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向日葵の物語 第七章 線索

字數:17790   加入書籤

A+A-


    周日,航城市第一人民醫院,409病房內。
    午後的陽光像被打碎的琥珀,在地板上鋪開一層金黃的毯。
    黎川靠在床頭,左手手背上的輸液針已經拔了,留下一個淡青色的針眼,像皮膚上長出的第三隻眼睛。他盯著那處青痕看了很久,直到視野開始發虛,直到那青色暈染開來,變成記憶中暮江星海小區門口梧桐葉的脈絡。
    病房裏很安靜。隔壁床的老人從昨晚開始就沒人探望,此刻正對著天花板低聲念叨著什麽,聲音含糊得像含著一口水。更遠一些的床位空著,白色的床單鋪得平整如新,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黎川喜歡這種安靜。安靜意味著可控,意味著邊界清晰。不像那些夜晚——那些被銀卡的灼熱驚醒的夜晚,那些黑霧在夢境邊緣湧動的夜晚,那些模糊不清的低語像潮水般漫過意識的夜晚。那些夜晚沒有邊界,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黑暗中某種無法言說的重壓。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
    銀卡還在那裏。冰涼,光滑,像一塊永遠不會被體溫焐熱的金屬。這是唯一確定的東西——確定地存在,確定地冰涼,確定地連接著那些無法解釋的夜晚。
    門被推開了,撞在牆上的緩衝器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王俊傑幾乎是滾進來的。他今天穿了校服,但扣子扣錯了,下擺一高一低,像被風吹歪了的旗幟。懷裏抱著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塑料袋發出窸窣的摩擦聲,像某種小動物在掙紮。
    “黎川!”
    他的聲音很大,大得讓隔壁床的老人停止了念叨,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又轉回去繼續對著天花板說話。
    “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王俊傑把塑料袋往床頭櫃上一扔,蘋果、香蕉、橙子滾出來,還有幾盒包裝精致的進口巧克力,金色的包裝紙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跑著跑著就往前栽,臉白得跟紙一樣!我叫你你都不應!”
    黎川看著他。王俊傑的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光。他的呼吸還很急促,胸口明顯起伏——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校服領口鬆開了,露出一截紅色的繩子,繩子上係著一個小小的玉佛,那是他奶奶去年去廟裏給他求的。
    “我沒事。”黎川說,聲音有些沙啞。他清了清嗓子,又說了一遍:“真的沒事。”
    “沒事個鬼!”王俊傑一屁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椅子腿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醫生怎麽說?嚴不嚴重?要不要轉VIP病房?我爸認識這裏的副院長——”
    “不用。”黎川打斷他,語氣很平靜,“這樣就很好。”
    他是認真的。普通的六人間,白色的牆壁,藍色的窗簾,陽光從朝南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明亮的分界線。光的那一半裏,灰塵在緩慢地旋轉、沉浮,像微觀世界的星雲。影的那一半裏,陰影濃重得像墨,清晰地勾勒出每件物品的輪廓。
    這種清晰很重要。黎川需要清晰,需要邊界,需要知道哪裏是光,哪裏是影,哪裏是現實,哪裏是……別的什麽。
    王俊傑還在絮叨,但黎川的注意力被窗外的某個細節吸引了。
    一隻麻雀停在窗台上。
    不是常見的麻雀,羽毛的顏色更深,喙也更尖銳。它側著頭,用一隻黑色的小眼睛看向病房內,眼睛裏倒映著窗玻璃、窗簾、還有病床上黎川模糊的影子。
    它在那裏停留了大約三秒——黎川能看清它翅膀上每根羽毛的排列,能看清它爪子上沾著的、已經幹涸的泥點,能看清它胸腔隨著呼吸微微的起伏。
    之後它展開翅膀飛走了。起飛的動作幹淨利落,雙翼一振就脫離了窗沿,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消失在梧桐樹的枝葉間。
    整個過程不超過五秒。
    但黎川看得異常專注。這種專注讓他感到一種奇怪的安全感——因為專注意味著沉浸在此刻,意味著不用去想銀卡、黑霧、夏念初,意味著現實世界還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麻雀是真實的,陽光是真實的,王俊傑額頭的汗水是真實的,床頭櫃上水果散發出的微弱清香也是真實的。
    “黎川?”王俊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又在發什麽呆?”
