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餘則成的“生意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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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拜六下午,天陰著,看樣子要下雨。
    餘則成從站裏出來,手裏拎著個公文包,看著沉甸甸的。他在街邊站了一會兒,叫了輛三輪車。
    “吳公館,知道嗎?”
    “曉得曉得。”車夫拉起車就跑。
    車子晃晃悠悠的,餘則成靠著車篷,看著街邊的店鋪一家家往後倒。路過一家茶葉鋪子時,他叫車夫停一下,進去買了半斤上好的龍井。茶葉包得方正正,他用報紙又裹了一層,這才重新上車。
    吳公館在中山北路,獨門獨院,不大,但清淨。餘則成在門口站了站,整了整領口,這才按門鈴。
    門開了,是吳家的老媽子。
    “餘副站長來了,快請進。老爺在書房呢。”
    餘則成點頭,跟著老媽子往裏走。院裏種著幾叢竹子,風吹過來,竹葉子沙沙響。客廳裏擺著一套紅木家具,擦得鋥亮,能照見人影。
    吳敬中正在書房裏寫字。聽見腳步聲,抬起頭,見是餘則成,笑了:“則成來了,坐。”
    餘則成沒坐,先把茶葉放桌上:“站長,剛路過茶葉鋪子,看這龍井不錯,給您帶點嚐嚐。”
    吳敬中放下毛筆,走過來拿起茶葉聞了聞:“嗯,香。坐坐坐。”
    兩人在靠窗的藤椅上坐下。老媽子端了茶進來,是普通的烏龍,茶湯有點渾。
    吳敬中端起茶杯,沒喝,先歎了口氣:“則成啊,這幾天站裏怎麽樣?”
    “還行,就是經費有點緊張。”餘則成說著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麵的茶葉沫子,“行動處那邊,劉處長抱怨了好幾次,說線人費都發不出來。”
    “發不出來?”吳敬中皺眉,“毛局長不是剛批了一筆款子嗎?”
    “批是批了,”餘則成放下茶杯,聲音壓低了些,“可架不住各個衙門層層盤剝呀,等到了咱們這兒,就剩下個零頭了。我粗略地的算了筆帳,光是維持現有的情報網,每個月就差這個數。”
    他伸出三根手指。
    吳敬中眉頭皺得更緊了,沒有說話,端起茶喝了一口。茶大概有點燙,他咂了咂嘴。
    書房裏靜了一會兒。外頭開始下雨了,雨點打在窗戶玻璃上,劈裏啪啦的作晌。
    餘則成看著窗外的雨,像是自言自語:“其實……也不是沒辦法。”
    “哦?”吳敬中轉過臉看他,“你有什麽主意?”
    餘則成沒有急著說。他站起身,走到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書翻了翻,又放了回去。轉過身才慢慢開口:“站長,我這些天琢磨一件事,您說咱們守著基隆港,守著那麽多進進出出的船,守著檢查站,難道就隻是檢查情報嗎?咱可不能守著金山窮死。”
    吳敬中眯起眼睛,沒接話。
    “香港那邊過來的貨船,”餘則成走回椅子邊,坐下,身子往前傾了傾,“查得嚴,可查歸查,有些東西……也不是不能通融,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什麽東西?”吳敬中一時沒弄明白,瞪著餘則成問道,聲音很平。
    “西藥。”餘則成故作神秘地說,“盤尼西林,奎寧,這些在台灣都是緊俏貨。黑市上價格翻幾倍。還有……古董。”
    吳敬中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輕輕敲著,敲了三下,停了。
    “古董?”他重複了一遍。
    “對。”餘則成點頭,“現在從大陸逃過來的那些有錢人,手裏都藏著很多好東西。可目前這光景,手裏都缺現錢,急著拋東西變現。咱們趁這機會大量收購,把價格壓得低低的,轉手賣到香港,或者……賣給喜歡收藏的美國顧問。”
    他一句一句的,說得很慢,邊說邊看吳敬中的臉色。
    吳敬中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眼睛一直盯著餘則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則成啊,你這腦子,轉得是快。”
    這話聽著好像是誇人,可餘則成聽得出來,裏頭有試探。
    “我就是瞎琢磨。”餘則成趕緊說,“具體怎麽操作,辦法可不可行,大主意還得站長您拿。我就是覺得,現在這局麵,如果光靠上頭撥的那仨瓜倆棗,咱們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底下的兄弟也得養家糊口不是?得給點甜頭,不然誰給你賣命?”
