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翠平剿匪震驚上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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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黑山林村還籠在一層薄霧裏。
楊大山家院門被拍得砰砰響,聲音急得跟催命似的。楊大山披著褂子趿拉著鞋去開門,門口站著村裏的放羊娃鐵蛋,臉煞白,嘴唇哆嗦著,手裏攥著張皺巴巴的紙。
“村、村長……土匪……土匪塞俺羊圈裏的……”
楊大山心裏咯噔一下,接過那張紙。紙是草紙,邊角還沾著羊糞,上頭用木炭歪歪扭扭畫著幾行字——說是字,其實跟鬼畫符差不多。楊大山識幾個字,湊到油燈底下眯著眼看,看著看著,手就開始抖。
“咋了?”他婆娘從裏屋探出頭。
楊大山沒吭聲,攥著那張紙就往外走,鞋都跑掉一隻。他直奔村東頭那間小木屋——王翠平住的地兒。
王翠平正在灶台前生火,準備熬點粥。聽見敲門聲,她擦了擦手去開。門一開,看見楊大山那張鐵青的臉,還有手裏那張抖個不停的紙。
“王主任,出、出大事了……”
王翠平接過紙,湊到窗邊亮處看。紙上的字她認不全,但“二十擔糧”、“十個姑娘”、“三日不交,血洗全村”這幾個詞,她看懂了。
一股火“噌”地從腳底板直衝腦門。她手攥緊了,紙邊在她指頭下皺成一團。
“哪兒來的?”她聲音壓得低,但透著一股冷勁兒。
“鐵蛋早上放羊,在羊圈柵欄上別著的……”楊大山聲音發顫,“是斷崖山那夥土匪……上個月搶了隔壁村兩頭牛,還傷了人……”
王翠平沒說話,轉身進屋。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把駁殼槍,熟練地檢查彈夾,哢嚓一聲上膛。動作不快,但穩當得很。
“村長,你現下就派人,趕緊往鄉裏跑,報告情況。”她把槍插進後腰,用褂子蓋好,“找鄉武裝部,就說黑山林村遭土匪勒索,請求支援——記住了,要說清楚,是斷崖山的土匪。”
“那、那咱們……”
“咱們不能幹等。”王翠平走到門口,看著外頭漸漸亮起來的天,“你趕緊敲鍾,把村裏十八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丁都叫到祠堂。婦女和孩子……”她頓了頓,“找一個利索點的婦女帶她們收拾細軟,糧食能藏的都藏起來,然後撤到後山鷹嘴洞去。那地方隱蔽,易守難攻。”
楊大山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看見王翠平那張臉——黑裏透紅,眉頭緊鎖,眼睛盯著遠處斷崖山的方向,眼神硬得像石頭——他把話咽回去了,扭頭就往祠堂跑。
鍾聲響了,當當當,在黑山林村上空蕩開。很快,村裏就亂起來了。女人哭,孩子叫,男人罵罵咧咧地從各家各戶跑出來,往祠堂聚。
王翠平走到祠堂時,院裏已經站了二十來個漢子。有的扛著鋤頭,有的拿著柴刀,還有幾個手裏攥著打獵用的土銃。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慌,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吭聲。
王翠平站到台階上,掃了一圈。她沒急著說話,先從懷裏掏出那張土匪的信,展開,遞給旁邊一個識字的老人:“三叔公,你給大夥念念。”
三叔公接過,清了清嗓子,開始念。念到“十個姑娘”時,院裏炸開了鍋。
“***!想得美!”
“跟他們拚了!”
“拚啥拚?人家有槍!上個月隔壁村老王頭不就是……”
“那咋辦?真把姑娘送出去?”
亂糟糟的吵嚷聲中,王翠平開口了。聲音不高,但院裏一下子靜了。
“送姑娘?送糧食?”她冷笑一聲,“今兒送了,明兒他們還來要。後天還要。咱們黑山林村一百多口人,以後還活不活了?”
