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維恩先生，跟我念——‘這裏’”
    艾麗妮發音清晰而緩慢，像個耐心十足的啟蒙老師。
    “這……裏……”
    維恩有氣無力地重複著，眼睛時不時飄向緊閉的舊木門，祈禱著有人打斷這段無聊的教學：
    仿佛聽到了他期盼——
    咚咚咚。
    “我去開門！”
    維恩瞬間彈射起步，下一秒就已經扒在了門邊。
    門外站著的人，讓維恩眉毛微微揚起——
    正是早上罵最凶的中年漁民，在看到開門者是維恩時，對方臉上的冷淡瞬間變成慌張。
    沒等維恩開口，他手忙腳亂地將手中東西往門上一掛，頭也不回地快步跑走了。
    “……”
    維恩看著對方倉惶逃竄的背影，聳了聳肩。
    他倒是沒什麽興趣去嚇唬一個普通的漁民，至少現在沒有。
    伸手將那包東西取了下來，隔著粗糙的漁網能摸到裏麵硬質的條狀物。
    “這是什麽？”
    艾麗妮也好奇地湊了過來，達裏奧也睜開了眼睛看向這邊。
    維恩扯開漁網的結，裏麵露出來的，是一捆曬幹的褐色肉條，看起來保存得還不錯。
    “魚肉嗎？”
    艾麗妮辨認著，在海邊村莊，魚肉幹是最常見的儲備食物之一。
    “聞不出來什麽異味……”
    維恩拎起一條嗅了嗅，海腥味和鹽漬味很重，掩蓋了其他可能的氣息。
    他轉過頭，朝著屋內縮進陰影裏的阿戈爾少年，熱情地招了招手，
    “小鬼，過來一下～”
    阿戈爾少年身體一僵，但還是一點點挪了過來。
    下一瞬，維恩的話讓他僵在原地
    “來，過來嚐嚐有沒有毒～”
    “維恩先生！！！”
    艾麗妮一個箭步衝上前，張開雙臂將嚇呆的少年死死擋在身後：
    “請別再嚇唬他了！”
    “唉——”
    出乎意料地，維恩沒有繼續逼迫，反而長長地歎了口氣。
    “小鳥啊……你這樣很容易吃虧的。”
    艾麗妮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轉變和話語弄得一愣，原本積蓄的怒氣不由得滯了出去。
    維恩不再看她，晃了晃手中的肉幹，走向始終沉默的達裏奧。
    “達爾文～”
    他又換上了那副輕快的的語調，
    “你要不要來一口嚐嚐鮮？”
    “是達裏奧。”
    審判官麵無表情地再次糾正，伸手接住了維恩丟過來的肉幹。
    就著搖曳的火光，達裏奧仔細地觀察，甚至輕輕掰開一點，查看內部的狀態。
    片刻後，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沉默地將肉幹放在身旁。
    艾麗妮緊張地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壓低聲音：
    “老師……難道，真的有毒？”
    “並沒有。”
    “那您為什麽……” 艾麗妮更困惑了。
    “陌生人給的東西，不能隨便吃。”
    達裏奧目光平靜地看向自己的學徒，
    “這應該是三歲孩童都懂得的戒備。”
    艾麗妮臉頰微紅，小聲致歉。
    維恩聳聳肩，走回那張吊床重新陷了進去，調整了一下姿勢閉上了眼睛。
    艾麗妮眉頭豎起，還想就他剛才惡劣的玩笑再說些什麽，卻感覺自己的衣角被輕輕拽了拽。
    她回過頭，是那個阿戈爾少年。
    少年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恐懼，他指了指被達裏奧放在地上的肉幹，眼中帶著詢問。
    “你……想要這個？”
    艾麗妮試探著問，語氣柔和下來。
    少年點了點頭。
    艾麗妮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重新進入“默頌”狀態的達裏奧，最終還是彎腰拾起遞給了少年。
    少年接過肉幹，從屋內的雜物中翻找出一個小鐵鍋，又從牆邊的陶罐裏倒出些清水。
    將肉幹撕成小塊扔進鍋裏，然後小心地將鐵鍋架在了火炕上。
    不一會兒，魚湯香味彌漫開來。
    維恩睜開一條眼縫，瞟了一眼忙碌的少年，見達裏奧依舊毫無反應，便又重新闔上眼。
    魚湯很快煮好，少年盛了一碗，小心翼翼地端給了艾麗妮。
    艾麗妮看著遞到麵前的木碗遲疑了，剛才維恩的玩笑和達裏奧的戒備，不可避免地在她心中留下了痕跡。
    少年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猶豫。