    “沒有。”黎川回過神,“謝謝你。”
    “謝什麽謝。”王俊傑擺擺手,耳根有些發紅,“咱倆誰跟誰。不過你以後真得注意點,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要是倒了,誰給我講數學題?”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鬆,但黎川看見了他眼底深處的關切。那關切很幹淨,不摻雜任何複雜的動機。
    黎川心裏揚起一絲溫暖。
    “我媽燉了湯,晚上送來。”王俊傑從塑料袋裏翻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灌了一大口,“對了,老班說下午來看你,還讓我轉告你別擔心功課,落下的課她會安排人幫你補……”
    他的聲音漸漸模糊,變成一種平穩的背景音。黎川靠在床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梧桐樹的葉子還在落,一片,又一片,永無止境似的。天空是那種秋日特有的高遠湛藍,藍得不真實,像用最純淨的顏料塗出來的。
    他想,如果一切正常,他此刻應該在教室裏,解著一道一道真題。
    可沒有如果。
    他口袋裏有一張銀卡,卡裏住著夜晚和黑暗。他腦海裏有一些模糊的碎片,一些無法拚湊完整的畫麵。他經曆過穿越,經曆過黑霧,經曆過那些眼睛的注視。
    這一切都不正常。
    但他必須假裝正常。因為不正常的事情無法訴說,無法解釋,無法被理解。他隻能獨自承受,像獨自背負一座看不見的山。
    病房門被輕輕敲響,敲了三下,停頓,又敲了兩下——是班主任張燕特有的節奏。
    “請進。”黎川說。
    門開了。張老師走在最前麵,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針織開衫,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後,手裏拎著一袋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蘋果。跟在她身後的是五個同學,有男有女,都是平時和黎川關係還不錯的。每個人都提著東西——牛奶、餅幹、果籃,還有一個女生抱著一本厚厚的課堂筆記,筆記的封麵用彩色膠帶貼著“高二八班”的字樣。
    “黎川。”張老師在床邊坐下,把蘋果放在床頭櫃上,和王俊傑帶來的水果堆在一起。她的目光仔細地打量著黎川的臉,像在檢查一件珍貴的瓷器是否有裂痕。“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謝謝老師。”
    “你這孩子。”張燕歎了口氣。那歎息很長,從胸腔深處發出來,混雜著責備、心疼,還有一種教師特有的、麵對不聽話學生時的無奈。“學習要努力,但也要講究方法。熬夜是最笨的辦法,效率低還傷身體。你知不知道,你這個年紀的男生,每天至少需要六小時的睡眠?”
    黎川低下頭。他沒有辦法解釋,那些清醒的夜晚裏有多少時間是在等待銀卡的異動,有多少時間是在回憶黑霧中那些眼睛的注視,有多少時間是在試圖抓住腦海中那些一閃而過的、無法理解的碎片。這些都不能說,就像你不能告訴一個相信世界是圓形的人,你見過世界的邊緣。
    “你父母那邊……”張燕斟酌著措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針織開衫的袖口,“電話還是打不通。不過別擔心,王俊傑同學家裏幫忙把手續都辦妥了,費用的事學校也有補助政策。你隻要安心養病就好。”
    旁邊的男生插話,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嗓門很大:“黎川你是沒看見,胖子今天可威風了!他爸的手下直接開車過來,跟院長說了不到五分鍾,所有手續全搞定!那架勢,跟電視劇裏的霸道總裁似的!”