沒人接話。風刮過院子,吹得祠堂門上的破布簾子嘩啦啦響。
“我王翠平是村裏任命的婦女主任,也是組織派來的幹部。”她一字一句地說,“組織讓我來,是帶領大夥過好日子,不是讓大夥給土匪當牲口的。”
她頓了頓,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願意跟我守村的,留下。不願意的,現在就跟婦女孩子一起撤到後山去。我不攔著。”
院裏靜了幾秒。然後一個漢子吼了一嗓子:“王主任,你說咋幹,俺們跟你幹!”
“對!跟他們拚了!”
“拚了!”
王翠平點點頭,臉上沒笑,但眼神緩了些:“好。那咱們就幹。但咱們不能蠻幹,得動腦子。”
她開始分工。讓幾個人去後山砍竹子,削成尖釘,用火烤硬;讓幾個人去熬桐油——村裏有片桐樹林,桐油能燒;讓幾個老獵人去找“老虎炮”——其實就是土地雷,用火藥、碎鐵片和陶罐做的土家夥。
她自己帶著楊大山和兩個年輕後生,把村裏前後轉了一遍。黑山林村三麵環山,隻有一條主路進村,兩邊都是吊腳樓。她在主路拐彎的地方停了腳,指著路兩邊的房子:“這兒,還有這兒,房頂上多備石頭。到時候土匪進來,從樓上往下砸。”
她又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樹底下有口井,井邊是片空地。
“這兒,”她拍了拍樹幹,“到時候我站這兒。”
楊大山一愣:“王主任,你站這兒幹啥?太顯眼了!”
“就是要顯眼。”王翠平從後腰拔出駁殼槍,在手裏掂了掂,“他們不是要進村嗎?我在這兒‘迎’他們。”
說完,她抬頭看了看天。雲層厚厚的,壓得很低。要下雨了。
第二天,霧更大。
王翠平天沒亮就醒了。她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褂子,把頭發在腦後挽了個緊實的髻,用木簪子別好。然後從枕頭底下拿出槍,檢查了一遍,插回後腰。
走到院裏,她先去了趟雞窩——習慣性動作。手伸進去摸了摸,空的。她愣了下,隨即苦笑。這兒不是天津,沒有餘則成藏的金條,隻有幾隻母雞咕咕叫著,躲開她的手。
祠堂院裏,十幾個漢子已經等著了。個個眼睛通紅,看樣子一宿沒睡。地上堆著削好的竹釘,一罐罐桐油用泥封著口,還有五個黑乎乎的“老虎炮”,用麻繩捆著。
王翠平蹲下身,挨個檢查那些竹釘。釘子一尺來長,頭削得尖尖的,在晨光裏泛著冷光。她拿起一根,用手指試了試尖頭——夠硬。
“埋哪兒?”一個後生問。
“主路。”王翠平站起身,“從村口開始,隔三步埋一根,埋一半露一半。記住,尖頭朝上。”
她又指了指那幾個“老虎炮”:“這幾個,埋在路口拐彎的地兒,用浮土蓋著,引線拉出來,接到旁邊屋子裏。誰手穩?”
“俺。”一個瘦高個站出來,是村裏以前的獵戶,叫劉老栓。
“好,老栓叔,你負責拉引線。記著,等馬隊過去一半再拉。”
分派完,王翠平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她靠樹幹站著,從懷裏掏出個窩窩頭,慢慢啃。窩窩頭是昨晚上做的,硬邦邦的,她就著井水往下咽。
太陽一點點升起來,霧散了點。遠處傳來鳥叫,一聲接一聲,叫得人心慌。
約莫晌午時分,放哨的孩子連滾帶爬跑回來:“來、來了!騎馬!好多人!”
