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峰殉

字數:7312   加入書籤

A+A-


    一道清冽的劍鳴聲響起!橫貫千裏的人族防線,異族的屍體把天際染成了一片血紅。
    焦土裂著口子,縫裏灌滿暗紅的血,踩上去黏糊糊的,抬腳能扯出縷縷血絲。
    斷戈殘矛斜插在屍堆裏,有的還被冰冷的手攥著,無數武器凝著黑褐色的血痂。
    人族的玄甲碎成齏粉,斷槍上掛著破旗,旗麵的“人”字被血糊得隻剩半道印子。
    一位白發老將喉嚨被利爪洞穿,凝著最後一口氣把佩劍嵌進異族頭骨,自己卻被生生撕碎,髒腑淌了一地,和渾濁的血水攪在一處。
    人族屍骸層層疊疊,堆出一道血肉長城,斷肢、殘軀、零落的頭顱,沿著防線鋪了數百裏。
    血從屍山的縫隙漫出來,匯成一條河,嗚嗚咽咽淌向荒原,河麵漂著孩童的玩具、女子的釵環——那是隨軍家眷沒來得及跑的痕跡。
    風刮過,沒有半分草木氣,隻有化不開的血腥,混著異族嘶吼的餘響。
    防線最前頭,孤零零立著個人。
    一身淺綠素衣沾著些許血汙在這戰場上格外顯眼。他的衣袂被風掀得獵獵響,衣角掃過腳邊的殘劍斷刃。
    手中三尺青峰斜指地麵,青綠色的劍鞘插在腳下一位死透的異族頭顱上,劍身澄淨如秋水,映著血陽,也映著他健碩又挺直的脊梁。
    身後是堆到天際的人族屍骸,身前是漫山遍野的異族
    青麵獠牙的異族,發出牙酸的咯吱聲,一雙雙赤紅眼睛死死盯著他,像盯著最後一塊能啃的肉。
    百萬異族的咆哮,震得大地直抖。前排的異族已經撲上來,腥風裹著利爪的寒光,黑壓壓壓過來,連空氣都被撕出刺耳的尖響。
    他隻抬了抬眼。
    沒皺眉頭,沒繃下頜,眼底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一截清瘦卻骨節分明的手腕,他迎著撲麵的腥風,緩緩提劍。
    動作不疾不徐,仿佛眼前不是凶殘的異族狂潮,隻是一陣風、一陣雪。
    直到最前頭那隻異族的利爪,堪堪蹭到他素衣的領口,他才動了。
    沒有怒吼,沒有劍訣,連腳步都沒挪過半分。隻手腕一轉,青鋒便順著一道極緩的弧度,破風而出。
    青鋒出鞘的刹那,沒聽見金戈交鳴的脆響,隻有一縷極淡的風,而後一道青芒漾開。
    不似尋常劍氣那般蠻橫,反倒像流雲舒展,輕柔地貼著地麵蜿蜒而去。
    最前排的異族還沒碰到他的衣角,便被青芒拂過,化作星點青光,散在了風裏。
    青芒不停,蜿蜒著往前漫,所過之處,血河驟然凝住,連地上的碎骨都不曾晃動。
    後頭的異族悍不畏死,踩著同伴的殘軀往前衝,卻被那看似柔和的劍光洞穿,跟著化作飛灰。
    巨口咬向青芒,轉眼連頭骨都化了個幹淨,隻餘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青芒冷冽無情,像一輪慢慢升起來的殘月,把整片異族的洪流都罩了進去。
    邊緣的異族想掉頭跑,卻被青芒的餘威鎖住,奔逃的身子寸寸消解,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溢出喉嚨。
    這一劍,不像是殺人,倒像是一場清清淡淡的祭禮。
    三道黑影自異族陣中衝天而起,周身魔氣翻騰如墨。
    為首者骨符魔將身高近三丈,暗金色獸骨身軀拚接而成,半塊獸骨麵具遮麵,眼窩猩紅魂火跳動,手中裂魂骨劍,劍身刻滿符文殘魂。
    左側是佝僂如枯木的毒焰巫尊,黑袍下擺滲著墨綠色毒汁,周身縈繞著滋滋作響的蝕骨毒焰,所過之處焦土冒泡。
    右側血獄塔主挺拔冷峻,眉心血色骷髏印記閃爍,袖中三尺血羅鎮獄塔,塔身九層獄門大開,暗赤色血網蓄勢待發。
    為首骨符魔將,一現身便悍然揮出一道帶著詭異符文的劍氣,回應素衣劍修的劍芒。
    左側毒焰巫尊手中凝出一道墨綠色毒焰,所過之處空氣滋滋作響。
    右側血獄塔主則用三尺血羅鎮獄塔祭出一張暗赤色血網,裹挾著吞噬生機的邪力,朝著青芒與劍修同時罩落。
