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毛人鳳的橄欖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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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拜一早上,餘則成剛到站裏,秘書小陳就迎上來。
    “餘副站長,剛才局本部來電話,說毛局長的秘書李主任請您過去一趟。”
    餘則成心裏咯噔一下,麵上不動聲色:“現在?”
    “對,說讓您現在就去。車子在門口等著呢。”
    餘則成點點頭,把手裏的公文包放下,整了整軍裝領子。領口有點緊,勒得他喉嚨發幹。他走到門口那麵小鏡子前照了照,臉色有點白。他使勁搓了搓臉,讓臉上有點血色。
    出門上車,司機是個生麵孔,一句話不說,隻管開車。
    車子在台北的街道上開,不是往陽明山局本部的方向,而是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路,最後停在一棟不起眼的小洋樓前。
    李主任已經在門口等著了。這人四十來歲,瘦高,戴金絲眼鏡,臉上總是掛著那種職業性的微笑,但眼睛裏沒溫度。
    “餘副站長,辛苦您跑一趟。”李主任伸出手。
    餘則成跟他握手,手勁不輕不重:“李主任客氣了。”
    “請進。”
    小洋樓裏麵很安靜,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牆上掛著幾幅山水畫,餘則成掃了一眼,都是真跡,值錢貨。
    李主任領著他上了二樓,進了一間書房。書房不大,但布置得很講究。一張大書桌,後麵是整麵牆的書架。窗戶關著,拉著厚厚的窗簾,屋裏隻開了一盞台燈,光線昏暗。
    “餘副站長請坐。”李主任指了指書桌對麵的椅子,“毛局長有點事,讓我先跟您聊聊。”
    餘則成坐下,腰背挺得筆直。椅子是真皮的,坐上去軟軟的,但他覺得如坐針氈。
    李主任在書桌後麵坐下,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推到餘則成麵前。
    “這是毛局長給您的親筆信。”
    餘則成看著那個信封,沒立刻去拿。信封很普通,沒寫抬頭,也沒貼郵票。封口用火漆封著,上麵蓋著個印,看不清是什麽。
    “李主任,”餘則成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局長有什麽指示,直接吩咐就是,何必……”
    “餘副站長先看看信。”李主任打斷他,臉上還是那副微笑,“看完了,咱們再聊。”
    餘則成知道推脫不了。他拿起信封,手指有點涼。拆開火漆,裏麵就一張信紙,毛人鳳的親筆。字寫得工整,但筆鋒很硬。
    “則成同誌覽:”
    開頭就很正式。餘則成往下看。
    “自汝赴台,兢兢業業,成效頗著。吳站長年事漸高,心力或有未逮。台北站乃要衝,未來之發展,當倚重汝等青年才俊。望汝勤勉任事,若有難處,可徑報局本部。毛人鳳手書。”
    短短幾行字,餘則成看了兩遍。每個字都像針一樣紮進眼裏。
    吳站長年事漸高,心力或有未逮……若有難處,可徑報局本部。
    這是在告訴他:吳敬中老了,不中用了,以後有事直接找我毛人鳳。
    餘則成的手心開始冒汗。他把信紙折好,放回信封裏,抬起頭看著李主任。
    “李主任,”他的聲音有點幹,“局長厚愛,卑職惶恐。吳站長對卑職有知遇之恩,站裏的事,自然還是聽吳站長安排。”
    李主任笑了,這次笑得深了點,眼角擠出幾道皺紋:“餘副站長,您這話就見外了。毛局長的意思,是讓您多挑擔子。吳站長那邊,局長自然會去說。您啊,放手去幹,局本部支持您。”
    他身子往前傾了傾,壓低聲音:“特別是站裏的一些……嗯,財務上的事。吳站長年紀大了,有時候算賬算不明白。您年輕,腦子活,該管的就得管起來。”