    王俊傑撓撓頭,嘿嘿地笑:“哪有那麽誇張……”
    病房裏響起一陣輕鬆的笑聲。陽光透過窗戶,在每個人的肩頭跳躍,把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白色的牆壁和地板上。那些影子隨著說話時的肢體動作而晃動,好似群沉默的伴舞者。
    黎川靠在床頭,安靜地聽著。這些對話如此具體,如此平凡——具體到某道物理題的三種解法哪一種更簡潔,具體到食堂阿姨今天多給了半勺菜是因為“看你長得像她兒子”,具體到英語老師又換了新發型“燙了卷毛像泰迪”。它們構築了一個堅不可摧的現實世界,一個由瑣碎細節組成的、龐大而複雜的係統。在這個係統裏,一切都可解釋,一切都符合邏輯,一切都沿著既定的軌道運行。
    銀卡、黑霧、穿越——這些詞在這個係統裏沒有位置。它們像是從另一本書裏撕下來的幾頁,被錯誤地裝訂進了這本名為“現實”的書裏。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摸向口袋。銀卡安靜地躺在那裏,冰涼,光滑,像一塊普通的金屬片。
    有那麽一瞬間,黎川幾乎要相信了——相信那些超自然的一切都隻是一場漫長而逼真的噩夢,相信醒來後他還是那個為月考煩惱、為未來迷茫的普通高中生,相信生活終將回歸它應有的、平緩而乏味的軌道。
    “黎川,”張老師臨走前,又認真地看著他,眼神裏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好好休息,明天若是狀態好再返校吧。(學校安排是周六休息,周日上課,周日上午第二節體育課黎同學暈倒)功課的事別擔心,落下的課我們會幫你補上。記住,什麽都沒有健康重要。”
    “知道了,謝謝老師。”
    同學們一一告別。最後一個離開的是王俊傑,他走到門口,手已經搭在門把手上,卻又折返回來,從書包內側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塞進黎川手裏。
    “這是什麽?”
    “平安符。”王俊傑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聲音壓低,“我和我爸媽說你最近和中邪了一樣,家裏人聽說非讓我帶的,說保平安,這不,我拿過來給你。”
    那是一枚紅色的三角符,用紅繩係著,中間卷著一枚精致小巧的琥珀。布料已經洗得發軟,邊緣有些起毛,露出裏麵白色的纖維。
    正麵用金線繡著一個扭曲的、黎川不認識的字符,像是某種古老的符文。黎川握在手裏,能感覺到布料下硬硬的紙質內核,還有紅繩粗糙的觸感。
    黎川剛想推辭。
    “讓你拿著就拿著!”王俊傑瞪了他一眼,但眼神很快又軟下來,“你最近……總覺得你不太對勁。戴著吧,圖個安心。”
    “謝了。”
    “客氣啥。”王俊傑揮揮手,這次真的走了。病房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鎖舌扣進鎖孔的聲音很輕,但在突然安靜下來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病房重新陷入寂靜。
    陽光已經移到了西牆,在白色牆麵上投下窗格的影子。那些影子隨著時間緩慢地爬行,從牆壁移到地板,從清晰變得模糊。黎川低頭看著掌心的平安符,紅繩在指尖纏繞,那種粗糙的、真實的觸感,讓他忽然很想哭。
    他小心地把平安符放進貼身口袋,和銀卡放在一起。
    一冷一熱,一軟一硬,像兩個世界的信物,在他胸口的位置隔著薄薄的校服布料貼在一起。
    夜晚的降臨是有聲音的。
    先是遠處街道的車流聲逐漸稀疏——晚高峰過去後,城市的脈搏開始放緩。
    而後是醫院走廊的燈一盞盞熄滅,從遠到近,像多米諾骨牌倒下。
    最後是各種儀器進入夜間模式的低鳴:監護儀屏幕切換成更暗的綠色,輸液泵的提示音調低,空調係統從強力製冷轉為輕柔的送風。
    這些聲音共同構成了一張網,既標示著時間的流逝,又凸顯著流浪者的孤獨。
