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毛、鄭鬥法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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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拜一早晨,天陰得厲害。
    餘則成站在台北站門口等車,手裏拎著公文包,皮麵被潮氣浸得發暗。他抬頭看了看天,雲層壓得低低的,灰蒙蒙的一片,估摸著要下大雨。街上行人匆匆,黃包車夫拉著車跑得飛快,車軲轆碾過濕漉漉的路麵,濺起細細的水花。
    三個月了。
    他心裏默算著日子。來台灣整整三個月了,組織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像斷了線的風箏,飄飄蕩蕩的,不知道往哪兒落。老趙那邊傳過兩次話,都是“等風頭過去”、“暫時不要動”。等,等,等——除了等,他什麽也做不了。
    香港的生意更是沒影兒。上回跟吳敬中提了那個“陳先生”,吳敬中當時眼睛一亮,可後來再問,餘則成就隻能含糊著說“還在接洽”。接洽個鬼,他連香港那邊往哪兒寫信都不知道。
    車來了,是站裏那輛舊福特。司機老劉搖下車窗:“餘副站長,上車吧,雨快來了。”
    餘則成拉開車門坐進去。車裏一股黴味混著機油味,熏得人頭暈。老劉一邊開車一邊嘮叨:“這天氣,真要命。我老婆晾的衣服三天都沒幹,摸著都黏手……”
    餘則成沒搭話,看著窗外。街邊的店鋪陸續開門了,早點攤冒出騰騰熱氣,賣豆漿油條的吆喝聲穿透潮濕的空氣傳過來。一切都平常,可他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少了點什麽。
    車到站裏,雨還沒下。餘則成下車,抬頭看了眼那棟四層灰樓——泉州街26號,保密局台北站。牌子是新掛的,黑底金字,在陰天裏反著啞光。
    他走進樓裏,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走廊裏燈還沒全開,昏暗的光線下,幾個文員抱著文件匆匆走過,看見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到辦公室,他放下公文包,脫了外套掛好。桌上堆著些文件,都是些例行公事:各處的周報、經費申請、人員調動建議……他隨手翻了翻,沒什麽要緊的。正要坐下,電話響了。
    是吳敬中打來的,聲音聽著有點急:“則成,來我這兒一趟。”
    餘則成心裏一緊:“站長,什麽事?”
    “來了再說。”
    掛了電話,餘則成整了整衣領,往站長室走。走廊盡頭那扇門虛掩著,他敲了敲,裏頭傳來吳敬中的聲音:“進。”
    推門進去,屋裏煙霧繚繞。吳敬中坐在辦公桌後,手裏夾著支煙,煙灰積了老長一截。他麵前攤著份文件,眉頭皺得緊緊的。
    “站長。”餘則成關上門。
    吳敬中抬起頭,把煙按熄在煙灰缸裏,那截煙灰“噗”地散開,落了一桌子。他沒急著說話,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餘則成坐下,等著。
    “局本部剛來的通知。”吳敬中把麵前的文件推過來,“你看看。”
    餘則成接過文件。是份調令,蓋著保密局總部的紅章。內容很簡單:即日起,免去台北站三位科長的職務,調離原崗位。名字他都認得——行動處二科趙科長,情報處三科錢科長,總務處孫副科長。
    他看完,抬起頭:“這……”
    “毛局長的意思。”吳敬中往後一靠,椅子發出吱呀一聲響,“說是整頓紀律,清理門戶。”
    餘則成心裏明白了。這三個人,都是鄭介民那邊安排進來的。毛人鳳這是在動手了。
    “新人選呢?”他問。
    “讓咱們自己提,報上去批。”吳敬中點了根新煙,深深吸了一口,“則成啊,這事兒……你得幫我盯著點。”
    “站長放心。”
    吳敬中吐了口煙,煙霧在兩人之間緩緩散開。他看著餘則成,眼神有點深:“劉耀祖那邊,肯定會推他自己人。賴昌盛也不會閑著。你得把好關,別讓任何一邊坐大。”
    “我明白。”
    “還有,”吳敬中壓低聲音,“最近風聲緊,讓底下人都收斂點。特別是港口那邊那些‘生意’,先停一停。”
    餘則成心裏“咯噔”一下。港口生意——那些倒騰西藥古董的勾當,是他和吳敬中私下搞的財路。雖然還沒真正開始,但前期打點已經花了不少錢。現在說停就停……
    “站長,要是停了,前期那些打點……”
    “打水漂就打水漂。”吳敬中擺擺手,語氣堅決,“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鄭廳長那邊……動作不小。”
    餘則成還想說什麽,但看吳敬中那張臉,他把話咽回去了。吳敬中很少露出這種表情——疲憊,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
    “行了,你先去通知各處,下午兩點開會。”吳敬中掐滅煙,“調令的事,正式傳達。”
    從站長室出來,餘則成覺得腳步很沉。走廊裏人來人往,電話鈴聲此起彼伏,一切都照常運轉,可他總覺得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回到辦公室,他先給各處室打電話通知開會。打到行動處時,接電話的是周福海。
