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最後的冥王 第二十章 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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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的夜晚漫長如繭。
黎川躺在床上,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切進來的那道銀線。窗外偶爾有夜歸的車駛過,車燈的光影在天花板上迅速掠過,像某種無聲的探照。
他睡不著。
不是失眠,是清醒——一種過度清醒的狀態。大腦像一台無法關機的電腦,後台程序瘋狂運轉,CPU溫度飆升,散熱風扇在顱骨內無聲嘶鳴。
銀卡。平安符。血色信封。第二要塞。周五晚上十點。
夏念初轉學了。
王胖子的小姨和幻境裏的女人的關係。
巧克力為什麽含著“氣”。
邊界。
這些念頭像走馬燈一樣旋轉,彼此碰撞,分裂,重組,形成新的、更複雜的謎題。
他試圖抓住其中任何一個,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但思緒總是滑開,像試圖握住一捧水。
最後他放棄了。
隻是睜著眼,看著月光那道銀線緩慢移動,從床頭移到床尾,最後徹底消失——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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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平淡得令人心慌。
鬧鍾在六點四十準時響起。黎川起床,洗漱,換上校服,背上書包,出門。
樓道裏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聲亮起又熄滅。站台上等車的學生嗬著白氣,討論著昨晚的電視劇和今天的考試。公交車搖晃著駛來,他上車,刷卡,找位置坐下。
一切都和過去的無數個周四一模一樣。
甚至課堂上的內容差不多——數學老師在講台上講解期中考試的壓軸題,粉筆在黑板上敲出清脆的節奏;
英語老師讓大家互相批改作文,教室裏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紙張摩擦聲;
物理老師拖堂了三分鍾,後排已經有人開始偷偷收拾起飯卡。
平淡,規律,可預測。
黎川像個合格的演員,上演著“普通高中生黎川”該有的一切戲碼:聽課,記筆記,做練習,考試。
他的動作流暢自然,表情平靜專注,偶爾還會在老師提問時舉手回答——答案總是正確的,語氣總是適中的。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都是表演。
他的意識懸浮在身體上方三寸的位置,冷眼旁觀著下方這具軀殼的機械動作。
他看著“黎川”拿起筆,在草稿紙上演算函數;
看著“黎川”翻開英語詞典,查找生詞釋義;
看著“黎川”在課間趴在桌上補覺,呼吸平穩綿長。
真實的那部分他,那個經曆了黑霧、循環、血色宮殿、觀老收藏室的黎川,此刻正蜷縮在意識深處,沉默地,空洞地,等待著什麽。
等待什麽?
他不知道。
隻是覺得心裏空了一塊。不是疼痛,不是悲傷,是一種更徹底的、仿佛有冷風直接穿過胸腔的虛無感。
像是有人從他生命裏抽走了一根重要的承重柱,整座建築雖然還矗立著,但內部已經搖搖欲墜。
夏念初轉學了。
這個念頭時不時冒出來,像水底的泡泡,悄無聲息地浮上水麵,然後“啪”一聲破裂,留下一點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的漣漪。
轉學了。
多正常的理由。
那他為什麽總覺得不對勁?
黎川甩甩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數學題上。函數圖像在坐標軸上蜿蜒,像一條冬眠的蛇。他拿起筆,開始計算導數,求極值點,判斷單調區間。
動作熟練得像肌肉記憶。
筆尖在紙上滑動,發出沙沙的聲響。窗外的陽光從東邊移到西邊,梧桐樹的影子被拉長,再縮短。下課鈴響了又響,教室裏的人來了又走。
一切如常。
太平常了。
平常到讓黎川產生一種詭異的錯覺——仿佛上周發生的一切,暮江星海的循環,便利店的消失,雨夜的中年男人,舊巷深處的酒吧,觀老的收藏室,還有那具三十米高的血色骸骨……都隻是一場過於逼真的夢。
而現在,夢醒了。
他回到了真實的世界。一個由試卷、分數、課堂、考試構成的,邊界清晰,規則明確,一切都可以用邏輯和努力來解釋的世界。
真的嗎?
