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最後的冥王 第二十一章 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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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屍骨堆積的石窟入口,粗麻布衣在暗紅光線中單薄如紙。
    寒冷已是浸入骨髓的存在——手腕腳踝青黑,皮膚凝結的冰晶隨著每次顫抖簌簌掉落。疼痛是麻木的鈍感,像無數細小冰針埋在皮肉深處,隨著心跳緩慢推進。
    但他沒有驚慌,沒有反胃。
    沒有電視劇裏那種身體本能的排斥反應。或許是因為極寒麻痹了生理機能,或許是因為經曆了太多次黑霧與消失,他的神經早已被磨礪得異常堅韌。
    有的隻是心理層麵巨大的、空茫的無措,以及一絲深藏的、不願承認的膽怯。
    不是對屍骨的恐懼,而是對“未知如何應對”的茫然。
    大腦正在以近乎冷酷的速度運轉——排除情緒,排除恐懼,排除身體傳來的所有求生警報,隻留下純粹的、冰冷的邏輯分析。
    模擬。
    這個念頭在第二次從暮江星海循環中醒來時就已經萌芽,如今在極端環境下愈發清晰。
    銀卡帶來的不是穿越。現實世界的時間幾乎沒有流逝——無論在那個金紅黃昏待多久,回到房間時電子表隻跳動了幾分鍾。這不符任何已知物理規則。
    那麽合理解釋隻有一個:高度逼真的意識模擬。模擬未來可能發生的場景,模擬可能遭遇的困境,模擬……生死抉擇。
    暮江星海的循環是模擬——模擬與夏念初的交集,模擬黑霧降臨,模擬不同選擇帶來的後果。
    那麽眼前這個冰窟屍山呢?
    黎川低頭看向身上這身粗麻布衣。款式古樸,材質粗糙,針腳是手工縫合的不規則痕跡,絕不是現代工業產物。
    再結合這極端嚴寒、堆積如山的屍骨、那些穿著同樣衣服且屍體還在冒熱氣的“後來者”……
    一個清晰的推論浮出水麵:這模擬的,是穿越後第二要塞裏的經曆。
    是觀老口中那個存在著“氣”的、類似中國古代社會的異世界。是周五晚上十點之後,他即將真正踏入的地方。
    “要麽是穿越時運氣不好,直接被扔到了雪原絕地。”黎川無聲地自語,冰冷的空氣在唇齒間凝結成白霧,“要麽……是遭遇了某些變故,被人為帶到了這裏。”
    無論哪種可能,這都意味著:在不久後的真實穿越中,他極有可能麵臨與此地類似的絕境。
    而這模擬,是提前給出的預警與試煉。
    黎川深吸一口氣,讓冰冷的空氣灌滿肺部,帶來刺痛的同時也帶來清醒的決斷。
    他邁步,走向那片屍骨堆積的區域。
    腳踩在混雜著碎骨和冰碴的地麵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開那些相對完整的骸骨,仿佛那是對逝者最後的尊重——雖然他知道,在這個詭異的模擬空間裏,這些“逝者”很可能從未真正存在過。
    來到白骨堆邊緣一米外,停下腳步。
    目光如掃描儀般仔細掃視地麵。
    他看到了。
    在屍骨堆最外圍,距離他腳尖大約半米的地麵上,有一條極其細微的、幾乎與暗紅色光線融為一體的紅線。
    線很細,細如筆杆,顏色是一種沉澱的暗紅,像是幹涸了許久的血,又像是某種礦物粉末。它沿著地麵蜿蜒,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將整個屍骨堆核心區域圈起來的閉合圓形。
    黎川蹲下身——動作緩慢而謹慎,因為腿腳早已凍得發麻僵硬。他搓了搓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哈出一口白氣,試圖讓指尖恢複些許靈活與溫度。
    他低頭,湊近,仔細觀察那條紅線。
    距離近了,更多細節浮現:線並非畫在地麵上,而是嵌在表麵薄薄一層細冰之下,深度大約兩三毫米。線的質地很奇怪,不是液體幹涸後的龜裂皺縮,也不是粉末堆積的鬆散顆粒感,而是一種……仿佛有生命的、微微起伏的、介於固體與液體之間的質感。
    化學知識在此刻被本能地調動。
    血液在低溫下會迅速凝固,顏色會變為鮮紅或紫黑,但絕不會維持這種均勻、細膩、筆直如尺的線條狀態,更不可能如此精準地嵌入冰層。而且,如果是如此大量的血液浸染而成,周圍冰麵應該會有大麵積的滲透暈染痕跡,而非如此幹淨利落的一道細線。
    這不是血。
    那麽,是什麽?
