沒有安全須知,隻有一行字。不是印刷,不是雕刻,像是用某種極細、極堅硬的刻針,以近乎瘋狂的力道,深深地、一筆一劃地劃進金屬層裏,痕跡之深,幾乎要將卡片穿透:
“若拾到此證,我已成酒。飲我者,將見我最後所見。”
寒意瞬間穿透四肢百骸。他的目光猛地移回正麵那張小小的、嵌在卡片裏的證件照。照片上的林夕,穿著他常穿的、略顯寬大的白大褂,背景似乎是某個光線明亮的實驗室,臉上帶著他慣有的、那種溫和卻總帶著一絲距離感的淺淺微笑。但……不對。
陸見野將工作證舉到眼前,湊近,借著蒸餾器幽幽的藍光和周圍閃爍的指示燈,死死盯住那張照片。
照片上林夕的眼睛……
是閉著的。
不是拍攝瞬間偶然的眨眼,不是光線造成的模糊。是刻意地、緊緊地、甚至帶著某種決絕意味地閉合著。眼瞼的線條繃得很緊,睫毛在照片上清晰可辨,形成了一個完整而封閉的弧線。
一個冰冷刺骨、充滿不祥的預感,如同深海湧上的寒流,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抬頭,看向蘇未央,嘴唇翕動,想要說什麽——
咿——嘎————!!!
刺耳的、撕裂金屬般的高頻警報聲,毫無任何預兆地,以最大音量炸響!瞬間吞沒了釀酒坊內所有的其他聲音!頭頂上,數盞深紅色的旋轉警示燈同時點亮,瘋狂轉動,將整個洞窟、所有蒸餾器、每個人的臉,都染上了一層不斷流淌、變幻的、如同鮮血般的光影!
盲眼老者在警報響起的瞬間,佝僂的背脊猛然挺直!他側耳,仿佛在傾聽警報聲中的某種特殊頻率,那張布滿疤痕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顯著的情緒變化——那不是驚慌,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混合了極端興奮、殘忍期待與職業性憤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
“原料逃跑啦——!!!”他的聲音,通過隱藏在洞窟各處的、音質粗糙的擴音器,瞬間傳遍了釀酒坊,甚至可能向上穿透,回蕩在蜂巢的每一層,“第七層!‘悔恨之巢’的活體原料跑了!抓住他!他偷走了今天高端定製訂單要用的、最關鍵的那份‘終極悔恨’原漿母液!抓住那個老東西!要活的!母液不能灑!”
幾乎同時,釀酒坊牆壁上幾塊原本處於關閉狀態的監控屏幕,“啪”地一聲全部亮起,顯示出蜂巢不同區域、不同角度的實時黑白畫麵。其中一塊屏幕,明顯是位於某條狹窄、布滿管道的維修通道內,畫麵劇烈晃動,焦距不穩。但足以看清,一個身影正在通道中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拚命向前奔跑。
那是一個白發蒼蒼、瘦得幾乎脫形、如同骷髏裹著一層鬆弛皮膚的衰老男人。他身上穿著一件肮髒破舊、類似精神病院束縛衣的灰藍色條紋服,赤著雙腳,腳底已經血肉模糊,在身後留下斷續的暗紅色腳印。他懷裏,用破爛的布料和自己的身體死死護著一個拳頭大小、隱約泛著暗沉琥珀色光澤的密封罐子。他的臉上,混合著瀕死的恐懼、極致的痛苦,以及一種瘋狂到近乎純淨的、孤注一擲的決絕。
當監控攝像頭因為他劇烈的奔跑而偶然捕捉到一個相對清晰的正麵鏡頭時——
陸見野如被高壓電流擊中全身,僵立當場,瞳孔擴張到極限,手中的金屬工作證“當啷”一聲,從他完全失去知覺的手指間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屬網格地麵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那張臉……
雖然被非人的折磨和歲月摧殘得幾乎麵目全非……
雖然被痛苦和恐懼扭曲到變形……
但他認得。
他死也不會忘記。
那是三年前。
那場導致七位研究員當場“情感死亡”、改變了他一生的實驗室重大事故中。
當時在場的,除了秦守正之外,另一位理論上的最高技術負責人。
那位在秦守正篡改後的官方報告裏,被記錄為“因設備突發故障、為保護實驗數據不幸當場犧牲”的——
首席科學家,周遠山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