黎川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裏什麽都沒有。沒有銀卡的溫度,沒有平安符的暖意,沒有血色信封的熾熱。
隻有掌紋。生命線很長,愛情線模糊,智慧線清晰而深刻。
他緩緩握緊拳頭。
指甲陷進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
這刺痛很好。
它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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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在九點半準時響起。
教室裏瞬間活了過來。收拾書包的窸窣聲,椅子拖動的刺耳聲,學生們交談著走出教室的喧囂聲,匯成一片熟悉的、屬於放學時刻的背景音。
黎川慢條斯理地整理書包。他把試卷按照科目分類,疊放整齊,邊緣對齊;把練習冊按照大小排列,最小的放在最上麵;把筆袋拉鏈拉好,放進側袋。動作仔細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王俊傑在旁邊等著,欲言又止了幾次,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教室,穿過走廊,走下樓梯,走出校門。
秋夜的風更冷了,帶著明顯的寒意,吹在臉上像細小的冰刀。
黎川把校服拉鏈拉到頂,下巴縮進領口。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子又落了一些,在路燈下鋪開一層斑駁的金黃。
遠處商業街的霓虹閃爍著曖昧的光,車流在夜色裏匯成一條緩慢流動的光河。
73路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駛來。
他們上車,刷卡,找位置坐下。車廂裏擠滿了放學回家的學生,空氣悶熱渾濁,混合著汗味、零食味和校服布料特有的味道。
有人在高聲談論今天的考試,有人在低聲抱怨作業太多,有人戴著耳機閉目養神。
黎川靠窗坐著,臉貼著冰涼的玻璃。
窗外的街景一幀幀後退——熟悉的店鋪,熟悉的街燈,熟悉的行道樹。一切如常,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
但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他說不清那是什麽。隻是一種隱約的、如芒在背的預感,像暴雨來臨前空氣中彌漫的潮濕和低壓。
車子到站。
他和王俊傑在站台上簡單道別,轉身走進夜色裏。
一直似乎都是這樣,就像初中時,王胖子為了陪他坐校車,推了他爸每天親自接送的待遇。
他很感激王胖,但此刻,身不由己。
老舊的居民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像一群疲憊的巨人。樓道裏的聲控燈又壞了幾盞,黎川摸黑爬上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回蕩出孤獨的回音。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哢噠。”
門開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灰塵、舊書籍和飯菜餘味的氣息撲麵而來。黎川走進去,反手關上門,沒有立刻開燈。
他站在黑暗裏,讓眼睛適應光線。
客廳的輪廓漸漸清晰——沙發,茶幾,電視櫃,餐桌。一切都和他早上離開時一樣,安靜地待在原來的位置,像一群沉默的守望者。
黎川放下書包,走到書桌前,按亮了台燈。
暖黃色的光線瞬間充滿小小的空間,照亮了桌上堆積如山的試卷、練習冊和參考書。最上麵是今天發下來的物理試卷,鮮紅的“97”分在燈光下格外醒目。
他坐下來,習慣性地開始整理。
先把試卷按照科目分類,疊放整齊;再把錯題抄到錯題本上,用紅筆標注錯誤原因和正確解法;最後製定明天的複習計劃,在日程本上寫下精確到分鍾的時間安排。
動作流暢,自然,像過去三年裏的每一個夜晚。
筆尖在紙上滑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台燈的光暈在桌麵上投下一個明亮的圓形,邊緣逐漸模糊,融入周圍的黑暗。
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汽車鳴笛。
一切都很平靜。
太平靜了。
黎川寫著寫著,筆尖忽然停住了。
他抬起頭,看向桌角那隻廉價的電子表。塑料表殼已經有些發黃,玻璃表麵有幾道細小的劃痕,但數字依舊清晰——
22:37。
時間無聲流淌。
22:38。
22:39。
黎川的眉頭無意識地蹙起。
有什麽東西不對勁。
一種隱約的、如鯁在喉的感覺,像有什麽重要的細節被他忽略了,此刻正從記憶的深海緩緩上浮,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是什麽?