    “餘副站長,劉處長不在,去局本部了。”周福海說,聲音聽著有點虛,“有什麽事我可以轉告。”
    “下午兩點開會,所有人參加。”
    “明白。”
    掛了電話,餘則成坐回椅子上,點了根煙。煙霧在眼前繚繞,他抽得很慢,腦子裏轉著各種念頭。
    毛人鳳撤鄭介民的人,這是明擺著的派係鬥爭。可為什麽要選這個時候?香港生意還沒開始,組織也沒聯係上,他現在就像站在懸崖邊上,前沒路,後沒退,兩邊還都在刮風。
    正想著,窗外“嘩”一聲——雨終於下來了。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劈裏啪啦的,瞬間就把世界罩進一片白茫茫的水幕裏。
    下午兩點,會議室裏坐滿了人。
    空氣悶得厲害,窗戶關著,雨聲被隔在外麵,悶悶的。長條會議桌兩邊,清一色的軍裝,肩章上的星星在昏暗的光線下反著光。煙霧比上午更濃了,熏得人眼睛發澀。
    餘則成坐在吳敬中旁邊,麵前攤著筆記本。他掃了一眼對麵——劉耀祖黑著臉,手指在桌上無意識地敲著;賴昌盛倒是神色自若,手裏轉著支鋼筆,偶爾跟旁邊的人低聲說句什麽。
    吳敬中清了清嗓子,屋裏頓時靜了。
    “今天上午,局本部下了調令。”他開門見山,把那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趙科長、錢科長、孫副科長,即日起免職調離。”
    底下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交換眼神,有人低頭咳嗽,還有人悄悄挪了挪椅子。
    劉耀祖第一個開口,聲音硬邦邦的:“站長,趙科長在行動處幹了五年,沒出過差錯。這麽突然調走,工作怎麽銜接?”
    “這是局本部的決定。”吳敬中看著他,“劉處長,有意見可以保留,但命令必須執行。”
    劉耀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但看見吳敬中那張臉,又把話咽回去了。他往後一靠,雙臂抱在胸前,臉色更難看了。
    賴昌盛這時候說話了,語氣輕飄飄的:“站長,新人選……局裏有沒有什麽指示?”
    “局裏說,要年輕、能幹、靠得住。”吳敬中頓了頓,“最重要的一點——不能拉幫結派。”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餘則成看見,賴昌盛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雖然隻有一瞬間。
    “各處室先內部推薦,把人選報上來,站裏統一研究。”吳敬中看了看表,“今天就這樣。散會。”
    人群往外走,腳步雜亂。餘則成收拾好東西,正要起身,吳敬中叫住他:“則成,留一下。”
    等人都走光了,吳敬中關上門,走回桌前坐下。他沒立刻說話,點了根煙,抽了好幾口,才開口:“看見了吧?劉耀祖那臉色。”
    “看見了。”
    “他這是心疼。”吳敬中冷笑,“趙科長是他一手提拔的,每年給他孝敬不少。現在說調走就調走,他能不急?”
    餘則成沒接話。他知道這時候最好別說話。
    “賴昌盛那邊,你也得防著。”吳敬中彈了彈煙灰,“他表麵上不吭聲,心裏指不定在打什麽算盤。推薦人選的事,他肯定要推自己人。”
    “我會注意。”
    吳敬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問:“則成,你那個香港的生意……到底有沒有譜?”
    又來了。餘則成喉嚨發幹,他端起麵前那杯已經涼透的茶,喝了一口。茶很澀,苦得他皺了皺眉。
    “站長,我一直在聯係。”他說得盡量誠懇,“但香港那邊最近也查得嚴,說要等機會。”
    “等機會……”吳敬中重複了一遍,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著,“則成啊,我不是催你。我是提醒你,咱們現在……需要一條新路。港口那條路,怕是走不通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鄭廳長那邊,動作比咱們想的快。”
    餘則成心裏一緊:“站長,您的意思是……”
    “今天上午,國防部二廳派了個工作組。”吳敬中聲音更低了,“直接去了港口管理處。把半年的賬本全調走了。說是奉鄭廳長命令,調查走私問題。”
    餘則成手一抖,茶杯差點掉地上。他趕緊穩住,把杯子放回桌上,手心裏全是汗。
    國防部二廳——鄭介民的地盤。他們直接插手港口的事,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派係鬥爭了。這是明晃晃的宣戰。
    “站長,那咱們……”
    “咱們?”吳敬中苦笑,“咱們現在就是砧板上的肉。毛局長和鄭廳長鬥法,咱們這些下麵的人,成了靶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雨還在下,密密麻麻的雨點打在玻璃上,匯成一道道水痕,蜿蜒著往下流。
    “則成啊,”吳敬中背對著他,聲音有點飄,“你記住,在台灣這地方,最不值錢的就是忠心。今天毛局長能用你,明天就能扔你。今天鄭廳長能拉攏你,明天就能踩你。”
    餘則成聽著,心裏一陣發涼。他知道吳敬中說的是實話,可這話從吳敬中嘴裏說出來,還是讓他覺得……不對勁。
    “站長,那咱們該怎麽辦?”