王翠平把最後一口窩窩頭塞進嘴裏,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她轉過身,背靠著老槐樹,右手垂在身側,手指輕輕搭在駁殼槍的槍柄上。
馬蹄聲近了。嘚嘚嘚的,敲在土路上,悶響。
霧裏影影綽綽出現一隊人馬。大概二十來騎,打頭的舉著麵破旗,旗子上畫了個看不懂的鬼頭。馬上的人穿得亂七八糟,有的穿國民黨舊軍裝,有的穿老百姓的破褂子,手裏拿著長槍、大刀,還有的扛著土銃。
隊伍在離村口三十來丈的地方停住了。打頭的是個獨眼龍,勒住馬,眯著那隻獨眼往村裏瞅。看見槐樹下站著個人,還是個女人,他愣了愣,隨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
“喂!村裏管事的死絕了?派個娘們兒出來?”
土匪堆裏爆出一陣哄笑。
王翠平沒動,也沒說話,就那麽站著。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她眼睛盯著獨眼龍手裏那麵旗。
獨眼龍笑夠了,用馬鞭指了指她:“小娘們兒,聽見沒?糧食呢?姑娘呢?再不給,老子可要進村自己挑了!”
王翠平終於開口了,聲音清亮亮的,順著風傳過去:“糧食沒有,姑娘更沒有。想要,自己來拿。”
獨眼龍臉色一沉:“敬酒不吃吃罰酒!弟兄們,進村!糧食搶光!姑娘抓光!”
馬隊動了。二十多匹馬撒開蹄子往村裏衝。
王翠平看著馬隊衝進村口,衝上主路。她右手抬起來,駁殼槍握得穩穩的。槍口沒對準人,對準的是那麵破旗的旗杆繩。
她屏住呼吸,食指扣下扳機。
“砰!”
槍聲清脆,炸在清晨的空氣裏。旗杆繩應聲而斷,破旗嘩啦一下掉下來,正好蓋在打頭的幾匹馬頭上。馬受驚了,嘶鳴著揚起前蹄,隊伍一下子亂了。
“就是現在!”王翠平吼了一嗓子。
路兩邊吊腳樓的窗戶“哐當”全開了。一桶桶桐油從樓上潑下來,嘩啦啦澆了土匪和馬一身。緊接著,火把扔下來了。
“轟——”
桐油見火就著,瞬間竄起老高的火苗。馬驚了,人慌了,慘叫馬嘶混成一片。有的土匪從馬上滾下來,正好滾在埋好的竹釘上,尖釘穿透草鞋紮進腳底板,疼得嗷嗷叫。
“老虎炮!”王翠平又喊。
劉老栓在屋裏猛拉引線。
“轟!轟!轟!”
幾聲悶響,路口炸開幾團黑煙。碎鐵片和陶片飛濺,又有幾個土匪倒下。
剩下的土匪徹底亂了套,調轉馬頭就往村外跑。有的馬肚子上紮著竹釘,跑一路血灑一路。
整個過程不到一炷香時間。
村裏靜下來了。隻有桐油燒著的劈啪聲,還有受傷土匪的**聲。
王翠平從槐樹後走出來,槍還握在手裏。她走到主路上,看著滿地狼藉。桐油燒過的地麵黑乎乎的,空氣裏一股焦糊味混著血腥味。竹釘上掛著碎布和皮肉,幾個土匪躺在地上,有的抱著腿嚎,有的已經不動了。
楊大山從一棟吊腳樓裏跑出來,臉還白著:“王、王主任……咱們……咱們贏了?”
王翠平沒立刻回答。她走到一個受傷的土匪跟前,那人腿上挨了鐵片,血汩汩往外冒。她蹲下身,用槍管撥了撥那人的臉:“斷崖山的?”
土匪哆嗦著點頭。
“你們老窩在哪兒?多少人?多少槍?”
土匪不說,咬著牙瞪她。
王翠平站起身,對楊大山說:“綁起來,傷口簡單包一下,別讓他死了。等鄉裏來人,交上去。”
她說完,轉身往祠堂走。走了幾步,腿一軟,差點跪地上。她趕緊扶住牆,大口喘氣。手心裏全是汗,滑膩膩的,槍都快握不住了。
直到這時,她才覺得後怕。心在腔子裏咚咚咚地跳,震得耳朵嗡嗡響。
那天下午,鄉裏的武裝部來了一個排的解放軍。帶隊的排長姓趙,是個山東漢子,聽完楊大山的匯報,又看了現場,然後盯著王翠平看了好半天。
“王翠平同誌,”趙排長開口,嗓門洪亮,“你以前……打過仗?”