    他沒有催促，隻是默默轉身，在火炕旁的沙土上用手指認真地劃出了兩個工整的詞匯：
    【謝謝。】
    艾麗妮一愣，眼神柔軟下來。
    是在感謝自己之前的幫助嗎……
    疑慮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柔軟的歉意和暖意。
    似乎是為了徹底打消她的顧慮，少年自己又盛了一小碗魚湯，當著艾麗妮的麵喝了下去。
    麵對少年的直視，艾麗妮臉一紅，連忙擺手解釋：
    “抱歉抱歉！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真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誠意，她不再猶豫，端起木碗，湊到嘴邊。
    “艾麗妮。”
    維恩的聲音突然再次響起，艾麗妮動作一頓，碗沿停在唇邊，轉頭看向吊床方向：
    “怎麽了，維恩先生？”
    維恩沒有睜眼，聲音在昏暗的光線裏顯得有些飄忽：
    “你會為你付出的真心感到後悔嗎……”
    “您在說什麽呢？”
    艾麗妮無法理解這個突兀的問題，看著手中溫暖的魚湯，忽然恍然大悟，
    “您難道是不好意思嗎？沒關係的，魚湯還有很多，您不必客氣。”
    “算了……”
    維恩翻了個身，聲音悶悶地傳來，
    “我不餓。”
    艾麗妮被他這反複無常的態度弄得有些無奈，隻好將目光投向火堆旁靜坐的達裏奧。
    達裏奧沒有回話，隻有均勻悠長的呼吸傳來，
    “睡著了？”
    艾麗妮有些驚奇地壓低聲音，她沒想到嚴肅的老師真的會在這種環境下入睡。
    她立刻放輕動作，連喝湯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他。
    吊床那邊，維恩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一手蓋在眼上含糊說道：
    “今晚……就拜托你守夜了。”
    艾麗妮抿了一口魚湯，溫暖順著食道流下，驅散了四肢的寒意。
    “好的……交給我吧。”
    夜，越來越深。
    火炕中的柴火劈啪作響，火焰漸漸微弱。
    維恩那邊傳來輕微的鼾聲，艾麗妮單手托著下巴，努力睜大眼睛，盯著那團逐漸縮小的火光。
    一個哈欠湧上喉頭，她連忙用手捂住嘴，隨即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試圖用疼痛驅散睡意。
    不能睡……說好了要守夜的……老師他們都在休息……
    她在心裏反複告誡自己，但眼皮卻越來越沉重……
    時間在困倦的掙紮中緩慢爬行。
    艾麗妮感到自己的頭越來越沉，不由自主地一點一點向下垂去……
    就在這時，一個輕微的觸碰感從手臂傳來。
    艾麗妮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是那個阿戈爾少年。
    少年指了指屋內那張簡陋的木床——再指了指艾麗妮剛才坐的位置，最後做出一個“睡覺”的手勢。
    意思很明白：你去床上睡一會兒，換我來守夜。
    艾麗妮愣了一下，心裏湧起一股暖流，但立刻搖了搖頭，小聲拒絕：
    “……謝謝你，但我得守著，這是我的責任。”
    她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清醒而堅定。
    少年沒有離開，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在那固執的注視下，艾麗妮堅持的決心一點點融化。
    “那……就一小會兒。真的，就一會兒！”
    見艾麗妮鬆口，少年立刻點了點頭。
    艾麗妮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將幾根細柴添進火堆。
    “那個……”
    她轉身對少年比劃著，
    “等這火滅了，就叫我，好嗎？一定要叫醒我！”
    少年再次點頭，表示明白。
    艾麗妮這才慢慢走到床邊，和衣躺下。
    瞬間，積累的困倦將她淹沒，意識幾乎在幾個呼吸間就沉入了黑暗的深海。
    時間流逝……
    火苗悄然熄滅，屋內徹底陷入了黑暗。
    月光斜斜地灑入，映照火炕邊的少年臉上。
    光線將他瘦削的側臉分割成明暗兩半，一半慘白如紙，一半隱沒在濃重的陰影裏。
