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傳位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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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裏有光。
    不是太陽光,是油燈的光,黃豆大小,在眼前晃。朱元璋(或者說,現在這個融合後的意識)睜開眼睛,花了很長時間才聚焦。
    屋頂很矮,木梁發黑,有蛛網。不是淮安行在,也不是城樓。
    他想動,身體像被碾碎過,每塊骨頭都在抗議。喉嚨幹得冒煙,發出嗬嗬的聲音。
    “醒了!醒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帶著哭腔。
    王承恩的臉湊過來,老淚縱橫:“皇爺……您可算醒了……老奴以為……以為……”
    朱元璋想說話,發不出聲。王承恩明白了,端來一碗溫水,小心扶起他,一點點喂。
    水潤過喉嚨,火燒般的疼緩解了些。他環顧四周——是個低矮的土屋,牆皮剝落,除了一張破床、一張桌子、兩把凳子,什麽都沒有。窗外天色昏暗,不知是黎明還是黃昏。
    “這……是哪兒?”聲音嘶啞得像破鑼。
    “淮安城南……二十裏,李家莊。”王承恩抹著淚,“老奴把您背出來的……那夜城破,老奴以為您死了,可……可還有口氣,就……”
    朱元璋慢慢想起。城門洞,廝殺,自己衝出去……然後一片漆黑。
    “金鉉呢?”他問。
    王承恩低下頭:“金將軍……戰死在城門。史大人帶著新軍撤了,按您的旨意,往揚州去了。聽說……聽說路上被清軍追上,打了一仗,折了不少人,但主力保住了,進了揚州城。”
    “淮安呢?”
    “破了。”王承恩聲音發顫,“清軍屠城三日……活著的,不到三成。”
    朱元璋閉上眼睛。胸口悶得厲害,想咳,可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
    沉默了很久。
    “朕……躺了幾天?”他問。
    “七天。”王承恩說,“您一直昏著,發高燒,說胡話……老奴找了個鄉下郎中,抓了點藥,勉強把燒退了。可郎中說……說您身子虧空太甚,怕是……”
    怕是什麽,沒說下去。
    朱元璋懂了。他試著抬起手,手抖得厲害,勉強能抬到胸口。手背上青筋暴起,皮膚薄得像紙,能看見底下骨頭的形狀。
    真的到極限了。
    “外麵……什麽動靜?”他問。
    王承恩猶豫了一下:“清軍占了淮安,多爾袞把大營紮在城裏。聽說……聽說南京那邊派使者來了,在談……談……”
    “談和?”
    王承恩點頭,不敢看皇帝的眼睛。
    朱元璋笑了,笑得咳起來,咳出一口黑血。王承恩慌忙給他擦。
    “談吧……讓他們談。”朱元璋喘著氣,“等談好了,江南拱手送給東虜,他們還能接著當官……多好。”
    語氣裏的譏諷,讓王承恩心頭發冷。
    “皇爺,咱們……咱們接下來怎麽辦?”王承恩小聲問,“這地方不安全,清軍的探馬常在附近轉……”
    “不急。”朱元璋說,“他們現在忙著接收淮安,跟南京扯皮,沒工夫搜一個‘死人’。”
    他頓了頓:“有紙筆嗎?”