    餘則成心裏明鏡似的。這是在點他:以後站裏的油水,你多撈點,不用事事經過吳敬中。但前提是,你得是我的人。
    “李主任,”餘則成站起來,微微躬身,“卑職愚鈍,隻知道跟著吳站長好好辦事。局長的指示,卑職記下了,一定更加努力。”
    他沒說“徑報局本部”,也沒說“多挑擔子”,隻說“更加努力”。
    李主任盯著他看了幾秒鍾,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沒完全消失。他也站起來,繞過書桌,走到餘則成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則成啊,”他換了稱呼,顯得親切了些,“你是聰明人。毛局長很看重你。這話……你好好琢磨琢磨。”
    餘則成點頭:“是,卑職一定仔細琢磨。”
    “那行,今天就到這兒。”李主任又恢複了那種職業微笑,“車還在外麵,送您回去。”
    “謝謝李主任。”
    從書房出來,下樓,出門。外頭的陽光刺眼,餘則成眯了眯眼睛。車子還停在原地,司機在車裏等著。
    餘則成上車,車子開動。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冷汗,這時候才慢慢地、一點點地從後背滲出來,浸透了襯衫,黏在皮膚上,冰涼冰涼的。
    毛人鳳這是在逼他選邊站。
    選吳敬中,就是跟毛人鳳對著幹。以毛人鳳的手段,要弄死他這麽個副站長,跟捏死隻螞蟻差不多。
    選毛人鳳,就得背叛吳敬中。吳敬中雖然老奸巨猾,但對他餘則成確實不薄。而且,毛人鳳這種人,今天能拉攏他,明天就能拋棄他。
    怎麽辦?
    車子在台北站門口停下。餘則成睜開眼,深吸一口氣,推門下車。
    站裏一切如常。幾個文員在打字,電話鈴此起彼伏。劉耀祖從走廊那頭走過來,看見餘則成,皮笑肉不笑地打了聲招呼:“餘副站長,出去了?”
    “嗯,辦點事。”餘則成點點頭,腳步沒停。
    回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他在椅子上坐下,覺得渾身都沒力氣。
    手伸進口袋,摸到那個平安符。布包軟軟的,帶著體溫。他握緊了,好像這樣就能從裏麵汲取點力量。
    翠平,他在心裏說,你要是還在,會告訴我怎麽辦?
    沒有答案。隻有窗外的汽車喇叭聲,一陣一陣的。
    下午,餘則成去吳敬中辦公室匯報工作。他把那份“生意章程”的草稿帶上。
    吳敬中正在看文件,見他進來,摘下老花鏡。
    “則成來了,坐。”
    餘則成坐下,把章程遞過去:“站長,這是您上次交代的,我初步擬了個方案,您看看。”
    吳敬中接過,戴上老花鏡,一頁一頁地看。看得很慢,有時候還會翻回去再看一遍。
    餘則成坐在對麵,手放在膝蓋上,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褲子的布料。
    辦公室裏很安靜,隻有吳敬中翻紙的聲音,沙沙的。
    看了大概十分鍾,吳敬中放下文件,摘下老花鏡,揉了揉鼻梁。
    “則成啊,”他說,“寫得不錯,考慮得很周全。”
    “站長過獎。”
    “不過……”吳敬中話鋒一轉,“這事,先不急著辦。”
    餘則成心裏一動:“站長的意思是……”
    “最近風聲有點緊。”吳敬中把文件推回來,“毛局長那邊,可能要整頓各站的財務。咱們別往槍口上撞。”
    餘則成聽著,琢磨著這話裏的意思。吳敬中是不是知道了什麽?還是隻是謹慎?
    “站長說得是。”餘則成說,“那我先收著,等風頭過去再說。”
    吳敬中點點頭,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喝完了,他看著餘則成,忽然問:“則成啊,今天上午……你去哪兒了?”
    餘則成心裏一緊,但麵上很自然:“去見了局本部的李主任。他說毛局長有點事要交代。”
    “哦?”吳敬中眉毛挑了挑,“什麽事啊?”