    黎川靠坐在床上,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平穩,規律,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像某種原始的鼓點。也能聽見輸液管裏液體的滴落聲,嘀,嗒,嘀,嗒,每一聲之間的間隔精確到毫秒,像生命的倒計時。
    護士在九點半準時來換了最後一次藥。她是個年輕的女孩,臉上還有些未褪盡的嬰兒肥,但動作熟練得像個mc老兵。
    “晚上好好休息。”她說,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什麽,“不舒服就按呼叫鈴。明天早上醫生查房後,如果沒問題就可以出院了。”
    “知道了,謝謝。”
    護士離開時順手帶上了門。鎖舌扣進鎖孔的聲音,像給這個夜晚蓋上了封印。
    現在,病房裏隻剩下黎川一個人。
    他沒有開燈。黑暗從房間的四個角落開始蔓延,像墨水滴進清水,緩慢而堅定地吞噬著光的地盤。
    窗外的城市燈光透進來,在牆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對麵大樓的霓虹招牌,在牆上投下曖昧的暖光;街燈在天花板上拉出長長的光斑;偶爾經過的車燈帶來的光影迅速掠過路麵,像某種無聲的探照。
    黎川抬起頭。病房裏電子鍾表的熒光數字在黑暗中異常清晰:22:17。
    時間正在以一種可感知的方式流逝。不是秒針的跳動,而是一種更宏觀的、幾乎有重量的流動。每一分鍾都像沙漏裏的沙粒,墜落時帶著輕微的、但確實存在的重量。他能感覺到那種重量壓在胸口,壓在眼皮上,壓在每一寸皮膚上。
    他試著深呼吸。吸氣,讓消毒水的氣味充滿胸腔——那氣味現在已經熟悉到幾乎聞不出來了,像身體的延伸;屏息,數到四,感受氧氣在血液裏擴散時帶來的微弱的刺痛感;呼氣,把所有的焦慮和恐懼都吐出去,想象它們像黑色的煙霧一樣從口鼻逸散,消失在病房的空氣中。
    這是他從某本心理學通俗讀物上學來的技巧,據說能激活副交感神經,讓人放鬆。
    有那麽一會兒,它似乎真的起作用了。
    他的思緒開始飄散,像斷了線的風箏。想到明天出院後要補的作業,數學還有三張卷子,英語要背完一個單元的單詞;想到王俊傑說下周有時間要帶他去吃新開的火鍋店,“聽說肉特別新鮮”;想到月考後或許可以稍微放鬆一下,去看場電影,或者隻是在家裏睡一整天;想到父母下個月可能會回來,雖然電話裏沒說定,但往年這個時候他們都會回來幾天……
    這些念頭瑣碎、平凡,甚至有些無聊。但它們構築的是一種可預測的生活,一種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下個月會發生什麽、明年大概會在哪裏的安全感。
    在這種生活裏,最大的煩惱是考試成績,最大的期待是假期,最大的未知是未來要考哪所大學——而這些未知,也是可以被努力、規劃和概率計算的。
    指尖無意中觸到了口袋裏的銀卡。
    冰涼的觸感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所有虛假的平靜。
    黎川的手僵住了。他緩緩地、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把銀卡掏出來,放在掌心。黑暗中,卡片泛著極淡的銀光——那光芒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像是從卡片內部深處透出來的,而不是表麵的反射。但它又確鑿無疑地存在,當你直視它時,你會發現它其實很亮,亮到足以照亮掌心的紋路,照亮手指的輪廓。
    它不再是白天那塊安分的金屬片。在夜的掩護下,它重新顯露出某種非物質的質感——像是凝固的月光,或者凍結的星光。黎川能感覺到它在微微發熱,不是灼熱,而是溫和的、持續的暖意,像活物的體溫。
    他把銀卡緊緊攥在手心,疼痛是真實的,銳利而清晰,這讓他稍微鎮定下來。也許今晚不會有事。也許醫院的白色牆壁、消毒水的氣味、那些代表現代醫學和理性世界的儀器,能夠構成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隔絕那些超自然的、無法解釋的侵蝕。