    “這窮鄉僻壤……”
    “去找。”朱元璋說,“無論如何,找紙筆來。”
    王承恩出去了。屋裏安靜下來,隻有油燈偶爾劈啪一聲。
    朱元璋躺著,看著屋頂的蛛網。思緒很亂,又很清晰。
    兩輩子的記憶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朱元璋的,哪些是朱由檢的。但有些東西很清楚——淮安丟了,江北快沒了,南京那幫人想投降。
    他得做點什麽。
    哪怕快死了。
    王承恩一個時辰後回來,還真找來了——半張泛黃的紙,一支禿了毛的毛筆,一小塊墨。墨是跟村裏教書先生借的,紙是先生記賬用的。
    “將就吧。”朱元璋說。
    王承恩扶他坐起來,把紙鋪在腿上。筆很輕,可他握不住,手抖得厲害,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像蟲子爬。
    但他堅持寫。
    第一份,是給史可法的。
    “史卿:見字如晤。淮安已失,朕命不久矣。新軍乃國朝種子,萬不可散。爾當統之,守揚州,聯黃得功,製高傑,防劉良佐。若南京主和,爾可自立旗號,以‘北伐’召天下義士。切記: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寫到這裏,他停筆,喘了好久。
    第二份,是給黃得功的。這個人還算忠勇,可用。
    “黃將軍:朕知爾忠義,今國難當頭,江南危如累卵。望爾與史可法同心,共禦外侮。若朝中有人主和誤國,爾當以‘清君側’為名,行衛國之實。事成之後,江北軍事,盡付爾手。”
    第三份,是給新軍幾個千總的密令。
    “朕若死,爾等當奉史可法為主。若南京降虜,爾等可自決:或隨史卿另立朝廷,或散入民間,以待天時。唯不可降虜,不可為虎作倀。切記。”
    三份寫完,天已經黑了。油燈快滅了,王承恩又添了點油。
    朱元璋看著那幾張紙。字很難看,可意思清楚。
    這是他能做的最後的事了——給這些還想打的人,一個名分,一個方向。
    至於他們聽不聽,做不做得到……
    看天意吧。
    “皇爺,”王承恩小聲問,“這些……怎麽送出去?”
    朱元璋想了想:“你去揚州。找到史可法,親手交給他。”
    “那您呢?”
    “朕就在這兒。”朱元璋說,“哪兒也不去了。”
    王承恩跪下:“老奴不走!老奴要伺候皇爺到最後!”
    “聽話。”朱元璋聲音溫和下來,“這些信,比朕的命重要。你送去,朕才能安心。”
    王承恩哭得說不出話。
    “還有,”朱元璋從懷裏摸索,摸出個小布包——是從北京帶出來的,一直貼身放著。打開,裏麵是兩樣東西:一方仿製的玉璽(真的早丟了),還有……一枚銅錢。
    普通的洪武通寶,邊緣磨得發亮,錢文卻清晰。
    王承恩愣了:“這是……”
    “朕醒來時,就在身上。”朱元璋拿起那枚銅錢,放在掌心看著,“大概是這身體原主……崇禎皇帝貼身帶的。”
    他記得,朱由檢的記憶裏有這一幕——某個深夜,皇帝獨自在乾清宮,從暗格裏取出這枚銅錢,對著燈看。那是洪武年間鑄的錢,太祖皇帝時的東西。
    “他說……說想看看太祖爺時的太平年月,是什麽樣子。”朱元璋輕聲說,像是在轉述,又像是自言自語。
    現在,這枚銅錢在他手裏。
    兩代皇帝,隔著二百多年,被這枚小小的銅錢連在一起。
    “玉璽給史可法。”朱元璋把銅錢握緊,“這枚錢……給黃得功。告訴他,這是朕的私印,見此錢如見朕。讓他記住——洪武年的銅錢,就該在大明的土地上流通。”
    王承恩雙手接過,捧在懷裏,沉甸甸的。
    “去吧。”朱元璋躺回去,閉上眼睛,“趁夜走,小心點。”
    王承恩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碰地,咚咚響。然後起身,一步三回頭,最終推門出去,消失在夜色裏。
    屋裏又安靜了。
    朱元璋聽著外麵的風聲,遠處隱約的馬蹄聲。
    很累,但睡不著。
    腦子裏像過戲一樣。
    洪武三年的春天,他下令鑄“洪武通寶”。那時剛開國,百廢待興,可心裏敞亮——天下是自己的了,要好好治理。
    崇禎十七年的冬天,朱由檢在煤山徘徊,懷裏揣著這枚銅錢。天下快不是自己的了,該怎麽辦?
    現在呢?
    天下……是誰的?
    他握住那枚銅錢,錢身冰涼,可握久了,沾了體溫,漸漸溫起來。
    就像這個大明,冷了太久,需要有人把它捂熱。
    哪怕隻是短暫地捂一下。
    門外傳來腳步聲。
    很輕,但朱元璋聽見了。不是王承恩。
    他慢慢坐起來,手摸向床邊——那裏有把短刀。
    門開了。
    進來的是個年輕人,二十來歲,粗布衣裳,可眼神清亮。手裏端著碗粥。
    “您醒了?”年輕人把碗放在桌上,“王公公走前交代,讓我照顧您。”
    朱元璋打量他:“你是誰?”