    機關?法陣?某種超自然力量的標記或結界?
    黎川不敢觸碰。在完全未知的環境裏,貿然接觸任何異常事物都是最愚蠢的行為。
    他想起觀老收藏室裏那些玄奧的典籍書名,想起血色信封表麵流淌的詭異符文——這個世界存在著“氣”,存在著遠超現代科學理解的規則與力量。
    而眼前這條紅線,極有可能是類似的存在。
    他緩緩起身,後退兩步,目光在洞穴邊緣的碎石堆中搜尋。
    很快,他找到了一塊拳頭大小、邊緣相對圓潤的碎石。彎腰撿起時,指尖凍得幾乎握不住,石頭表麵的冰碴粘在皮膚上,撕扯下細微的皮屑,留下幾道白痕。
    回到紅線前,黎川掂了掂手中的石頭。
    第一次試探:輕觸邊緣。
    他選擇最保守的方案:將石頭輕輕放在紅線外側緊貼處,不越過,隻做最近距離的接觸。
    蹲下,手懸在紅線正上方約十厘米。凍僵的手指鬆開,石頭垂直落下。
    “嗒。”
    輕微的碰撞聲。石頭落在紅線外側半厘米處,緊貼著線,但未越過。
    黎川屏息等待。
    五秒。十秒。三十秒。
    沒有任何反應。紅線依舊沉寂,白骨堆依舊死寂,洞穴深處那隱約的岩石擠壓嗡鳴依舊規律。
    他盯著石頭與紅線的接觸點,腦中快速分析:如果紅線是感應式機關或防禦機製,如此近距離接觸應該已經觸發。沒
    有反應,可能意味著幾種情況:一、需要“越過”而非僅僅“接觸”;二、觸發條件更複雜,比如需要生命體或特定能量;三、自己猜錯了,這根本不是機關。
    他小心地用腳尖將石頭撥開——動作極慢,全神貫注,避免任何意外觸碰紅線。石頭滾到一旁,在冰麵上留下淺淺的劃痕。
    第二次試探:越過紅線,但選擇最“安全”區域。
    這次,需要讓物體真正進入紅圈內部,但黎川選擇最外圍、屍骨最稀疏的區域作為落點。
    他後退幾步,從地上撿起另一塊稍小、邊緣更圓滑的石子。握在掌心,感受那粗糙表麵與刺骨冰冷。
    瞄準,投擲。
    石子劃出一道低矮的弧線,輕盈地越過紅線,落在白骨堆最外圍一截斷裂的腿骨旁。
    “啪嗒。”
    滾動兩下,停住。
    黎川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呼吸停滯,眼睛死死盯住石子落點,準備應對任何可能的突發狀況——紅光迸射?骨堆暴動?隱藏的怪物蘇醒?
    什麽都沒有。
    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隻有他自己的心跳在耳膜內瘋狂擂鼓,聲音大得讓他懷疑是否會被潛在的危險聽見。
    眉頭緊鎖。這不合理。如此明顯的紅線,圈住如此詭異恐怖的屍骨堆,怎麽可能毫無防禦機製?
    除非……觸發條件不是“物體進入”,而是“生命體進入”。
    或者,石頭太小太輕,未達到觸發閾值。
    或者,自己從一開始就猜錯了方向——紅線根本不是防禦機製,而是別的什麽:標記?儀式殘留?甚至可能隻是毫無意義的裝飾?
