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劉耀祖暗中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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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經很深了,行動處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劉耀祖坐在辦公桌後頭,煙灰缸早就滿了,煙蒂堆得像座小山。屋裏煙霧騰騰的,熏得人眼睛發疼。他手裏拿著份檔案,封麵寫著“餘則成”三個字,紙邊都磨得起毛了,翻來覆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王翠平……”他喃喃念著這個名字,手指在那個名字底下劃了一道又一道,指甲在紙上劃出淺淺的白痕。
    檔案上寫得明明白白:配偶王翠平,民國三十八年四月於天津意外身亡。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太幹淨了,幹淨得就像有人特意擦過一樣。
    他想起馬奎。那家夥在天津站的時候,整天嚷嚷著餘則成有問題,還偷偷查過王翠平的底細。後來馬奎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李涯也查過,也死了。兩個人都死在餘則成眼皮子底下,這難道都是巧合?
    劉耀祖把檔案合上,扔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頭黑漆漆的,隻有遠處幾盞路燈昏黃的光,在夜裏暈成一團團。風吹過來,帶著雨後的濕氣,涼颼颼的。
    他想起下午的事。餘則成那小子,又得了毛局長的賞。五十萬特別經費,五根金條——吳敬中雖然沒說,但他猜得到。這小子爬得真快,才來幾個月,就在毛局長那兒掛上號了。
    憑什麽?
    劉耀祖心裏那股火又竄上來了。他在北平站幹了八年,爬到處長的位置,流的血汗不比誰少。可到了台灣,反倒要看一個新來的臉色。就因為他會耍心眼?會寫假情報糊弄人?
    他走回桌前,重新拿起那份檔案。翻到家庭成員那一頁,盯著“王翠平”那三個字看。
    如果……如果王翠平沒死呢?
    這個念頭像根針,紮進他腦子裏就拔不出來。如果王翠平沒死,那餘則成為什麽要在檔案上寫她死了?她在哪兒?在幹什麽?餘則成來台灣,真的是為了給黨國效力,還是……有別的目的?
    劉耀祖眯起眼睛。他不是沒想過直接去問餘則成,但那小子嘴嚴得很,問也白問。得查,得自己查。
    可怎麽查?人要是真在大陸,現在那是**的天下了。台北站在大陸的關係網,撤的撤,斷的斷,剩下的也沒幾個靠得住的。
    他拉開抽屜,從最底下摸出個小本子。本子很舊了,牛皮封麵都開裂了,露出裏麵的紙頁。這是他私人的聯絡簿,記著一些特殊關係——有的是他早年在大陸發展的線人,有的是用錢買通的暗樁。這些人,站裏都不知道。
    他翻開本子,一頁一頁地找。有些名字後麵打了叉,表示人沒了或者聯係不上了;有些畫了圈,表示還能用但得小心;還有一些打了問號,表示不確定。
    翻到最後一頁,他停住了。這一頁隻記了三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麵都跟著一串數字——是電台呼號。這是他在西南地區埋得最深的三個釘子,都是單線聯係,一年通不了兩次信。用一次,風險就大一分。
    他盯著那三個名字看了很久,手指在桌上敲著。敲了七八下,他下了決心。
    走到牆角的保險櫃前,他蹲下身,轉動密碼鎖。鎖開了,他從裏麵取出一個小鐵盒,打開,裏麵是密碼本和發報用的頻率表。這些東西他平時不放在站裏,都是隨身帶著或者藏在家裏。今天特意帶過來,就是打算用。
    他關上門窗,拉上窗簾。又從抽屜裏拿出台小型發報機——巴掌大小,是美軍淘汰下來的舊貨,但還能用。接上電源,戴上耳機,他開始調頻率。