    “李家莊的,叫李岩。”年輕人說,“讀過幾年書,後來世道亂了,就回鄉了。”
    “你認識王承恩?”
    “不認識。”李岩搖頭,“但他給我看了您寫的字……我認得,那不是常人的字。”
    屋裏靜了一瞬。
    朱元璋笑了:“字醜得很。”
    “字醜,但氣象在。”李岩認真地說,“尤其是‘北伐’那兩個字,有殺氣,有血氣。”
    朱元璋看著他。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你既然猜到朕是誰,不怕惹禍上身?”他問。
    “怕。”李岩說,“但更怕將來子孫問起:當年東虜入關,你在做什麽?我說我在種地——這話,我說不出口。”
    朱元璋點點頭:“坐。”
    李岩搬了凳子坐下。
    “外麵……現在什麽情況?”朱元璋問。
    “清軍占了淮安,但沒繼續南下。南京的使者到了,在談條件。”李岩頓了頓,“村裏都在傳,說朝廷要割江北求和,劃江而治。”
    “你怎麽看?”
    “不能和。”李岩說,“今日割江北,明日就要割江南。東虜貪得無厭,和約就是一張紙。”
    朱元璋看著他:“可打不過,怎麽辦?”
    “打不過也要打。”李岩說,“當年嶽武穆北伐,也沒說一定能贏。但打了,就有希望。不打,一點希望都沒有。”
    這話……耳熟。
    朱元璋想起來,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你願意打?”他問。
    “願意。”李岩說,“可我一介書生……”
    “書生也能打仗。”朱元璋打斷他,“史可法也是書生。”
    李岩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可我現在……”
    “幫朕做件事。”朱元璋說,“朕口述,你執筆,寫幾封信。”
    “給誰?”
    “給願意打的人。”朱元璋說,“散在江北各處的義軍,山寨的好漢,還有……江南那些還有血性的士子。”
    李岩站起來,深深一揖:“願效犬馬之勞!”
    這一夜,朱元璋口述,李岩執筆,寫了十幾封信。內容大同小異:皇帝未死,仍在江北,號召天下義士共抗東虜,以待王師。
    每封信最後,都按了個指印——是朱元璋咬破手指,按的血手印。
    “這個管用。”他說。
    寫完,天快亮了。李岩把信仔細收好,藏進懷裏。
    “陛下,”他問,“您還有什麽吩咐?”
    朱元璋想了想:“若有機會,去揚州見史可法。告訴他……就說朕說的:別學嶽飛。”
    李岩一愣。
    “嶽飛愚忠,明知朝廷要殺他,還回去送死。”朱元璋說,“史可法得活著,新軍得活著。哪怕暫時委屈,哪怕背上罵名,也得活著。活著,才能打下去。”
    李岩重重點頭:“我記住了。”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陛下,您……保重。”
    朱元璋擺擺手。
    李岩走了。
    屋裏又隻剩朱元璋一個人。油燈徹底滅了,晨光從窗縫漏進來,灰蒙蒙的。
    他躺回去,手心裏還握著那枚洪武通寶。
    銅錢冰涼,可握久了,也沾了體溫。
    就像這個大明。
    他閉上眼睛。
    該做的都做了。
    信送出去了,玉璽送出去了,該交代的交代了。
    剩下的,看天意。
    不,不看天意。
    看人。
    看史可法有沒有那個魄力,看黃得功有沒有那個忠心,看那些收到血書的人,還有沒有血性。
    看這枚洪武年的銅錢,還能不能在大明的土地上流通。
    他累了,真的累了。
    意識開始模糊。
    這一次,沒有黑暗,沒有水,沒有光。
    隻有一片混沌。
    混沌裏,他聽見兩個聲音在對話。
    一個說:你盡力了。
    一個說:還不夠。
    一個說:該歇歇了。
    一個說:不能歇,還得打。
    最後兩個聲音合在一起,輕輕歎了口氣。
    然後,都安靜了。
    屋外,雞叫了。
    新的一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