    “也沒什麽大事,”餘則成說得輕描淡寫,“就是鼓勵我好好幹,說站長您年紀大了,讓我們年輕人多挑擔子。”
    他把毛人鳳那封信的內容,換了個說法說出來。既沒隱瞞,也沒全說。
    吳敬中聽了,沒說話,隻是用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著。敲了七八下,才開口:“毛局長……對你很關心啊。”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
    “都是站長栽培得好。”餘則成趕緊說,“沒有站長,哪有我的今天。毛局長那邊,我也說了,站裏的事,還是得聽站長的。”
    吳敬中盯著他看,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則成啊,你是個明白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餘則成:“咱們這行,最怕什麽?最怕站錯隊。站對了,平步青雲;站錯了,萬劫不複。”
    餘則成也站起來,垂手聽著。
    “毛局長和鄭廳長,”吳敬中繼續說,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清楚,“鬥了這麽多年。咱們這些人,夾在中間,難啊。”
    他轉過身,看著餘則成:“則成,你跟了我這些年,我待你如何?”
    “站長待我恩重如山。”餘則成低下頭。
    “恩重如山談不上。”吳敬中擺擺手,“但我確實把你當自己人。所以有些話,我得提醒你——毛局長拉攏你,未必是真看重你。他啊,是在敲打我。”
    餘則成心裏一震。他沒想到吳敬中會說得這麽直白。
    “站長……”
    “你別慌。”吳敬中走回桌前,坐下,“他敲打我,是因為我最近跟鄭廳長那邊走得近了些。鄭廳長答應給我個閑職,讓我安安穩穩退休。毛局長不高興了。”
    餘則成明白了。毛人鳳拉攏他,是為了牽製吳敬中,甚至取代吳敬中。
    “那站長,我……”
    “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吳敬中說,“毛局長那邊,你應付著,別得罪,但也別真投過去。鄭廳長這邊,你也別沾。咱們啊,就老老實實幹好台北站這攤事。等過兩年,我退了,這位子……自然是你的。”
    這話說得推心置腹。餘則成聽得出來,吳敬中是在跟他交底,也是在拉攏他。
    “站長,”餘則成聲音有些動容,“我餘則成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您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吳敬中點點頭,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好,好。則成啊,我沒看錯你。”
    從吳敬中辦公室出來,餘則成覺得腦袋裏亂糟糟的。
    毛人鳳逼他選邊,吳敬中也要他選邊。兩邊都在拉攏他,也都在試探他。
    他像走在鋼絲上,兩邊都是深淵。
    回到自己辦公室,他關上門,靠在門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手又伸進口袋,摸著那個平安符。
    翠平,你要是還在,該多好。至少有人說說話。
    可現在,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老趙是同誌,但也不能什麽都說。
    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麵。天色暗下來了,街燈一盞盞亮起來。
    禮拜三。還有兩天。
    他得在禮拜三之前,把膠卷送出去。這是眼下最急的事。
    至於站隊的事……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兩邊都不得罪,兩邊都敷衍著。
    但這樣能撐多久?
    他不知道。
    窗外傳來賣餛飩的吆喝聲,拖著長長的調子:“餛飩——熱乎的餛飩——”
    餘則成聽著,忽然覺得肚子餓了。他才想起來,中午沒吃飯。
    他穿上外套,下樓。在街邊那個餛飩攤坐下,要了一碗。
    攤主是個老頭,手腳麻利。餛飩下鍋,翻滾幾下就撈起來,撒上蔥花、蝦皮、紫菜。
    熱騰騰的餛飩端上來,餘則成慢慢吃著。湯很鮮,餛飩皮薄餡大。他一口一個,吃得很香。
    吃著吃著,他忽然想起在天津的時候,翠平也給他包過餛飩。她手笨,皮老是破,煮出來一鍋片湯。但他每次都吃得很香,說好吃。
    翠平就笑,笑得眼睛彎彎的。
    餘則成鼻子有點酸。他趕緊低下頭,大口吃著餛飩,好像這樣就能把那股酸勁壓下去。
    吃完付錢,他慢慢往回走。
    夜風涼涼的,吹在臉上,很舒服。街上行人少了,店鋪開始打烊。
    餘則成走到住處樓下,抬頭看了一眼。他那扇窗戶黑著,像隻空洞的眼睛。
    他忽然不想上去。就在樓下站著,站了好久。
    直到看門的老頭出來倒垃圾,看見他,問:“餘長官,怎麽不上去?”
    “這就上。”餘則成說。
    他轉身上樓。腳步聲在樓道裏回響,一聲,一聲,很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