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賴昌盛登場挑畔

字數:5008   加入書籤

A+A-


    禮拜五下午,情報處開了整整三個小時的協調會。
    會議室裏煙霧繚繞,煙灰缸早就滿了。賴昌盛坐在長桌那頭,手裏轉著支鋼筆,臉上掛著笑,可說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
    “……咱們情報處在台灣經營這麽多年,網撒得深,線布得廣。現在突然要‘整合資源’、‘統一調度’,我怕底下人不習慣啊。”
    他說這話時,眼睛看著餘則成。
    餘則成坐在吳敬中旁邊,麵前攤著筆記本,手裏拿著鋼筆,在本子上記著什麽。聽見這話,他抬起頭,笑了笑:“賴處長說得對,本土情報網確實重要。我剛來,很多情況不熟悉,還得賴處長多指教。”
    話說得客氣,姿態放得低。
    賴昌盛嘴角扯了扯,沒接話,繼續轉他的鋼筆。
    會議開到五點半才散。吳敬中站起來,拍了拍手:“今天大家都辛苦了。這樣,晚上我請客,醉仙樓,咱們邊吃邊聊,也算給則成正式接個風——他來了一個多月,淨忙工作了,還沒好好歡迎歡迎。”
    這話說得圓滑,既給了賴昌盛麵子,又把接風宴的時間點圓了過去。
    餘則成心裏明白,吳敬中這是在給他鋪路,也是在敲打賴昌盛——餘則成是我的人,你適可而止。
    醉仙樓二樓包廂,三張大圓桌坐得滿滿當當。情報處的人來了大半,行動處那邊劉耀祖也帶著幾個心腹來了。場麵看著熱鬧,可底下暗流湧動。
    餘則成坐在靠門的位置,看著服務生上菜。佛跳牆的砂鍋端上來時,熱氣騰騰,香味撲鼻。可他卻沒什麽胃口。
    賴昌盛來得晚,進門時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襯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塊金表。他一邊走一邊跟人打招呼,笑聲爽朗,閩南話和國語夾雜著說,顯得很熟絡。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處理點事,來晚了。”
    他在主桌坐下,正好在餘則成斜對麵。服務員給他倒酒時,他擺擺手:“換茶,晚上還有事,不喝了。”
    這話說得隨意,可桌上懂的人都懂——這是擺姿態,表示自己忙,地位重要。
    酒過三巡,菜上到一半,賴昌盛端起茶杯站了起來。
    “餘副站長。”他聲音不大,但包廂裏頓時靜了。
    餘則成放下筷子,端起酒杯站起來。
    “餘副站長來台北一個多月了,咱們這還是第一次坐一塊兒吃飯。”賴昌盛笑著說,“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你是大陸來的精英,以後多指教我們這些本島土包子。”
    “土包子”三個字他說得輕飄飄的,像開玩笑。可桌上沒人笑。
    幾道目光落在餘則成身上。劉耀祖端著酒杯,眼睛眯著看;吳敬中夾了塊雞肉,慢慢嚼著,好像沒聽見。
    餘則成臉上笑容不變,甚至更真誠了些:“賴處長太客氣了。您深耕本土這麽多年,情報網遍布全島,根紮得深,人脈廣,我才要跟您多學習。”
    他把“深耕本土”、“根紮得深”說得很重,意思是:我知道你在台灣根基深厚,我不跟你爭。
    賴昌盛眼裏閃過一絲意外,隨即笑得更深了:“互相學習,互相學習。來,幹了。”
    兩人一個喝茶一個喝酒,都仰頭幹了。餘則成覺得那杯酒特別烈,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裏。
    賴昌盛沒坐下,又給自己倒了杯茶,這次轉向吳敬中:“站長,我提個建議。咱們情報處以後的工作,是不是明確一下分工?餘副站長剛來,對台灣情況不熟,可以先從內部檔案整理、情報分析這些基礎工作做起。外勤、線人這些,還是我們原來的班子熟悉,不容易出紕漏。”
    這話聽著是建議,實際是奪權——要把餘則成架空,隻給他些文書工作。
    桌上徹底靜了。所有人都看著吳敬中。
    吳敬中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動作很慢。擦完了,他才開口:“昌盛這個建議……有道理。”
    賴昌盛臉上露出笑容。