    第三次試探:必須升級。
    黎川的目光在洞穴邊緣繼續搜尋,最終落在一塊手掌大小、扁平厚重的石板上。它半埋在冰層邊緣,隻露出一角。他走過去,蹲下,雙手摳住石板邊緣——冰碴立刻刺入指尖,帶來尖銳的刺痛。
    用力。
    石板鬆動,從地麵上細冰層中被緩緩拔出。重量超出預期,凍僵的雙手幾乎脫手。他踉蹌一步,勉強穩住身體。
    石板約三厘米厚,表麵粗糙不平,邊緣有不規則的裂口。舉到眼前,能看見冰晶在石頭的天然孔隙中閃爍微光。
    這重量,這大小,若是砸進骨堆,絕對能引起足夠的動靜。
    黎川回到紅線前,這次他選擇了更中心的目標——白骨堆的中段區域,那裏骸骨最為密集,有幾具半風幹的屍體斜倚著堆疊在一起。
    他雙手捧起石板,沉甸甸的寒意透過掌心直傳心底。深吸一口氣,憋住,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
    全力擲出!
    石板在空中翻滾,帶起微弱的氣流。暗紅光線在它粗糙的表麵流轉,像一道笨重的、不祥的陰影。
    飛行軌跡比前兩次長,拋物線更高。
    下落。
    猛烈撞擊!
    “轟——嘩啦——!”
    石板狠狠砸進白骨堆中段,撞碎了數根早已脆化的肋骨,掀起一片骨渣與冰屑。它卡在兩具半風幹的屍體之間,撞擊的餘波讓周圍一圈骸骨都簌簌顫動。
    黎川下意識後退半步,眼睛如鷹隼般死死盯住撞擊點。
    一秒。兩秒。三秒。
    骨堆靜默。隻有被掀起的碎骨緩緩滑落,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還是沒反應?
    就在黎川幾乎要放棄,認為紅線純屬偶然或自己過度解讀時——
    動了。
    白骨堆深處,撞擊點正下方約半米處,有什麽東西蠕動了一下。
    極其輕微,但黎川清晰地看見了——那片區域的骸骨,極其細微地向上拱起,又落回原位,像有什麽東西在下麵緩緩翻身。
    呼吸驟停。
    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他保持住最後一絲清醒。
    更仔細地觀察。
    拱起處周圍,那些半風幹屍體身上的粗麻布衣,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微微吸向中心,形成了細微的褶皺。這個過程很短暫,不到一秒就恢複了原狀。
    但黎川捕捉到了。
    下麵有東西。活著的東西。
    他緩緩後退,一步,兩步,直到後背抵上冰冷的岩壁。眼睛不敢離開骨堆中央分毫。
    時間在死寂中艱難爬行。每一秒都像在極薄的冰麵上踱步,隨時可能碎裂墜入深淵。
    五秒。十秒。十五秒。
    就在黎川以為又是一場虛驚、準備籌劃第四次更冒險的試探時——
    白骨堆中央,那幾具還冒著微弱熱氣的屍體旁,骸骨被緩緩頂開。
    不是暴力破開,而是一種詭異的、仿佛土壤裏長出嫩芽般的、充滿緩慢生命感的進程。碎骨向兩側滑落,形成一個碗口大小的凹陷。
    一顆頭顱探了出來。
    蛇。
    一條細長的、渾身覆蓋著褐色鱗片的蛇。
    它的頭部呈尖銳的三角形,比例有些不自然的大,幾乎占了身體長度的五分之一。眼睛是純黑色的,沒有瞳孔,沒有反光,隻有兩粒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墨點。
    鱗片在暗紅的光線中反射出油膩的光澤,每一片都刻著細微的、如同天然紋路般的凹槽。
    它隻探出小半個身體,停在骨堆表麵,沒有吐信,沒有嘶鳴,甚至沒有任何肌肉的緊繃,隻是靜靜地、用那雙純黑的眼睛,“看”著紅圈之外的黎川。
    沒有情感。沒有威脅。沒有好奇。
    隻有一種絕對的、非生物的、仿佛精密儀器在執行掃描程序般的“注視”。
    黎川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徹底凍結了。
    不是比喻——是生理上真實的僵冷。極寒順著脊椎爬升,直衝天靈蓋,四肢百骸原本的麻木感被某種更原始、更純粹的恐懼強行撕裂。
    他僵在原地,連最細微的顫抖都做不到,隻有眼球還能轉動,死死盯著那條從屍山血肉中鑽出的褐鱗蛇。
    無數念頭在腦海中炸開,混亂如沸騰的油鍋:
    這條蛇……吃掉了這裏所有的人。
    這堆積如山的白骨,那些還在冒熱氣的、模糊的血肉——全是它的“食物”與“糧倉”。
    紅圈不是警告牌,是……飼養場的圍欄?劃分獵食區的邊界?