    滋滋的電流聲在耳機裏響,他屏住呼吸,仔細聽著。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個熟悉的波段——很弱,斷斷續續的,像風裏的燭火。
    他看了看表,淩晨兩點。是這個時間沒錯。
    他拿起電鍵,開始敲擊。噠,噠噠,噠——這是約定的呼號。敲了三遍,停了。
    等。耳機裏隻有電流聲,滋滋的,像蟲子在叫。
    過了大概五分鍾,那邊回信號了。很弱,但能聽清。
    劉耀祖鬆了口氣。還好,線沒斷。
    他翻開密碼本,開始編譯電文。電文很短,就一句話:“尋找一名叫王翠平的婦女,約三十歲,河北口音,可能居住於西南地區。重點排查基層幹部、教師、醫護人員。有消息即報。”
    編譯完,他又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才開始發報。手指在電鍵上跳動,噠噠聲在寂靜的屋裏響著,很輕,但很清晰。
    發完報,他關掉發報機,摘下耳機。後背全是汗,襯衫黏在皮膚上,冰涼冰涼的。他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這事要是讓上頭知道,他私用潛伏電台查自己人,夠他喝一壺的。但他顧不了那麽多了。他得知道餘則成的底細,得捏住點什麽東西在手裏。不然在這台北站,他早晚要被那小子踩下去。
    第二天,劉耀祖照常上班,該開會開會,該簽字簽字,臉上看不出什麽異樣。隻是在走廊裏碰到餘則成時,他多看了兩眼。
    餘則成還是那副樣子,穿著筆挺的軍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見了他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劉處長早。”
    “早。”劉耀祖點點頭,走過去時,眼睛在餘則成臉上掃了一下——那張臉平靜得很,看不出半點破綻。
    回到辦公室,劉耀祖叫來周福海。
    “處長,您找我?”
    “坐。”劉耀祖指了指對麵的椅子,“交給你個事,要保密。”
    周福海趕緊坐下,腰板挺得筆直。
    “你去查查,餘副站長來台灣之後,都跟哪些人接觸過。特別是……有沒有跟大陸那邊來的人見過麵。”
    周福海愣了愣:“處長,這……餘副站長是副站長,查他不太好吧?”
    “讓你查你就查。”劉耀祖聲音冷下來,“記住,要暗中查,別讓人知道。特別是不能讓餘則成本人察覺。”
    “……是。”
    “還有,”劉耀祖從抽屜裏拿出個信封,推過去,“這裏有點錢,拿去打點。該請客請客,該送禮送禮。我要的是結果,明白嗎?”
    周福海接過信封,捏了捏,挺厚。他點點頭:“明白,處長。”
    “去吧。”
    周福海走了。劉耀祖靠在椅子上,點了根煙。煙霧在眼前繚繞,他眯起眼睛,腦子裏又轉起那些念頭。
    餘則成……王翠平……天津站……馬奎……李涯……
    這些碎片在他腦子裏攪和,攪得他心煩意亂。他總覺得,隻要把這些碎片拚起來,就能看見一幅不一樣的圖景——一幅餘則成不想讓人看見的圖景。
    日子一天天過,表麵上風平浪靜。
    餘則成那邊,因為“假情報”的事得了毛局長的賞識,在站裏地位水漲船高。吳敬中對他越來越倚重,好多事都交給他辦。劉耀祖看在眼裏,心裏那股火越燒越旺。
    周福海那邊查了半個月,沒什麽實質性進展。餘則成每天就是站裏家裏兩點一線,接觸的人也都是站裏的同事,或者吳敬中那邊的人。幹淨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處長,真查不出什麽。”周福海匯報的時候,臉都白了,“餘副站長平時連茶館都很少去,更別說見什麽生麵孔了。”
    劉耀祖沒說話,手指在桌上敲著。敲了一會兒,他問:“碼頭那邊呢?他之前不是老往碼頭跑嗎?”
    “那是為了港口生意的事。”周福海說,“後來站長讓停了,他就沒怎麽去了。”
    “一次都沒去過?”