    三者聯手,殺招封死了劍修前後左右所有退路,魔氣與殺氣交織,肅殺之氣充滿了此方天地。
    劍修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手中青鋒微微震顫,再次揮出一道青芒,這道青芒劍光以更快的速度暴漲開來。
    骨劍的劍氣撞上青芒的瞬間,劍氣上的符文寸寸碎裂,劍氣也應聲化為齏粉。
    毒焰觸及青芒,像是冰雪遇上沸水,連一絲青煙都沒來得及冒便消散無蹤,
    血色大網剛要纏上青芒,就被那股清冽的劍意洞穿,網絲寸寸斷裂,化作漫天血光。
    三位異族大能瞳孔驟縮,滿是驚駭,轉身便要逃竄。
    可青芒已然追至。
    隻聽三聲極輕的“噗”響,三道黑影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被青芒掠過,身軀消融,最後連一點殘渣都沒剩下。
    數不盡的異族在這一劍下寸寸消解,隻留下滿地斷裂破碎的兵器。
    這一戰,不知打了多久,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血霧漫過天際,連風都帶著刺鼻的腥,直到異族最後的一位大能消散,天地才終於靜了下來。
    此間唯剩他一人一劍!
    就在這時,他喉間湧上一股腥甜,蒼白的指尖滲出血珠,順著劍身滑落。
    他隻微微垂眸,看著那點血色在地上漫開,融入萬千人族的血流中,嘴角竟若有若無的上揚。
    等最後一隻異族化作飛灰,那片籠住天地的光華也慢慢散了,隻剩三尺青峰還在震顫。
    淺綠的素衣上,終於濺上大片的血——是他自己的血。
    握劍的手輕輕抖著,指節泛白,嘴角的血線緩緩滑落,滴在血色的土地上,濺起一朵朵細碎的紅梅。
    他沒倒下。
    身軀依舊挺直,手中的青峰還在,劍峰斜斜指著地麵,仿佛在跟這蒼茫天地對峙。
    隻是那雙曾映著秋水的眼睛,已然闔上,眼裏的餘光斂去,隻餘下一片沉沉的、化不開的靜。
    周身的劍意陡然變了,先前的清雅半點不剩,隻剩下鋪天蓋地的狂暴與血腥。
    那劍意像掙脫了枷鎖的野獸,在他周身盤旋,卷起漫天血霧,把他的影子裹在裏頭,連月光都透不進來。
    風停了。
    血河也不流了。
    此方天地間,隻剩下望不到盡頭的血色屍骸,還有一道挺拔的身影,巍然屹立,未退一步!
    防線後頭的殘垣斷壁裏,鑽出來幾個衣衫破爛的人。
    是躲在廢墟裏的普通人,有抱著孩子的婦人,有拄著拐杖的老者,還有臉上沾著血汙的少年。
    他們原本縮成一團,以為人族的末路到了,直到異族的咆哮徹底沒了聲,才敢哆哆嗦嗦探出頭。
    然後,他們看見了他。
    看見那道立在屍山血河前,立在他們人族防線前的血紅身影,看見他腳下一層異族屍骸。
    看見他手裏還在顫的青鋒,看見他周身那股化為實質的猛烈劍意。
    婦人懷裏的孩子不哭了,風掠過殘破的‘人’字旗,獵獵作響,卻無一人發出重獲新生的聲音。
    老者渾濁的眼睛裏流出熱淚,少年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沒人說話,可胸膛裏,有什麽滾燙的東西,炸開了。
    那是絕望之後,又燒起來的希望。
    是一個人、用一劍、用一命,給剩下的人族,留下的一點火種。
    就在這時,一道清輝破開漫空血霧,從遠處的天邊,慢慢落下來。
    那是一道極美的身影,素白長裙拖在地上,與此地顯得格格不入。
    裙擺繡著細碎的花紋,在冷月的光裏泛著淡淡的柔。
    女子發髻鬆鬆挽著,一支白玉簪斜斜插著,沒施粉黛的臉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間有著化不開的疼。
    她像從遙遠的夢境中走來,她的步子很慢很輕,卻帶著止不住的踉蹌,踩在血泥裏,鞋襪浸得濕透也渾然不覺。
    目光穿過漫天血霧,落在那道挺直的身影上,從他染血的衣擺,到他握劍的手,再到他闔上的眼睛。