    他躺下來,閉上眼睛。
    時間繼續流逝。
    電子鍾表上的數字在黑暗中跳動:22:30,22:41,22:42……
    黎川在半睡半醒間浮沉。意識像漂在水麵的落葉,時而沉入黑暗的深處,時而又被細微的聲響拉回水麵。
    他夢見自己在操場上奔跑,天空是詭異的紫紅色,雲層低得幾乎要壓到頭頂;夢見夏念初站在便利店門口,手裏拿著兩塊巧克力,笑容甜美得不真實,像蠟像館裏精心雕刻的人偶;夢見黑霧從地底湧出,那些眼睛在霧中睜開,無數雙,冰冷地注視著他,瞳孔裏倒映著他自己的臉——
    22:43。
    他猛地驚醒,不是因為噩夢,而是因為掌心傳來的灼熱。
    那熱度來得毫無征兆。前一秒還是金屬的冰涼,下一秒就變成了滾燙——不是火的那種燙,而是一種更深層的、仿佛從卡片內部核心散發出來的高溫。黎川睜開眼睛,在黑暗中看見銀卡正在發光。
    不是之前那種微弱的銀光。
    是強烈的、幾乎刺眼的白光。
    光芒從指縫間泄露出來,在病房的天花板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黎川沒有掙紮。
    這一次,他主動握緊了銀卡。手指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閉上眼睛,等待那熟悉的切換感——
    來了。
    空間在置換。
    消毒水的氣味被秋風的凜冽取代,儀器的低鳴被都市的喧囂淹沒。白色的牆壁褪去,露出後麵暮江星海的雕花鐵門。
    窗外的城市燈火一顆顆熄滅,最後隻剩下傍晚五點二十分的天光。
    橘紅色的晚霞,在西邊的天空燃燒。
    當黎川重新睜開眼睛時,他已經站在暮江星海的門口。
    秋風卷著梧桐葉打在他臉上。觸感清晰得過分——每一片葉子邊緣的鋸齒,葉麵上細微的絨毛,葉柄斷裂處新鮮的汁液氣味。風很涼,帶著深秋特有的、刺骨的寒意,穿透單薄的校服外套,直接作用在皮膚上。
    他花了整整五秒鍾才又確認這不是夢。
    掌心的灼熱還未完全消退。銀卡的光芒正在緩緩收斂,從刺眼的白光變回柔和的銀光,然後徹底熄滅,變回一塊普通的金屬片。但那種高溫的餘韻還在,像剛剛熄滅的炭火,內部還藏著暗紅的熱。
    周圍的一切都真實得過分。
    他緩緩抬起手腕。米牌手機的屏幕上,數字清晰得刺眼:17:20。
    和上次一模一樣。
    黎川深吸一口氣,讓傍晚的空氣充滿胸腔。他轉過身,看向右側的路燈——
    夏念初站在那裏。
    暖黃色的光暈籠罩著她,像給她鍍了一層金邊。她穿著藏青色的校服,紮著簡單的馬尾,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袖口有些細微的磨損,領口的扣子有一顆鬆了,衣擺處有一小塊不明顯的汙漬。
    這些細節讓黎川心裏一動。
    “黎川同學?”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像風吹過風鈴,“昨天中午在學校,謝謝你幫我解了那道函數題。”
    黎川不記得有這回事。但他沒有說破。
    他看著她。她的眼神很清澈,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沒有算計,沒有偽裝,隻有真誠的感謝和一點點害羞。
    “沒什麽,應該的。”他說,聲音平靜。
    夏念初笑靨如花:“對我來說幫助很大呢。我一直不太擅長函數……”她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正好在這兒碰到你,想請你去對麵便利店吃關東煮,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黎川沉默了兩秒,眼裏閃過疑惑,“不是都傳她對男生挺冷漠的嗎?”
    上一次他拒絕了。黑霧仍然,那些眼睛在黑暗中注視,絕望感幾乎將他吞噬。這一次,他想知道如果接受邀請並留下女孩會發生什麽。
    “好。”他說。
    夏念初的眼睛亮起來,那種“意外之喜”的情緒很真實:“真的?那太好了!”