    “怎麽辦?”吳敬中轉回身,臉上沒什麽表情,“夾著尾巴做人。該收的收,該藏的藏。港口生意停了就停了,前期那些打點……就當喂狗了。”
    他說得輕巧,可餘則成聽得出他話裏的心疼。那些打點,少說也花了十幾根金條。
    “還有,”吳敬中走回桌前,手指在桌麵上重重敲了一下,“劉耀祖最近在查一些東西。天津站的舊檔案。”
    餘則成心髒猛地一跳,但臉上努力保持著平靜:“查那些幹什麽?”
    “誰知道。”吳敬中盯著他,“也許是鄭廳長讓他查的,也許是毛局長讓他查的。也許……兩邊都有。”
    有人讓他查。這話裏的意思,餘則成聽懂了。是毛人鳳?還是鄭介民?或者……兩邊都在下棋,他餘則成是棋盤上的棋子?
    “則成,”吳敬中身子往前傾了傾,“你在天津站那些年,沒留下什麽……不該留的東西吧?”
    餘則成覺得後背的冷汗“唰”一下就下來了。他強迫自己直視吳敬中的眼睛,聲音盡量平穩:“站長,您知道我。我一向小心,該處理的都處理了。”
    “那就好。”吳敬中往後一靠,閉上眼睛,“小心駛得萬年船。則成,記住這句話。”
    從會議室出來,餘則成覺得腿有點軟。他扶著牆站了一會兒,等那股暈勁兒過去,才慢慢往自己辦公室走。
    走廊裏空蕩蕩的,隻有他的腳步聲在回響。雨聲被隔在外麵,悶悶的,像遠方的雷。
    回到辦公室,他反手鎖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流進眼睛裏,刺得生疼。他抬手抹了一把,手冰涼。
    劉耀祖在查天津站的舊檔案。查什麽?查誰?馬奎?李涯?還是……他餘則成?
    他想起那份檔案上寫的:配偶王翠平,意外死亡。
    如果劉耀祖查到翠平沒死呢?如果他查到翠平現在在哪兒呢?
    餘則成不敢想下去。他走到桌前,拿起電話,撥了老趙留下的那個緊急號碼。電話響了三聲,掛了——這是約定好的信號:不方便接。
    他放下話筒,手在抖。老趙也不方便,說明碼頭那邊情況更糟。
    他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像困在籠子裏的獸。走了十幾圈,他停下來,坐到椅子上,雙手撐著額頭。
    腦子轉得飛快,可越想越亂。組織沒聯係,香港生意黃了,劉耀祖在查他……每一件事都像一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窗外傳來汽車喇叭聲,很刺耳。餘則成走到窗前,看見一輛軍用吉普停在樓下,車門上噴著“國防部二廳”的白字。兩個穿軍裝的人從車上下來,手裏拎著公文包,快步走進樓裏。
    餘則成趕緊離開窗前,坐回椅子上,拿起一份文件假裝看。手在抖,文件上的字模糊一片。
    沒過多久,走廊裏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的,是好幾個。腳步聲在他辦公室門口停了停,然後繼續往前走,進了吳敬中的辦公室。
    餘則成鬆了口氣,但心還是懸著。
    一下午,他什麽事也沒幹成。文件翻來翻去,一個字沒看進去。電話響了幾次,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他應付著掛了。
    快下班時,雨停了。天還是陰的,但亮了些。餘則成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剛走到門口,秘書小陳匆匆忙忙跑過來,手裏拿著個文件夾:“餘副站長,行動處剛送來的,說讓您看看。”
    餘則成接過文件夾,翻開。裏麵是幾份人員推薦表,都是劉耀祖那邊提的人選。他掃了一眼,心裏冷笑——全是劉耀祖的親信,一個外人也沒有。
    “知道了。”他把文件夾合上,“放我桌上吧。”
    小陳把文件夾放好,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餘副站長,剛才……二廳那兩個人,在站長室待了一個多鍾頭。走的時候臉色不太好。”
    餘則成點點頭,沒說話。他當然知道二廳的人為什麽來——鄭介民這是在施壓,也是在示威。港口的事,沒那麽容易過去。
    他走出辦公室,走廊裏已經沒什麽人了。傍晚的光線從窗戶斜照進來,在地上投出長長的影子。他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樓道裏回響,一聲,一聲,聽著格外清晰。
    走到樓下,雨後的空氣很清新,帶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氣,卻覺得胸口發悶。
    街對麵,那輛軍用吉普已經開走了。餘則成站在門口,看著空蕩蕩的街道。路燈陸續亮起來,昏黃的光在濕漉漉的街麵上暈開。
    他摸了摸口袋,想掏煙,卻摸到那個平安符。布包軟軟的,邊角已經磨得起毛了。他握在手裏,握了一會兒,又放回去。
    三個月了。組織沒聯係,香港生意沒開始,劉耀祖在查他,鄭介民在施壓……他像走在鋼絲上,底下是萬丈深淵,兩邊還都有人拿棍子捅他。
    餘則成抬起頭,看著灰蒙蒙的天。遠處傳來教堂的鍾聲,當當當的,響了六下。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