    每看一處,臉色就更白一分,嘴唇抖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不會的不會他隻是累了。”
    近了,再近了。
    她站在他身後十步遠的地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氣味,但卻混著化不開的血腥,刺得鼻腔發酸。
    女子眼淚不受控製的掉了下來,順著蒼白的臉頰滾下去,砸在血泥裏,瞬間洇開一小片濕痕。
    “阿川……為什麽要拋下我,為什麽。”
    她輕輕叫著他的名字述說著,聲音碎得像風裏的殘燭,裹挾著極致的哽咽。
    這名字,她喊過無數次,是以前他在她身邊的時候,貼在他耳邊低喃過的名字,是她跑過千裏路,隻為了想再喊一次的名字。
    可這次他沒應聲。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抖得厲害,想去碰他的背影,卻在快要碰到的時候,被他周身狂暴的劍意擋住。
    那劍意凶得嚇人,卻在觸到她指尖的刹那,忽然軟了一瞬,像認出了她,鋒銳的戾氣淡了三分,像是小孩子受委屈了一般。
    但突然又變回那股猛烈氣息,仿佛在替他守著什麽。
    她不管不顧,硬生生撞進那層翻湧的劍意裏。鋒銳的氣流像無數把刀,刮過她的臉頰、手臂。
    清晰可見的血痕瞬間綻開,血珠混著淚珠子往下掉,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隻顧著往前撲。
    就在這時,那股凶戾的劍意猛地滯澀了——像是突然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盤旋的劍意收斂了鋒芒,它不再噬人,反倒像被馴服的野獸,溫順地往兩側退開。
    她的指尖終於落了上去,腕間的劇痛都淡了,隻剩心口的疼痛,密密麻麻刺痛著她。
    “你說過……等殺退了異族,就陪我去看江南的梅,去看遍世間的山河……”她哽咽著,話斷斷續續,“你說過……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你騙我……”
    她攥著他衣擺的手指猛地收緊,聲音發啞吼道:“你這個大騙子!”
    她的手指死死攥著他的衣擺,指甲陷進掌心,滲出血珠也沒察覺。身後的百姓都默默垂著頭。
    天地間,隻剩下她壓抑的哭聲和青鋒微弱的嗡鳴,纏在一處,成了一支悲愴的歌。
    晚風卷起她的裙角,和他染血的衣袂輕輕蹭著,像他最後的告別。
    黑夜慢慢降臨,明月爬上中天,灑下一片清輝。
    素衣染血,青鋒映月,他依舊立在那裏,像一尊永遠不會倒的碑。
    而劍修身後,那道絕美而淒涼的身影抱著他,將臉貼在他冰冷的背脊,抱得那樣緊,仿佛一鬆手,他就會徹底消散。
    守著他冰冷的身子,守著他用命換來的安寧,守著他們沒說完的約定。
    忽然,那柄青鋒輕輕震顫了一下,劍峰嗡鳴著,竟生出一道極細的血色流光。
    它像是蘇醒的魔神,貪婪地吞吐著周遭的血氣與戾氣——屍山血河的腥氣,異族殘魂的怨戾,都被這柄劍一點一點地吸了進去。
    劍身原本澄澈如秋水的光澤,漸漸染上了一層暗紅,劍上隱現的紋路變得暗沉,像是有無數細小的紅蛇在遊走。
    血霧被牽引著,一部分血氣絲絲縷縷纏上劍身,一部分朝著他腳下的劍鞘湧去。
    就連女子傷口滲出的血珠,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牽引,飄向劍鞘,在觸及的刹那便化作一縷青煙,融入劍鞘中。
    劍鞘越發暗沉的紋路與劍身遙相呼應。
    那劍鳴越來越響,卻又奇異地不刺耳,反倒像是在悲鳴,又像是在咆哮,與夜風吹過屍山的嗚咽聲交織在一起。
    女子對此毫無理會。她隻是將臉埋得更深,緊緊貼著他的脊背,仿佛這樣就能留住最後一絲屬於他的氣息。
    腕間的傷口還在滲血,心口的鈍痛一陣緊過一陣,天地間的任何異動,都抵不過他再也不會睜眼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