王翠平正在給一個被竹釘劃傷胳膊的後生包紮,頭也沒抬:“在老家打過幾年遊擊。”
“哦?”趙排長眼睛亮了,“哪支部隊?”
“冀東遊擊隊,李大牙那支。”王翠平打好結,拍了拍後生的肩膀,“行了,回去別沾水。”
趙排長點點頭,沒再多問。他讓戰士把俘虜押走,又派了一個班配合村民清理現場。臨走時,他對王翠平說:“王翠平同誌,你的表現我會如實向上級匯報。黑山林村這一仗,打出了咱們老百姓的誌氣。”
王翠平隻是笑笑,沒說話。
三天後,縣裏的簡報下來了。楊大山從鄉裏開會回來,手裏攥著張油印的紙,一進村就嚷嚷:“上了!咱們村上了縣裏的簡報!”
村民們圍上去看。簡報上寫的是“黑山林村群眾智勇抗匪記”,裏頭提到了王翠平的名字,說她“臨危不懼,指揮有方,展現了革命婦女的膽識和智慧”。
王翠平沒去湊熱鬧。她坐在自家小院裏,手裏拿著針線,在縫一件小衣服——肚子已經顯懷了,以前的衣服穿不下了。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心裏忽然一陣酸楚。
則成,她想,你要是知道俺今天幹了啥,會不會罵俺莽撞?
她不知道。
五個月後,臘月裏,天冷得滴水成冰。
王翠平是在鄉鎮衛生院生的孩子。從半夜開始疼,一直疼到第二天晌午。接生的是個老護士,一邊忙活一邊念叨:“頭胎是慢些,忍著點,別叫,省著力氣。”
王翠平咬著毛巾,冷汗把頭發全打濕了。疼得厲害時,她眼前發黑,腦子裏嗡嗡的。有那麽一陣子,她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然後她聽見了一聲啼哭。嘹亮的,清脆的,像清晨的第一聲鳥叫。
“是個帶把的!”老護士笑嗬嗬地把孩子抱到她眼前。
王翠平側過頭,看著那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小東西。小家夥閉著眼,嘴一張一合地哭,小手在空中亂抓。
她伸手,手指輕輕碰了碰孩子的小臉。軟乎乎的,熱乎乎的。
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哭啥,高興事兒。”老護士把孩子包好,放在她身邊,“給孩子取個名兒吧。”
王翠平抹了把眼淚,看著窗外。天晴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麵上投出一塊方方正正的光斑。
“叫念成。”她說,“丁念成。”
老護士在本子上記下:“孩子爹姓丁?”
“嗯,叫得貴。”王翠平聲音很輕,“得肺癆,走了。”
登記完,老護士出去了。屋裏就剩王翠平和孩子。她側過身,把孩子摟在懷裏。小家夥已經不哭了,眯著眼睛,像是要睡。
王翠平從枕頭底下摸出個小本子——是劉部長讓小李帶給她的,讓她記工作筆記。她翻開最後一頁,拿起鉛筆。
手有點抖,字寫得歪歪扭扭:
“餘念成——念著則成平安。”
寫完,她把這一頁撕下來,折成小小的方塊,塞進貼身的口袋裏。然後她躺回去,閉上眼。
孩子在她懷裏動了一下,發出小小的哼唧聲。
窗外傳來集市上的喧鬧聲,遠遠的,模模糊糊的。
王翠平睜開眼,看著屋頂的椽子。木頭老久了,裂了好幾道縫。
則成,她心裏說,咱有孩子了。叫念成。
你平平安安的。俺和孩子,都好好的。
等有一天……等有一天太平了,咱們一家三口,總能團圓。
她想著,眼淚又流下來,悄沒聲兒的,順著眼角滑進枕頭裏。
孩子在夢裏咂了咂嘴。
屋裏靜悄悄的,隻有母子倆輕輕的呼吸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