    她轉身對管家說了句什麽,管家點點頭,沒有跟上來,而是轉身站在小區門口。
    “我們走吧。”夏念初說,率先朝著街對麵的便利店走去。
    黎川跟在她身後,保持著一步的距離。
    便利店的玻璃門自動開啟,溫暖的氣息撲麵而來。
    阿鄭,我要請同學吃關東煮。”夏念初走到櫃台前。
    店員立刻放下手機,臉上堆起恭敬的笑容:“好的夏小姐,您稍等。”隨後有啥拿啥,手腳麻利地拿了好多。
    兩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黎川用竹簽紮起一塊魚籽燒,送入口中。口感、味道、甚至溫度,都和記憶裏吻合。但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這是不是設計好的”,而是專注於眼前的人。
    “夏同學,”他咽下食物,狀似隨意地開口,“你轉來我們學校,還習慣嗎?”
    這是安全的問題。
    夏念初咬著一塊竹輪,點點頭:“還好。同學們都很友好,老師講課也很清楚。”她的聲音平靜,眼神清澈。
    “你之前在伯克利學音樂,怎麽會想到回航城讀高中?”他繼續問,目光緊緊盯著她的臉。
    夏念初的咀嚼動作停了半秒。
    非常細微的停頓。她放下竹簽,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角。
    “家裏有些安排,”她說,語氣有些猶豫,“而且……我覺得高中生活也很重要。音樂可以以後繼續。”
    這個回答讓黎川心裏一動。她的猶豫很真實,完全是正常人在思考如何表達時的自然停頓,但語言的內容讓黎川半信半疑。
    “說起來,”他從書包裏翻出一塊巧克力——夏念初上次給他的那兩塊,如今吃完僅剩一塊。“這個牌子的巧克力,是你上次給我的吧?很好吃。”
    他把巧克力放在桌上。
    夏念初的目光落在巧克力上,表情有一瞬間的困惑。
    不是空白,不是停滯,而是真實的困惑——眉毛微微蹙起,嘴唇抿緊,像是在努力回憶。
    “我……”她開口,聲音有些不確定,“我給過你這個嗎?”
    黎川的心髒跳了一下。
    “可能是我記錯了。”黎川說,沒有繼續追問。
    夏念初的表情放鬆下來,但眼神裏還殘留著一絲困惑。她從自己的LV定製書包裏掏出兩塊一模一樣的巧克力,推到黎川麵前。
    “這個牌子的巧克力確實很好吃,”她打開書包,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取出兩顆一模一樣的巧克力說,聲音恢複了平靜溫柔,“我這幾年出國買了幾盒,你喜歡的話,這些也給你。”
    這次她的反應自然多了。沒有刻意回避,也沒有過度熱情,就像普通同學之間分享零食那樣自然。
    黎川接過巧克力,放進書包,他敢確信,這兩枚巧克力應當能夠被他帶回現實,而上次他偷偷在便利店裏拿的礦泉水並未出現在他的現實背包裏,這也印證他的某些猜想。
    窗外的天色正在變暗。不是漸變的暗,而是分層的暗——遠處的天空先暗下來,然後是近處的樓宇,最後是街道。
    黎川看了眼手機:17:52。
    時間不多了。
    他決定問最後一個問題,一個完全偏離正常對話的問題。
    “夏同學,”他的聲音很平靜,“你相信……超自然現象嗎?”
    夏念初眨了眨眼,麵露驚愕詫異。
    “超自然?”她重複這個詞,像是在品味它的含義,“比如鬼魂、外星人那種?”
    “或者時間循環,平行世界,無法解釋的穿越。”
    夏念初笑了。不是嘲笑,也不是敷衍的笑,而是一種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的笑。她的眼睛彎起來,眼角出現細細的紋路。
    “我沒遇到過,所以不好說。”她的語氣輕鬆,“不過世界這麽大,總有些科學還沒法解釋的事情吧。”
    她的回答很自然,很真誠。看的黎川一愣一愣。
    “難道這一路上都隻是我的誤會?她真的單純隻是個有點戲份的NPC?”