他放下筆,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開始在腦海裏快速檢索。
銀卡。平安符。血色信封。第二要塞。周五晚上十點。
夏念初轉學了。
王胖子的小姨是幻境裏的女人。
巧克力的“氣”。
邊界。
這些都已經想過了。還有什麽?
還有什麽是他理應想到,卻因為這兩天的混亂和麻木而被忽略的?
時間繼續流逝。
22:40。
電子表上的數字跳動,從“40”變成“41”。
就在這一瞬間——
黎川猛地睜開眼。
瞳孔驟然收縮。
他知道了。
他知道哪裏不對勁了。
銀卡。
那張帶他進入暮江星海循環的銀色卡片。
自從周日在雨夜中被中年男人歸還,自從周一在觀老的收藏室裏經曆了血色信封的洗禮,自從他的靈魂被千錘百煉、獲得了通往第二要塞的資格之後……
他就再也沒想過銀卡。
不是遺忘,而是下意識地把它歸入了“過去式”——仿佛那些循環已經結束,那些幻境已經終結,那張卡片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從此隻是一件普通的、有點特別的紀念品。
但真的結束了嗎?
上一個周期的幻境在這周二結束,而這次若仍有幻境,那麽開始......。
按照邏輯規律是,是這周四開始。
模擬的是八天後的景象?那就是下周五的景象。
是在現實的、還是說我穿越至第二要塞後的第七天?
黎川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循環,但又不是簡單的重複。
那麽今晚呢?
黎川的大腦飛速計算並回憶,他想確認。
上周一,在暮江星海小區門口,夏念初第一次出現,邀請他去便利店吃關東煮。
上周四,他拒絕了邀請,黑霧降臨。
上周日,他接受了邀請,失敗。
本周一,他接受了邀請,並嚐試帶夏念初去雲頂莊園,失敗。
本周二,他……沒有經曆穿越。他去麵對了真實的黑霧,九死得一生。
那麽按照規律,如果循環還在繼續,如果銀卡還在運作……
今晚。
一定就是今晚。
22:41。
電子表上的數字跳動,從“41”變成“42”。
黎川的雙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太急,椅子腿在地麵上摩擦出刺耳的“吱呀”聲。他衝到書桌前,抓起一張空白草稿紙,又抓起筆——
筆尖懸在紙麵上方,顫抖著。
寫什麽?
警告?計劃?線索?
他不知道。
大腦一片空白,隻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咚咚聲在耳膜內炸響,震得他頭暈目眩。
22:42。
還有一分鍾。
不,可能不到一分鍾。銀卡觸發的時間並不總是精確到秒,有時會提前幾秒,有時會延遲幾秒。
但總之,快了。
黎川的嘴唇張開,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他想做點什麽——把銀卡扔掉?不,扔不掉。把它鎖進抽屜?沒意義。衝出門外?去哪裏?
他不知道。
一種巨大的、近乎絕望的無助感席卷了他。
他像個站在鐵軌上的人,眼睜睜看著列車迎麵駛來,卻不知道該如何躲避。不,不是不知道——是知道無論怎麽躲,列車都會精準地撞上來。
因為這列車的軌道,鋪在他的命運裏。
筆尖終於落下。
在空白的草稿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兩個字——
穿越
字跡很重,墨水幾乎要滲到紙背。筆畫因為手的顫抖而扭曲變形,像兩條垂死掙紮的蟲。
寫完後,黎川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大約三秒。
他笑了。
不是開心的笑,不是諷刺的笑,而是一種混合了荒誕、認命和一絲瘋狂的笑。嘴角咧開,露出牙齒,眼睛卻沒有任何笑意,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空洞。
??ˊ?ˋ??