    吳敬中點點頭,又端起茶杯喝了很大一口水,喝完了,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發出“咚”的一聲。
    “則成,”他說,“這事……風險不小啊。”
    “是,”餘則成點點頭,“所以事要做得幹淨,得找個可靠的人。港口檢查站那邊,咱們都得安排自己的人。還有香港那邊的銷路,也得有信得過的中間人。”
    “中間人……”吳敬中沉吟,“你有合適的人選?”
    餘則成心裏轉了幾個彎。其實他手裏捏著老趙這條線。但老趙是碼頭的苦力,做不了這麽大的中間人。他得要另外想辦法,但又不能顯得太早有準備。
    “我在天津站的時候,”餘則成說得很慢,像是在回憶,“認識個跑單幫的,姓陳,專門倒騰南北貨。這個人腦子活,路子野。後來聽說……好像是去了香港。”
    “可靠嗎?”吳敬中問。
    “還算可靠。”餘則成斟酌著用詞,“就是圖財。隻要把錢給夠,嘴嚴實。”
    吳敬中盯著他看,看了足足有半分鍾。餘則成心裏有點發毛,但臉上保持著那副誠懇的表情。
    “則成啊,”吳敬中終於開口,臉上浮起讚許的笑,“還是你腦子靈光。”
    他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剛才寫的字。是一幅對聯,墨跡還沒幹透。他看了兩眼,又放下,走回來拍拍餘則成的肩膀。
    “這件事,你具體琢磨琢磨,拿個章程出來。記住,一定要穩妥,寧可少賺些,也絕不能出事。”
    “我明白,站長。”
    兩人又說了幾句站裏的閑話。外頭的雨下大了,嘩啦啦的,打在屋頂瓦片上,聲音很響。
    吳敬中忽然話鋒一轉:“則成啊,翠平沒了,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餘則成心裏咯噔一下。他端起茶杯,手頓了頓,杯裏的茶水晃了晃,差點灑出來。他把杯子放下,垂下眼睛。
    “哎,”他歎了口氣,聲音低下去,“翠平死得太慘了。我真後悔,當初不應該讓她走。”
    他說這話時,喉嚨發緊,聲音有點啞。這不是裝的,每次提起翠平,他心裏都像被什麽東西揪著,疼得厲害。
    書房的門這時候開了,梅姐端著盤水果進來。她大概在門外聽見了話頭,把果盤放在桌上,也歎了口氣。
    “可憐見的。”梅姐說,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看著餘則成,“則成你還年輕,該再找一個。總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子吧。”
    餘則成搖搖頭,苦笑:“師母,我心裏擱著人,裝不下別的了。”
    他說得很輕,但很堅決。
    梅姐眼睛紅了,拿手絹擦了擦眼角:“翠平妹子是真好。每次來都幫我擇菜,和我說體己話……”
    “行了行了,”吳敬中打斷她,“說這些幹什麽。”
    梅姐瞪了他一眼:“怎麽了?我跟則成說說話不行?你們男人啊,就是心硬。”
    吳敬中擺擺手,不跟她爭。他重新坐下,看著餘則成:“則成,你師母說得也對。人總得往前看。不過這事不急,你自己慢慢想。”
    餘則成點點頭,沒說話。
    外頭的雨漸漸小了,變成淅淅瀝瀝的。書房裏光線暗下來,吳敬中起身開了燈。昏黃的燈光照在三個人臉上,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模糊。
    又坐了一會兒,餘則成起身告辭。吳敬中送他到門口,老媽子已經拿著傘等著了。
    “則成,”吳敬中在門口又叫住他,“剛才說的那件事,你抓緊時間辦。需要什麽,直接跟我說。”
    “是,站長。”
    餘則成撐開傘,走出吳公館。雨水順著傘沿滴下來,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他走到巷子口,回頭看了一眼,吳公館的門還開著,吳敬中站在門口,身影在雨幕裏模模糊糊的。
    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雨中的台北街道,行人稀少,店鋪早早關了門。街邊的路燈亮起來了,昏黃的光暈映在濕漉漉的地麵上。
    餘則成走得很慢。腦子裏一會兒出現的是剛才和吳敬中的談話,一會兒出現的是翠平的臉。
    生意上的事,他其實早就想好了。通過香港,把西藥和古董倒騰出去,賺的錢,一部分孝敬吳敬中,一部分分給底下人,剩下的……可以留下一些,萬一將來有用。
    但香港那個“陳先生”,是他編的。他得真找這麽個人,或者創造這麽個人。
    還有更急的事:他來台灣快一個月了,組織還沒聯係他。膠卷拍好了,晾幹了,就藏在辦公室抽屜的夾層裏。那卷膠卷燙手,得趕緊送出去。
    可怎麽送?等組織聯係,要等到什麽時候?