    “去過一兩次,都是公事。”
    劉耀祖揮揮手讓周福海出去。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頭。天陰著,又要下雨了。
    難道真是自己想多了?餘則成就是個會鑽營、會耍心眼的普通軍官,沒什麽特別的?
    他不信。
    一個月過去了,大陸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劉耀祖每天夜裏都打開發報機聽一會兒,但那個波段靜悄悄的,什麽信號都沒有。他有點急了——是不是線斷了?還是那邊出事了?
    又過了半個月,還是沒消息。劉耀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為了查一個餘則成,動用埋得這麽深的釘子,值不值?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查了,就得查到底。
    這天夜裏,他照例打開發報機。剛戴上耳機,就聽見了信號——很弱,斷斷續續的,但確實是那個波段。
    他精神一振,趕緊拿起筆,開始記錄。
    電文很短,譯出來就兩句話:“已查。貴州鬆林縣石昆鄉黑山林村,有一婦女主任名王翠平,三十一歲,河北口音,自稱早年逃難而來,丈夫姓丁,得肺癆死了。”
    劉耀祖看著這兩句話,手開始抖。不是害怕,是興奮——那種獵人發現獵物蹤跡的興奮。
    王翠平。三十一歲。河北口音。婦女主任。
    對上了,全對上了。
    他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踱步。腦子裏飛快地轉:貴州,那麽遠的地方,一個河北女人跑那兒去當婦女主任?丈夫姓丁?
    這裏頭一定有鬼。
    他坐回桌前,拿起筆,開始擬回電。他要那邊繼續查,查這個王翠平的詳細情況:什麽時候去的貴州?怎麽去的?在村裏都幹過什麽?有沒有孩子?長什麽樣?
    擬完電文,他譯成密碼,發過去。發完報,他關掉機器,靠在椅子上,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像喝了酒。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窗外的天開始蒙蒙亮,遠處傳來雞叫聲。劉耀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天邊一點點泛白。
    餘則成,他心想,我看你這回怎麽解釋。
    第二天上班,劉耀祖特意在走廊裏等餘則成。餘則成來得早,手裏拎著公文包,看見他,還是那副客客氣氣的樣子:“劉處長早。”
    “早。”劉耀祖盯著他看,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慌亂?緊張?哪怕是一絲不自然也好。
    可餘則成臉上什麽也沒有。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眼睛裏沒什麽波瀾。
    “餘副站長最近氣色不錯啊。”劉耀祖笑著說,“毛局長賞識,吳站長倚重,前途無量啊。”
    “劉處長過獎了。”餘則成說,“都是站長栽培,局長抬愛。”
    “應該的,應該的。”劉耀祖拍拍他的肩膀,“對了,餘副站長家裏……還有沒有什麽人?一個人在台灣,挺孤單的吧?”
    餘則成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雖然隻有一瞬間,但劉耀祖看見了。
    “家裏……沒什麽人了。”餘則成聲音低了些,“內人去世得早。”
    “哦,對對,我想起來了。”劉耀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檔案上寫著呢。可惜了,年紀輕輕的。”
    他沒再往下說,看著餘則成。餘則成低下頭,沒接話。
    “行了,你忙吧。”劉耀祖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餘則成還站在原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回到辦公室,劉耀祖關上門,笑了。笑得有點冷。
    裝,接著裝。我看你能裝到什麽時候。
    接下來幾天,劉耀祖像變了個人似的,對餘則成格外熱情。開會時主動跟他打招呼,吃飯時坐他旁邊,還時不時噓寒問暖的。站裏的人都覺得奇怪——劉處長什麽時候跟餘副站長這麽好了?
    餘則成也覺得不對勁。劉耀祖這突如其來的熱情,讓他心裏發毛。他盡量應付著,但總覺得劉耀祖那雙眼睛在盯著他,像要把他看穿。
    這天下午,劉耀祖又來了,手裏拿著份文件。
    “餘副站長,忙呢?”
    “還行,劉處長有事?”