是啊。
穿越。
他早該想到的。
銀卡從未缺席。黑霧從未真正離開。循環從未真正打破。
他隻是……暫時忘了。
在血色信封的衝擊下,在觀老話語的震撼下,在夏念初轉學的打擊下,他暫時把銀卡拋在了腦後。
現在,它回來了。
用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提醒他:遊戲還沒結束。
22:43:00。
電子表上的數字準時跳動。
就在這一刹那——
黎川胸口的口袋裏,傳來了熟悉的、灼熱的觸感。
不是慢慢升溫,而是一瞬間從冰涼變成滾燙,像有人把一塊燒紅的炭直接按在了他的皮膚上。
他悶哼一聲,手下意識地按向胸口。
光來了。
銀色的,柔和的,卻異常堅定的光,從他校服內側的口袋裏滲透出來。起初隻是微弱的一線,像黎明前東方天際最淡的魚肚白。然後迅速變亮,變強,像一顆微型超新星在胸口爆發。
光芒吞沒了書桌,吞沒了台燈,吞沒了草稿紙上那兩個字,吞沒了整個房間。
黎川閉上眼睛。
不是主動閉上,而是光線太強,強到視網膜無法承受,強製性地切斷了視覺信號。
緊接著,是失重感。
熟悉的,令人作嘔的失重感。像從萬丈懸崖墜落,卻永遠觸不到底。身體變得輕盈,沒有重量,沒有實體,隻是一團模糊的、漂浮的意識。
時間失去了意義。
可能是一秒,可能是一分鍾,可能是一小時。
在絕對的虛無裏,黎川的意識開始下沉。
像潛水員潛入深海,壓力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試圖將他碾碎。
他掙紮,想要呼吸,卻發現沒有肺,沒有氣管,沒有口鼻——他隻是一團意識,一團即將被虛無吞噬的意識。
變化開始。
從最基礎的感官開始重建。
首先是觸覺。
冷。
極致的,刺骨的,仿佛能將靈魂凍結的寒冷。
不是秋夜那種帶著濕氣的涼,也不是冰箱裏那種幹燥的冷。而是一種更本質的、仿佛直接從絕對零度裏提取出來的、純粹的“冷”的概念。
這寒冷穿透皮膚,穿透肌肉,穿透骨骼,直接作用在細胞層麵。黎川感覺自己像一塊被扔進液氮裏的肉,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都在破裂,都在死亡。
他想要蜷縮,想要抱緊自己,卻發現身體不受控製——他還沒有身體,隻有“冷”這個觸覺。
接著是聽覺。
風聲。
劇烈的,咆哮的,仿佛成千上萬頭野獸在齊聲怒吼的風聲。
那不是普通的風。那聲音裏夾雜著某種尖銳的、高頻的嘶鳴,像玻璃碎裂,像金屬摩擦,像……冰層在巨大壓力下崩裂的脆響。
風聲從四麵八方湧來,沒有方向,沒有源頭,隻是純粹的存在,純粹的聲音暴力,試圖將他的耳膜震碎,將他的意識撕裂。
然後是嗅覺。
什麽都沒有。
不是“沒有氣味”,而是更詭異的——嗅覺器官本身失去了功能。他試圖呼吸,試圖捕捉空氣中的信息,卻發現鼻腔裏空空如也,像兩個黑洞,什麽都進不來,什麽都出不去。
隔應的,死寂的,令人心慌的空白。
最後,是視覺。
黎川感覺到眼皮的存在——它們很沉重,像被凍住了,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他用力,用盡全身(如果還有“身”這個概念的話)的力氣,試圖睜開眼。
眼皮顫動。
一下,兩下,三下……
終於,睜開了一條縫隙。
光。
白色的,刺眼的,鋪天蓋地的光。
他眨了眨眼,讓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
他看到了。
雪。
滿天的雪。
不是輕柔的、浪漫的、如同羽毛般飄落的雪花。
而是狂暴的、密集的、如同億萬把白色利刃從天空傾瀉而下的鵝毛大雪。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大,邊緣銳利,在某種看不見的光源照射下泛著冰冷的、金屬般的光澤。
它們以近乎水平的角度橫掃過視野,速度極快,在空氣中拉出一道道白色的、短暫的軌跡。風聲就是它們的怒吼——成千上萬片雪花撕裂空氣時發出的、疊加在一起的尖嘯。
黎川低下頭。
腳下是冰。
不是透明的、光滑的、像玻璃一樣的冰。
而是渾濁的、厚重的、呈現出一種病態青灰色的冰層。冰麵並不平整,布滿了嶙峋的凸起和深邃的裂縫,裂縫深處是更暗的、近乎黑色的陰影,仿佛通往地心。
冰層極厚,目測至少有幾米,甚至更厚。它向四麵八方延伸,看不到盡頭,和漫天的大雪一起,構成了一片純粹的白與灰的、沒有生命跡象的絕地。
寒冷在這一刻變得具體。