    自己現在是站在圍欄外的僥幸者,還是……已經被標記的下一頓餐點?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不遠處那幾具最新鮮的屍體。血肉模糊,但勉強還能看出人形。
    其中一具麵朝下趴著,粗麻布衣的後背被撕裂,露出下麵暗紅色的、已經凍結的肌肉組織。
    另一具仰麵朝天,穿著厚厚的布衣,麵部保持著某種極致驚恐的表情,嘴巴大張,眼窩空洞,仿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看到了無法理解的大恐怖。
    記憶像冰錐猝然刺破黑暗,一段不屬於黎川的記憶襲入腦海。
    黎川的呼吸停了。冰窟、屍體、凝固的血——這些都不存在了。他回到了那片鬆林的邊緣,雪沫子打著臉頰,每一口呼吸都扯著肺葉疼。
    那男人穿著墨青色貂皮大氅,領口的毛鋒被嗬氣凝成霜白。他蹲下來,臉膛紅潤,眼角的紋路像溫煦的漣漪。“孩子,”他說,聲音厚實如夯土,“來,近火些。”
    火堆劈啪炸開一顆鬆果,暖意是有形的,裹上來,融化了黎川睫毛上的冰。男人遞來的粗陶碗裏,米飯堆得冒尖,熱氣筆直地上升,米香是種近乎罪惡的誘惑。樹洞裏鋪著幹燥的鬆針,他把自己那件厚重的氅衣留了下來。“睡吧,”影子被火光投在洞壁上,巨大而安穩,“天亮,帶你們出去。”
    姓林的少年立刻靠了過去,眼裏是劫後餘生的、全然的濡濕。黎川也點頭,小口吞咽米飯,甜味在舌根蔓延。可夜裏他醒著,聽見壓低的語聲隨風雪碎片般飄來:“兩個半大的崽子,勉強能幫我們探探路......”
    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冰冷的清明。他輕輕爬起,將氅衣仔細疊好,放在樹洞口,像蛻下一層溫暖的皮。他滑進墨藍的夜色,在百步外一叢倒伏的樹幹後蟄伏下來,雪很快掩去了所有痕跡。
    天是慘慘的灰白。他們來了。貂皮男人走在前頭,步伐穩實,不再像一個救助者,而像一個熟稔的獵頭。身後兩個壯漢,肩寬背厚,沉默地踩著雪。姓林的少年跟在最後,臉頰凍得發紅,眼裏還殘存著懵懂的希冀,不時小跑兩步跟上。
    他們徑直朝這冰原走去。
    黎川遠遠跟著,像一道雪地的幽靈。他看著那行人變成幾個蠕動的黑點,沒入前方那片凹陷的冰原。風很大,吞沒了一切聲響。他在一處冰坡上伏倒,等了很久,也許隻是一個時辰,卻像一整塊冰在心頭緩慢凝結。
    終於,那幾個黑點停住了。貂皮男人的步伐似乎更快了,壯漢緊跟左右,姓林的少年被兩個壯漢架著。
    風裏送來一絲極淡的、甜腥的氣息。
    此刻,在這寂靜的洞穴,那氣息穿越數年風雪,猛然扼住了黎川的喉嚨。
    他看清了冰麵上那張青紫麵孔的細節——眉骨上那道舊疤,下顎略方的弧度。是那個壯漢。另一個,是那名姓林的少年。
    而那個穿貂皮的、臉膛紅潤的男人,我沒看到。
    火堆的暖、米飯的香、樹洞的庇護,此刻都淬成了冰,反向紮進記憶深處。原來那份“給予”,從一開始就是秤上的砝碼,等著稱量他們的血肉。
    冰窟死寂,隻有他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沉重地敲打著亙古的寒冰。
    他們死去不久。也許就在幾小時前,也許就在幾分鍾前。