    “不過,”吳敬中話鋒一轉,“則成在天津站就是幹情報出身的,經驗豐富。我看這樣,外勤和線人這塊,還是你負責。至於情報分析和檔案整理,則成多參與,你們倆配合著來。具體分工,你們下去商量,拿個方案給我。”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沒駁賴昌盛麵子,也沒讓餘則成被架空。
    賴昌盛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恢複正常:“站長考慮得周全。那行,回頭我跟餘副站長好好商量。”
    他坐下,夾了塊紅燒肉,吃得很香,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
    餘則成也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茶已經涼了,有點澀。
    接下來的飯局,表麵熱鬧,底下卻各懷心思。賴昌盛又開始說笑,跟這個碰杯跟那個聊天,好像剛才那番交鋒不存在。劉耀祖話不多,偶爾跟旁邊的人低聲說幾句,眼神時不時掃過餘則成。
    餘則成吃得很少,酒喝得也少。他一直在觀察,在聽,在心裏記。
    散席時快九點了。一群人醉醺醺地下樓,在酒樓門口寒暄道別。夜風一吹,餘則成覺得頭有點暈。
    “餘副站長。”有人叫他。
    餘則成回頭,是情報處的一個年輕參謀,姓林,會上坐他旁邊。
    “林參謀,有事?”
    “沒事,就是看您喝酒了,想問問需不需要送您回去。”林參謀說,“我開車來的。”
    “不用,我走回去,醒醒酒。”餘則成說,“謝謝。”
    林參謀點點頭,沒多說什麽,轉身上了輛舊轎車。
    餘則成站在路邊,看著人群散去。賴昌盛上了輛黑色轎車,臨走前還特意搖下車窗,朝吳敬中揮手:“站長,我先走了,您慢走。”
    車子開走時,餘則成看見賴昌盛透過車窗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深。
    等人都走光了,餘則成才慢慢往回走。
    夜風很涼,吹在臉上舒服了些。他腦子裏回放著今晚的一切:賴昌盛那些帶刺的話,那些試探,那些看似隨意實則狠辣的招數……
    這個人,比劉耀祖難對付。劉耀祖是直來直去的狠,賴昌盛是笑裏藏刀的毒。
    走到住處樓下,他看見門口站著個人。路燈昏暗,看不清臉。
    餘則成腳步頓了頓,手摸向腰間。
    “餘副站長。”那人走出來,是周福海。
    “周副隊長?”餘則成鬆了口氣,“這麽晚了,有事?”
    “沒事,路過。”周福海笑,“看您燈黑著,以為您睡了。剛喝完酒?”
    “嗯,站裏的飯局。”
    “賴處長去了吧?”周福海像是隨口一問,“那人可是個人物。劉處長讓我提醒您,賴處長在台灣根基深,手底下有一幫人,都是本地籍的。您剛來,多小心。”
    餘則成聽明白了。這是劉耀祖在示好,或者說……在拉攏他。劉耀祖和賴昌盛不對付,現在想拉他一起對付賴昌盛。
    “謝謝劉處長關心,也謝謝周副隊長提醒。”餘則成說。
    “應該的。”周福海點點頭,“那您早點休息。”
    看著周福海走遠,餘則成站在樓下,沒立刻上樓。
    劉耀祖、賴昌盛、吳敬中……這三個人,三個心思,三股力量。他夾在中間,像走在三根鋼絲上,哪一根斷了,都會摔下去。
    他轉身上樓。
    開鎖,推門,開燈。燈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睛。
    走到桌前坐下,他拿出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鋼筆在手裏轉了幾圈,他才開始寫:
    “賴昌盛,情報處長,本地望族,根基深……”
    寫了幾行,他停下筆。
    窗外傳來夜市收攤的聲音,推車軲轆碾過路麵,嘩啦啦響。還有小販最後的吆喝:“收攤啦——便宜賣啦——”
    餘則成聽著,忽然覺得很累。不是身體累,是心裏累。這種每天算計、每天防備、每天演戲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他不知道。
    也許永遠沒有頭。
    他合上筆記本,走到窗前,關燈。屋裏暗下來,隻有窗外街燈的光透進來,在地上投出一塊昏黃。
    他躺到床上,閉上眼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新的一天,還有新的算計,新的防備,新的戲要演。
    遠處傳來教堂鍾聲,當當當,響了十下。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