黎川終於感覺到了身體——他穿著單薄的、布質的衣服,款式古樸,像是某種粗麻編織而成,保暖效果很弱。袖口和褲腿都短了一截,露出手腕和腳踝。
銀卡和信封在他左側的口袋裏,沒有動靜。
而此刻,那些裸露的皮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不是凍傷的紅,而是一種更詭異的、仿佛血液在皮下凝結成冰晶的、帶著透明質感的暗紅色。
皮膚表麵開始浮現細密的、白色的霜花,像某種快速生長的真菌。
“這雪...”黎川內心如蒙大赦。
疼痛來了。
不是尖銳的刺痛,而是一種緩慢的、深入的、仿佛有無數根冰針順著血管向心髒蔓延的鈍痛。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黎川張開嘴,想呼吸,卻吸進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氣。
那空氣像刀子一樣割過喉嚨,刺進肺部,帶來劇烈的、仿佛肺泡被凍結的疼痛。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咳一下,胸腔都像要炸開。
不能再待在這裏。
會死。
這個認知清晰得像冰錐,刺破了一切混亂和茫然。
黎川用盡全身力氣,轉動僵硬的脖子,開始觀察四周。
他正站在一個……洞穴的入口。
身後是漫天大雪和無盡冰原,身前是一個向山體內部凹陷的、大約兩人高的洞口。洞口邊緣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冰層下隱約能看到深灰色的岩石。
洞穴內部很暗,看不清有多深,但至少……沒有雪。
沒有雪,就意味著沒有風,意味著溫度可能稍高一點點,意味著……活下去的可能。
黎川沒有猶豫。
他用凍僵的、幾乎失去知覺的腿,邁出了第一步。
腳掌踩在冰麵上,發出“哢嚓”一聲脆響——不是冰層碎裂,而是他腳底的皮膚和冰麵凍結在了一起,強行扯開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聲音。
疼痛如電流般竄上小腿。
但他沒有停。
第二步。
第三步。
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寒冷讓關節僵硬,肌肉麻木,動作變得遲緩而笨拙。有好幾次他差點滑倒,隻能用手——同樣凍得通紅、布滿霜花的手——撐住冰麵,勉強保持平衡。
手掌按在冰上的瞬間,皮膚就和冰粘在了一起。扯開時,帶下一小塊皮肉,鮮血還沒來得及流出就被凍結,在掌心留下一小片暗紅色的冰晶。
黎川咬緊牙關,沒有發出聲音。
向著那個洞穴,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
終於,他跨過了洞口那道無形的界線。
風雪聲瞬間減弱。
不是消失,而是被某種無形的屏障隔絕在了外麵。洞穴內部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溫度雖然依舊極低,但至少沒有了那種能把人瞬間凍僵的狂風。
黎川靠在洞壁上,大口喘氣。
每一次呼吸都帶出長長的白霧,在昏暗的光線裏迅速消散。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腳——皮膚已經變成了深紫色,表麵覆蓋著一層薄冰,指甲蓋開始發黑。
凍傷。
很嚴重的凍傷。
如果不盡快取暖,手腳可能會壞死,甚至……脫落。
黎川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環顧洞穴內部。
洞穴不大,呈不規則的橢圓形,最深的地方大約五六米,高度約三米。地麵和牆壁都是同樣的深灰色岩石,表麵粗糙,布滿了細微的裂縫和孔洞。
唯一的光源來自洞口——外麵大雪的反光透過冰層折射進來,在洞穴內部形成一種朦朧的、青灰色的微光,勉強能看清輪廓。
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被冰雪覆蓋的山洞。
但黎川的直覺告訴他,沒那麽簡單。
銀卡不會把他送到一個普通的、除了冷之外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的地方。之前的每一次穿越——暮江星海門口,便利店——都有明確的地點、人物和事件。
那麽這裏呢?