    黎川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時,能清晰感覺到喉嚨裏幹澀的摩擦感,像兩片砂紙在互相打磨。口腔裏沒有水分,吞咽的動作隻帶來更多不適與恐慌。
    他不敢動。
    一動不敢動。
    生物本能在此刻壓倒了一切邏輯分析——麵對頂級掠食者時,靜止、縮小存在感是最好的偽裝。
    盡管理智告訴他,在這封閉的洞穴裏,在這條顯然不尋常的蛇麵前,這種偽裝可能毫無意義。
    時間在極致的死寂中緩慢爬行。
    每一秒都被拉伸成無盡的折磨。寒冷、恐懼、僵直的身體、以及大腦裏瘋狂嘶鳴的警報,交織成一種近乎崩潰的感官負荷。
    褐鱗蛇依舊靜靜地望著他,純黑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井。
    而後——
    它動了。
    不是攻擊,不是示威,而是極其緩慢地、將頭部轉向了洞穴的另一個方向——石窟深處,那片黎川尚未探索的、被更多鍾乳石狀冰柱遮擋的陰影區域。
    接著,一道意念直接傳入了黎川的腦海。
    不是聲音,不是語言,甚至不是任何已知的溝通方式。而是一種更原始的、直接作用於意識層麵的信息。它粗暴地繞過聽覺係統,繞過語言理解中樞,直接烙印在思維的最深處:
    “跟我來。”
    三個字。
    簡潔,清晰,冰冷,不帶任何情緒波動。
    就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在執行既定的指令。
    黎川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
    意念傳遞?精神溝通?這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他想起了觀老收藏室裏那隻土撥鼠,而對麵前的蛇仍然生疑,這究竟是生物,還是某種披著蛇形的、更詭異的存在?
    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時候。
    那道意念在腦海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不容違逆的意味。不是請求,不是邀請,而是命令。
    褐鱗蛇開始移動。
    它的動作很奇特——不是常見的蜿蜒爬行,而是以一種近乎“平滑漂浮”的姿態滑過白骨表麵。褐色的鱗片與灰白的骨骼摩擦,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像是冷風吹過幹燥的砂礫。它所過之處,那些骸骨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輕輕推開,自動為它讓出一條路徑。
    它朝著石窟深處滑行,速度不快,但穩定而持續。
    遊出約兩米後,它停頓了一下,轉過頭,純黑的眼睛再次“看”向黎川。
    那道意念第二次傳來,比之前更清晰,更強調,帶著明確的指向性:
    “跟我來。”
    黎川站在原地,內心天人交戰,冰火交織。
    跟上去?進入那片未知的、可能隱藏著更多致命危險的陰影區域?把自己送到這條剛從屍堆裏鑽出、顯然不是善類的蛇嘴邊?
    不跟?留在這裏?在這紅圈外圍,等待模擬時間結束?或者……更糟,激怒這條蛇,讓它將自己也變成這屍骨堆的最新一層?