    “沒什麽大事。”劉耀祖在對麵坐下,把文件放在桌上,“就是有份報告,想請你幫著看看。你是情報方麵的專家,給提提意見。”
    餘則成接過文件,翻開看。是關於碼頭治安整頓的報告,沒什麽特別的。他看了幾頁,抬起頭:“寫得不錯,沒什麽大問題。”
    “那就好。”劉耀祖笑了,身子往前傾了傾,“對了,餘副站長,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什麽事?”
    “你當初在天津站,是怎麽破獲**電台的?”劉耀祖盯著他,“我聽說,你那個線人特別厲害,一抓一個準。”
    餘則成心裏一緊,但麵上很平靜:“都是運氣。線人給的消息準,再加上弟兄們賣力。”
    “線人……”劉耀祖重複了一遍,“那線人後來怎麽樣了?還能聯係上嗎?”
    “聯係不上了。”餘則成說,“天津解放後,就斷了。”
    “可惜了。”劉耀祖歎了口氣,“這麽好的線人。對了,餘副站長,你那個線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餘則成手指微微收緊:“男的。”
    “哦,男的。”劉耀祖點點頭,沒再追問,但那雙眼睛還在餘則成臉上掃。
    又聊了幾句,劉耀祖起身走了。餘則成坐在那兒,手心裏全是汗。劉耀祖今天這些話,句句都在試探。他想幹什麽?
    晚上回到家,餘則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劉耀祖那張臉在他眼前晃,還有那些話,那些眼神……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他坐起身,點了根煙。煙霧在黑暗裏散開,他抽得很慢,腦子裏把最近的事過了一遍。
    劉耀祖突然對他熱情起來,問東問西,打聽天津站的事,打聽線人的事……這是在查他。可為什麽要查他?是因為“假情報”的事搶了風頭?還是……發現了什麽?
    他想起那份檔案,想起“王翠平”那三個字。心裏猛地一沉。
    難道劉耀祖查到翠平了?
    不可能。翠平在貴州,那麽遠的地方,劉耀祖手再長也伸不到那兒去。可……萬一呢?
    餘則成掐滅煙,躺回去,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黑暗裏,什麽也看不清,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聲,遠遠的,模模糊糊的。
    他想起翠平,想起那個小院,想起她把金條塞進雞窩時那副得意的樣子。想起在機場,她穿著碎花棉襖,提著皮箱,看見他時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翠平,你得藏好,藏得深深的。
    他在心裏默念。一遍又一遍。
    而此時,在台北站的另一間辦公室裏,劉耀祖也還沒睡。
    他坐在桌前,桌上攤著一張地圖——貴州省地圖。他用紅筆在“鬆林縣”那兒畫了個圈,又在“石昆鄉”那兒畫了個圈,最後在“黑山林村”那兒重重地打了個叉。
    王翠平。三十一歲。河北口音。婦女主任。
    他盯著那個叉,看了很久。然後他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
    響了七八聲,那邊才接起來,聲音迷迷糊糊的:“喂?”
    “是我。”劉耀祖說。
    那邊立刻清醒了:“處長?這麽晚了……”
    “交代你件事。”劉耀祖壓低聲音,“明天一早,你去查查,最近三個月,從貴州那邊過來的船,有沒有帶什麽特別的人或者東西。特別是……跟河北有關的。”
    “貴州?那麽遠……”
    “讓你查你就查。”劉耀祖聲音冷下來,“還有,這件事保密。直接向我匯報。”
    “……是。”
    掛了電話,劉耀祖走到窗前。外頭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玻璃上,聲音很輕。
    他點燃一根煙,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煙霧在眼前繚繞,他眯起眼睛,腦子裏那個念頭越來越清晰。
    餘則成,王翠平……這兩個名字,像兩根線,在他腦子裏繞來繞去。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兩根線接起來,看看能扯出什麽東西來。
    雨下大了,嘩啦啦的,像是永遠也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