這裏的“事件”是什麽?
凍死?
不,不可能。銀卡的首要目的是保護持有者存活,而不是殺死他。
一定有什麽。
黎川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再次刺痛肺部。他站直身體,開始仔細檢查洞穴的每一個角落。
地麵除了碎石和薄冰,什麽都沒有。
牆壁……等等。
黎川的目光落在洞穴較深處的牆麵上。
那裏,在青灰色的微光中,似乎有一些……圖案?
他走近幾步,眯起眼睛。
不是圖案。
是文字。
或者說,是某種類似文字的符號。
深紅色的,像是用血——或者某種類似血的液體——直接塗抹在岩石表麵。
符號的筆觸很粗獷,很原始,帶著一種狂野的、近乎暴力的美感。
它們排列成不規則的隊列,從牆根一直延伸到接近洞頂的高度。
黎川不認識這些符號。
但它們讓他想起了一些東西——血色信封表麵那些流淌的符文,觀老收藏室裏那些典籍封麵上的古文字,還有……第二要塞那具骸骨眼眶深處、那朵彼岸花圖案周圍隱約浮現的紋路。
某種聯係。
這些符號,和那些東西,有某種相似。
黎川伸出手,想要觸摸那些符號。
但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牆麵的瞬間——
異變發生了。
那些深紅色的符號,忽然……活了。
不是字麵意義上的“活”,而是開始移動。像一群受驚的紅色螞蟻,從原本的位置迅速退縮,向著牆壁深處“鑽”去。它們的移動速度極快,在岩石表麵留下一道道淡淡的紅色殘影,然後徹底消失。
短短兩三秒,整麵牆上的符號全部不見了。
仿佛從未存在過。
黎川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盯著那麵空無一物的牆壁,心髒開始狂跳。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牆壁開始……變化。
不是崩塌,不是碎裂,而是像某種精密的機械裝置被激活,內部傳來低沉而規律的“轟隆”聲。聲音不大,卻帶著沉甸甸的質量感,震得腳下的地麵微微顫抖。
緊接著,牆壁表麵出現了一道筆直的、垂直的裂縫。
裂縫很細,起初隻有頭發絲粗細,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見。但它在迅速變寬,變深,像有人用無形的刀刃在岩石上精準地切割。
一厘米,五厘米,十厘米……
裂縫最終穩定在大約半米寬。
裂縫兩側的岩壁開始向後退。
不是整體移動,而是像兩扇沉重的、與山體融為一體的石門,沿著看不見的軌道,緩慢而平穩地向內滑開。石門移動時發出沉悶的、碾碎砂石的摩擦聲,在洞穴封閉的空間裏回蕩,震得人耳膜發麻。(真不怎麽會描述了)
整個過程持續了大約五秒。
五秒後,一扇門出現在黎川麵前。
一扇高大的、厚重的、由整塊深灰色岩石雕刻而成的石門。
門的高度接近洞穴頂部,大約三米;寬度就是剛才那道裂縫的寬度,半米,僅容一人通過。門板表麵沒有任何裝飾,隻有岩石天然的紋理和歲月留下的風化痕跡。
但在門框的邊緣,黎川看到了那些符號——那些剛才“活”過來並消失的深紅色符號,此刻正沿著門框的邊緣緩緩流動,像某種有生命的液體,發出極其微弱的、暗紅色的光。
門,開了。
不是完全打開,而是敞開了一道縫隙。
大約十厘米寬,剛好能讓一個人側身擠進去。
黎川站在門前,呼吸停滯。
門後是什麽?