    就在這一刻,窗外徹底暗了下來。
    不是夜幕降臨的那種暗,而是……光在消失。遠處的霓虹招牌開始閃爍,忽明忽滅。車流聲在減弱,不是車變少了,而是聲音被什麽東西吸收、隔絕了。
    便利店裏的燈光開始不穩定地閃爍。
    第一次閃爍時,夏念初抬起頭,疑惑地看了看天花板。第二次閃爍,燈光暗了一秒才重新亮起。第三次,燈光徹底熄滅,隻有關東煮鍋子下麵的加熱器還散發著微弱的紅光。
    “停電了?”夏念初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絲無措和害怕,“李爺爺?”
    這似乎是那個老管家的名字。
    沒有回應。
    黎川知道,在大門口靜候的老人或許已經消失。
    他緊緊盯著窗外。
    黑暗像潮水一樣湧來。路燈一盞接一盞熄滅,汽車的車燈消失,行人的身影模糊然後不見。整個世界正在被靜音——車流聲、談話聲、風聲,所有的聲音都在迅速衰減,最後隻剩下一種低沉的、持續的嗡鳴。
    “黎川同學?”夏念初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多了一絲不安。
    黎川轉過頭看她。
    在僅存的、關東煮鍋子的微光中,夏念初的臉半明半暗。她的表情很真實——眉頭微蹙,嘴唇抿緊,眼神裏有真實的慌亂。她轉頭看向窗外,嘴唇微張,似乎想問“怎麽了”。
    她開始消失。
    不是突然不見,而是一種漸隱的過程。先是邊緣變得模糊,像沒對好焦的照片。顏色開始褪去,從鮮豔的校服藍褪成灰白,再褪成透明。她的身體像融入黑暗的水墨畫,一點一點消散在空氣裏。
    最後一刻,黎川看見她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麽。
    但沒有聲音。
    她徹底不見了,連她坐過的椅子都恢複了原狀,仿佛從未有人在那裏坐過。
    便利店裏隻剩下黎川一個人。
    黑暗從門外湧進來。
    那不是普通的黑暗。它有質感,粘稠,沉重,像黑色的油墨在空氣中流動。黑暗所到之處,貨架、商品、桌椅、牆壁——一切都在溶解。不是被摧毀,而是像被橡皮擦從畫紙上擦掉,不留痕跡。
    黎川站起來,往後退。他的背抵在玻璃窗上,玻璃冰冷。
    黑暗已經漫到了他的腳邊。他低頭,看見自己的鞋尖正在變得模糊。那種感覺很奇怪,不是疼痛,而是存在感的流失——就像你明明知道那裏應該是你的腳,但視覺和觸覺都在告訴你那裏空無一物。
    他摸向口袋裏的銀卡。
    卡片是溫熱的,像活物的體溫。他把它掏出來,銀光在黑暗中亮起,像孤獨的燈塔。
    黑暗在銀光前停住了。不是退卻,而是像遇到了無形的屏障,無法再前進。黎川周圍形成了一個直徑約一米的球形空間,銀光是這個空間的光源。
    無數雙眼睛在黑霧中睜開。沒有輪廓,沒有身體,隻有眼睛。它們懸浮在黑暗裏,注視著他。那些眼神冰冷、貪婪,像在評估獵物的價值。
    黎川感到呼吸困難。不是生理上的窒息,而是心理上的壓迫——被如此多的、非人的存在注視,會讓人產生最原始的恐懼。
    就在這時,銀光開始變化。
    柔和的白光在卡片表麵流動,像有生命的液體。光流匯聚,勾勒出字跡的輪廓。第一筆,第二筆,第三筆……
    字跡在銀光中浮現:
    “如果你看到這些字,說明你已經觸碰到不該觸碰的邊界。”
    黎川愣住了。這不是他記憶中應該出現的文字。上一次不是這樣寫的……上一次寫的是什麽?他忽然發現,自己記不清了。那些字跡像水中的倒影,一碰就碎。
    “這張卡片是禮物,也是詛咒。”
    隨著身體癱倒,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話語姍姍來遲。
    “這是我的遺書,黎川,我的弟弟。”
    從淚眼到結束,再到在銀卡的光芒中恢複,黎川細細感受著。
    “它有著超凡的力量,足以改變你的命運,但也伴隨著致命的危險。”
    銀光繼續流淌,字跡繼續浮現。黎川跪在黑暗中,淚水模糊了視線。他能看見那些字,也能“聽見”它們——每一個字都在腦海裏同步響起,帶著那個溫柔聲音特有的韻律和溫度。
    黑霧在他周圍翻湧,眼睛們注視著這一切,但它們的目光似乎……改變了?不再是純粹的貪婪和評估,而是多了某種複雜的東西——好奇?期待?還是別的什麽?