    他走到住處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那棟小樓裏亮著幾盞燈,他的窗戶黑著。他掏出鑰匙開門,樓道裏很暗,他摸索著上了樓。
    開鎖,推門,進屋。他沒開燈,摸黑走到窗前,看著外麵。
    雨還在下,細細密密的。街對麵那戶人家亮著燈,窗戶上映出一家人吃飯的影子,暖暖的。
    餘則成看了一會兒,轉身走到桌邊,劃了根火柴,點亮油燈。
    燈光跳動著,照亮了小小的房間。他把濕外套脫下來掛好,在椅子上坐下。
    從抽屜裏拿出紙筆,他開始寫那份“生意章程”。寫得很細,具體到每一步怎麽操作,要找哪些人,怎麽分賬,遇到檢查怎麽應對……
    寫著寫著,他停下筆。
    手伸進口袋,摸出那個平安符。布包被雨水浸得有點潮,但摸起來還是軟軟的。他握在手心裏,握了很久。
    翠平,他在心裏說,我又要開始做“生意”了。這次,是為了活下去,也是為了把該做的事做完。
    你放心,我會小心。
    油燈的火苗跳了一下,爆出個燈花。餘則成回過神,繼續寫。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的,陪著他寫了一夜。
    第二天是禮拜天,餘則成沒去站裏。他換上便裝,去了趟基隆港。
    禮拜天的碼頭,比平時更亂。卸貨的、裝貨的、等著上船的、剛下船的,人擠人,吵吵嚷嚷。空氣裏彌漫著魚腥味、汗味,還有不知從哪裏飄來的煮玉米的香味。
    餘則成在碼頭邊慢慢走,眼睛掃過那些扛活的苦力。他在找老趙。
    找了大概半個鍾頭,在一堆麻袋旁邊,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老趙正扛著一個大麻袋,腰彎得很低,一步一步往倉庫裏挪。
    餘則成沒立刻過去。他在旁邊一個小攤買了包煙,點上一根,慢慢抽著,眼睛看著老趙那邊。
    老趙扛完那袋貨,走出來,用脖子上搭著的毛巾擦汗。一抬頭,看見了餘則成。
    兩人目光對上,老趙愣了一下,然後像沒看見似的,轉過身,走到水龍頭那兒喝水。
    餘則成抽完煙,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後他走過去,站在老趙旁邊,也擰開水龍頭洗手。
    水嘩嘩地流。餘則成壓低聲音,嘴唇幾乎沒動:“有消息嗎?”
    老趙喝水的動作停了停,然後繼續喝,喝完了,抹了把嘴,也壓低聲音:“沒有。上頭說……讓你等。”
    “等多久?”
    “不知道。”老趙把毛巾搭回脖子上,“最近查得嚴,好幾條線都斷了。你……小心點。”
    餘則成沒說話,繼續洗手。水很涼,衝在手上有種刺痛感。
    “我拍了點東西,”他把聲音壓得更低,“得送出去。”
    老趙沉默了幾秒:“現在送不了。等風頭過去。”
    “等不了。”餘則成關掉水龍頭,“是台灣海峽的防務部署。”
    老趙的手抖了一下。他轉過頭,飛快地看了餘則成一眼,又轉回去。
    “那我……想想辦法。”老趙說,“下禮拜三,下午三點,還在這兒。我告訴你行不行。”
    “好。”
    餘則成甩了甩手上的水,轉身走了。他走得很快,沒有回頭。
    走出碼頭,太陽出來了,明晃晃地照在地上,剛才下過雨的地麵冒著熱氣。餘則成覺得後背出了一層汗,襯衫黏在皮膚上,很不舒服。
    離下禮拜三。還有五天。
    他得在這五天裏,把“生意章程”弄出來,還得想辦法穩住吳敬中,應付劉耀祖……
    還有那卷已經晾好的膠卷。要想辦法藏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回到辦公室,從抽屜裏取出裝膠卷的鐵盒子,走到院子裏,蹲在地上扒開牆角幾塊鬆動的磚,把鐵盒子放進去,又把磚放回去,表麵覆上土恢複好。
    做完了這些事,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藍藍的天空上飄著幾朵白雲。遠處的教堂傳來陣陣鍾聲,當當當的,響了好久。
    餘則成站在院子裏,聽著遠處傳來的鍾聲,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
    他想念天津。想念那個小院,想念和翠平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緊張驚險,但生活的很踏實。現在……現在他站在這陌生的土地上,做著同樣緊張驚險的事,等著組織不知什麽時候才會來的聯係。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進了屋。
    日子還得過。事還得繼續做下去。
    禮拜三,他還得再去一趟碼頭。
    但願老趙能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