更深的洞穴?寶藏?怪物?還是……出口?
他不知道。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銀卡把他送到這裏,不會隻是為了讓他看一眼這扇門。門後一定有什麽。某種他必須麵對、必須經曆、必須……跨越的東西。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循環。
就像暮江星海門口必須接受夏念初的邀請。
就像便利店必須麵對黑霧的降臨。
就像血色宮殿必須跨過那道齊腰高的門檻。
現在,是這扇門。
黎川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滿胸腔,帶來清醒的刺痛。
他邁步,側身,擠進了那道狹窄的門縫。
石門比他想象中更厚,大約有半米。他在黑暗中擠過那段短暫的距離,皮膚摩擦著冰冷粗糙的岩壁,帶來細微的刺痛。
他進入了門後的空間。
光線瞬間變化。
不再是洞穴裏那種朦朧的青灰色微光,而是一種……更詭異的、自帶光源的暗紅色調。
黎川眨了眨眼,讓瞳孔適應光線。
他看到了。
屍骨。
堆積滿地的屍骨。
骨遠遠多於屍。
門後的空間比外麵的洞穴大得多,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大約半個籃球場大小的石窟。
石窟的穹頂很高,上麵垂下一些鍾乳石狀的冰柱,在暗紅色的光線中泛著冰冷的光澤。
而地麵……
是屍骨。
不是一具兩具,不是十具八具。
是成百上千具。
它們無序地堆疊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小山丘。有些已經徹底化為森森白骨,白骨表麵覆蓋著一層薄冰,在暗紅的光線下反射出詭異的光澤。有些還保留著部分軟組織——幹枯的皮膚,萎縮的肌肉,粘連在骨骼上,像風幹的臘肉。
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新鮮的。
是的,新鮮。
在屍骨堆的某些區域,黎川看到了兩具近乎“完整”的屍體。它們看起來剛死不久——皮膚還沒有完全失去血色,肌肉還沒有徹底萎縮,甚至有些傷口處還在……冒著熱氣。
而那些屍體身上穿著的衣服……
和黎川此刻身上的一模一樣。
粗麻布質,款式古樸,袖口和褲腿都短一截。
黎川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緩慢地掃過這座屍骨堆積而成的小山。從最底層的、已經完全白骨化的,到中間的、半風幹的,再到最上層的、還冒著熱氣的兩具。
時間在這裏被具象化了。
一層一層,像地質岩層,記錄著無數個來到這裏、然後死在這裏的……人?
他們是誰?
從哪裏來?
為什麽穿著和他一樣的衣服?
為什麽死在這裏?
最重要的是——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具?
黎川的指尖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源於認知崩塌的戰栗。
他以為銀卡帶他進入的是“幻境”,是某種固定的、循環的、雖然有危險但至少“規則明確”的場景。
但現在看來,不是。
這裏不是暮江星海,不是便利店,不是他熟悉的、可以預測的任何一個地方。
這裏是……別處。
一個真實的、致命的、堆積著無數失敗者屍骨的絕地。
而他,正站在入口。
站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
就在這時,胸口的口袋裏,銀卡再次傳來了微弱的暖意。
很輕,很短暫,像是一個無聲的提醒
小心,遊戲,才剛剛開始。
黎川緩緩抬起手,按在胸口。
隔著粗糙的布料,他能感覺到銀卡堅硬的邊緣,和那絲轉瞬即逝的溫暖。
隨後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掃過那堆積如山的屍骨,掃過那些還在冒熱氣的新鮮屍體,掃過整個暗紅色的、充滿死亡氣息的石窟。
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彎。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是一個決定。
一個關於活下去、關於跨過這片屍山、關於找到答案、關於……走出去的確定。
他邁出了第一步。
踩在冰冷的、布滿碎骨和冰碴的地麵上,發出“哢嚓”一聲脆響。
在死寂的石窟裏,這聲音清晰得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