    黎川不知道。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銀卡上,集中在那些正在浮現、又在浮現後迅速模糊、消散的字跡上。
    “如果你能來到第四……不,孩子,別去。”
    第四?什麽第四?
    黎川想要抓住這個線索,但字跡變化得太快。那些話語像流水一樣滑過意識表麵,留下痕跡,又迅速被新的水流覆蓋。
    “把這張卡片毀了吧,或者交給那些來搶它的人,這樣你至少能夠安穩地活著。”
    不。
    黎川的手指收緊,即使銀卡懸浮在空中,他的手依然做出了緊握的動作。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抗拒這個建議,但他知道——他不能放棄這張卡片。不能。
    “別去看不屬於你的山海,別去觸碰那些超越常理的秘密,平凡地過完一生,就是最大的幸福。”
    這些話語裏充滿了擔憂。不是普通的擔憂,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明知無力改變卻又忍不住想要阻止的擔憂。
    寫這些話的人……那個“哥哥”……他知道什麽?他經曆了什麽?
    “若是你執意如此,那麽,請你鼓足麵對一切災難的勇氣。”
    字跡在這裏變得格外清晰,每一個筆畫都像用刀刻在銀光裏:
    “前路遍布荊棘,殺機四伏,那些覬覦卡片力量的人,會不擇手段地追殺你。”
    追殺。
    這個詞讓黎川渾身發冷。他想起了夏念初——她會是“那些人”之一嗎?但她看起來那麽真實,那麽單純,隻是想要感謝他……
    不,不能相信任何人。
    銀卡上的話是這樣說的。
    “記住,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這句話像一根冰錐,刺進了黎川的心裏。包括自己看到的、聽到的?那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連眼前的這一切——黑霧、眼睛、銀卡、甚至夏念初——都可能是假的?
    這個念頭太可怕,可怕到他不敢深想。
    最後的字跡浮現了。
    不是文字,而是一個圖案——一個簡單的、由銀光勾勒出的符號。像兩個交疊的圓環,又像一個未閉合的莫比烏斯環。它在銀卡表麵旋轉,散發出柔和而堅定的光芒。
    很淡,若非黎川盯著,很難捕捉到其一閃即逝。
    最後,還是那句。
    “加油,少年。”
    聲音很輕,輕得像一聲歎息。但黎川聽得清清楚楚。他能感受到聲音裏的情感——祝福,擔憂,不舍,還有某種……期待?
    銀光開始收斂。
    但這一次,他沒有恐懼。
    他閉上眼睛,讓那些話語在腦海裏回響。他能感覺到淚水還在流,能感覺到心髒還在疼,但也能感覺到某種新的東西——一種決心,一種即使前路遍布荊棘也要走下去的決心。
    黑暗溫柔地包裹了他。
    睜開眼,病床周圍是黑漆漆的世界,但此刻,黎川眼裏滿是震撼。
    “如果你看到這些字,說明你已經觸碰到不該觸碰的邊界。”
    “這張卡片是禮物,也是詛咒。”
    這樣兩行字,在黎川前兩次穿越都沒有見過,此刻看著銀色卡片上發光的字體,更多的疑惑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