    理智在瘋狂尖叫危險,每一個細胞都在呐喊逃離。
    但另一種更深層的直覺,卻在隱隱低語:這是模擬的關鍵。是銀卡想要他“經曆”的核心場景。是未來可能真實發生的、九死一生的困境中,一條可能的、唯一的“生路”。
    猶豫、僵持。
    時間在死寂中爬行。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踱步。
    褐鱗蛇的尾巴極輕微地擺動了一下,像是不耐煩。
    之後,黎川看見——紅圈那條暗紅色的線,在他正前方的位置,裂開了。
    不是物理斷裂,而是像拉鏈被拉開般,向兩側分開約半米寬的口子。裂口邊緣的紅線微微發光,仿佛在示意:從這裏進來。
    這一刹那,黎川想了很多。
    想這條未知凶物讓他進入的動機。想它到底會如何將自己分屍、然後吃掉。想那些新鮮屍體臨死前的恐懼。想自己是否還有別的選擇。
    沒有。
    銀卡的模擬從不是選擇題。暮江星海循環中,他試過拒絕、試過逃避、試過改變——最後都導向相同結局。那麽這次呢?拒絕進入紅圈,會怎樣?模擬提前結束?還是……激怒這條蛇,迎來更殘酷的死亡?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這是未來真實可能發生的場景,那麽現在逃避毫無意義。該麵對的,遲早要麵對。
    就在他思維掙紮時,褐鱗蛇的尾巴再次動了。
    這次不是擺動,而是輕輕拍了一下地麵。
    很輕的動作,幾乎沒發出聲音。
    但下一瞬間——
    異變驟起。
    白骨堆中,那些骸骨的縫隙間,那些半風幹血肉的褶皺裏,那兩具新鮮屍體的傷口深處——無數淡黃色的氣體冒了出來。
    不是煙霧,不是蒸汽,而是更粘稠、更凝重、仿佛有實質的氣體。它們從每一個孔隙湧出,迅速匯聚、彌漫,像一場無聲的黃色暴雨倒灌進紅圈內部。
    氣體所到之處,一切開始腐蝕。
    黎川親眼看見:一具半風幹的屍體在黃氣籠罩下,皮膚和肌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液化,變成渾濁的黃褐色漿液,順著骨架流淌而下。白骨表麵出現細密孔洞,像是被強酸浸泡,迅速變脆、碎裂、最終化作一灘骨粉。
    那些新鮮屍體更可怕——血肉直接沸騰般冒泡,在黃氣中“嘶嘶”作響,迅速萎縮、碳化、最終隻剩下一層焦黑的皮粘在骨架上,然後皮也融化。
    整個過程快得驚人。
    不到十次呼吸的時間——黎川在心裏默數,確確實實不到十息——原本堆積如山的屍骨、血肉、殘骸,全部消失了。
    不是被吃掉,不是被掩埋,而是被那淡黃色的氣體徹底腐蝕幹淨。
    整片紅圈內部空間變得空空如也,隻剩下暗紅色的血漬印刻在地麵冰層上,勾勒出曾經屍骨堆積的輪廓,證明它們似乎存在過。
    黃氣在腐蝕完一切後,開始向四周彌漫。
    黎川本能後退,但氣體蔓延到距他兩步距離時,停住了。
    又過了幾息,黃氣開始消散。不是飄散,而是像被地麵吸收般,迅速滲入冰層,消失不見。
    最後一絲黃氣消失時,紅圈內部已徹底幹淨——除了地麵那些暗紅血漬,什麽都沒有。
    黎川呆若木雞。
    他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剛才那不到二十秒內發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腐蝕?毒氣?還是某種……“氣”的運用?
    那條褐鱗蛇依舊停在空地,純黑眼睛靜靜看著他。
    第三次意念傳來。這次,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仿佛失去耐心的“催促”感:
    “跟……”
    黎川猛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刺骨的空氣如刀子般割過喉嚨,刺進肺葉,帶來劇烈的、近乎自虐的疼痛。但這疼痛也帶來了最後的、破釜沉舟般的清醒。
    不能猶豫了。
    在這裏,停滯就是死亡。
    他抬起仿佛灌了鉛的腿,向前——
    邁出了第一步。
    踩在混雜碎骨與冰碴的地麵上,腳步聲虛浮,但異常堅定。
    他朝著那條褐鱗蛇,朝著石窟深處吞噬光線的陰影,一步一步,跟了上去。
    像走向已知的深淵,像奔赴一場無法拒絕的邀約。
    洞穴更深處的黑暗在前方張開巨口,暗紅的光線迅速衰減,仿佛被那濃稠的陰影吸收。寒冷愈發徹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
    蛇在前方三米處,褐色鱗片在最後的光線中偶爾閃過一絲油膩的反光,像一條移動的、冰冷的礦脈,又像黑暗中唯一的引路標。
    黎川不知道它將帶他去哪裏。
    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麽——是另一個絕境?是某種測試?還是……最終的吞噬?
    但他知道,這場模擬——這場通往第二要塞的殘酷預演——真正的、決定性的部分,現在才剛剛開始。
    而那句在腦海中冰冷回蕩的“跟我來”,如同一道無法掙脫的枷鎖,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牽引著他,走向更深、更暗、更無法理解的未知。
    走向命運,或者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