    又過去了許久，月光逐漸偏移，屋內黑暗籠罩。
    阿戈爾少年緩慢起身，確認無誤後，朝著門口走去。
    哢嚓——
    極其輕微的聲響——是門閂被小心翼翼撥開的聲音。
    同時，沉睡的艾麗妮眉頭一皺，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濃稠的黑暗。她花了幾秒鍾才適應，茫然地轉動視線。
    火……熄滅了？
    她心裏一緊，睡意瞬間消散了大半。說好火滅了就叫醒我的……
    她立刻轉頭看向火炕邊——那裏空空如也。
    那個少年呢？
    艾麗妮徹底清醒了，目光快速掃過屋內：
    維恩還在吊床上“熟睡”，達裏奧依舊保持著打坐的姿勢。
    唯獨那個阿戈爾少年，不見了蹤影。
    “出去方便了嗎？”
    艾麗妮掀開薄毯，握緊了身邊的杖劍。
    猶豫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叫醒維恩或達裏奧——
    萬一隻是虛驚一場呢？而且老師看起來睡得很沉……
    她決定先出去看看。
    艾麗妮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木門虛掩著，門外沒有人影。
    他真的出去了。
    艾麗妮抿了抿唇，迅速做出決定。
    她退回屋內，撿起一根木棍輕輕頂住門板。
    這樣，如果有人從外麵推門進來，木棍就會倒下，這是一個簡單卻有效的預警。
    做好標記，艾麗妮走出屋外，反手將門輕輕帶攏。
    月光偶爾從雲隙中漏下，提供著極其有限的光亮。
    艾麗妮蹲下身，發現了一串新鮮的、朝向村莊方向的腳印——
    “……”
    【你會為你付出的真心而感到後悔嗎？】
    握緊仗劍，少女沿著腳印，朝著村莊內部悄然追去。
    ……
    村莊內一片死寂，隻有風發出嗚咽，更添幾分詭譎。
    艾麗妮緊貼著石壁緩慢移動，地上的腳印進入村莊主路後便難以繼續追蹤。
    她停下腳步，心髒沉重地跳動。
    該回去叫醒老師和維恩先生嗎？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下午維恩那惡劣的“試毒”玩笑和早上揮向村民的鐮刀寒光，便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萬一……萬一少年真的隻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或者自己判斷錯了呢？
    那樣貿然叫醒他們，會不會讓情況變得更加不可收拾？
    而且……
    她揉了揉依舊困倦發酸的眼睛，努力驅散腦中的混沌。
    不能總是依賴……先自己確認清楚。
    深吸一口潮濕的空氣，艾麗妮定了定神，握緊杖劍繼續深入。
    巷道交錯，房屋的陰影如同匍匐的怪獸。
    每一扇門窗後都聽不到任何鼾聲或夢囈，安靜得令人心頭發毛。
    艾麗妮心中的不安迅速擴散開來。
    她停下腳步，猶豫不決。
    突然，老師白天在地圖上圈出的異常區域，躍入她的腦海。
    越是靠近那個方向，村民的防備和敵意就越明顯……
    難道……
    艾麗妮轉變方向，朝著達裏奧標記的那個區域，更加謹慎地潛行過去。
    繼續前行——
    就在她即將走出最後小巷的轉角時，一陣極輕微的談話聲，斷斷續續地飄進了她的耳朵。
    “……必須……送走……”
    “……沒辦法了……隻能……”
    “……另一個……處理……”
    艾麗妮的屏住呼吸，用力眨了眨眼，視線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殘留的困倦，有些發暗、模糊。
    她小心翼翼地，將頭向外探出窺視。
    前方的空地，此刻竟聚集著十幾個村民！
    他們圍攏在一起，中間的地上似乎放著什麽長條狀的東西，被粗布覆蓋著。
    緊接，艾麗妮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看到兩個村民彎腰，從地上抬起了那個長條物體——那分明是人形！
    夜風吹過，掀起粗布的一角。
    是吉姆和卡爾！
    不是說好了暫時由他們看押嗎？！村民們想幹什麽？！私自轉移犯人？！
    艾麗妮握緊杖劍，身體下意識就要向前傾，想要看得更清楚。
    但就在這時——
    身後，輕微的腳步聲響起。
    艾麗妮全身一僵，猛地回過頭。
    是那個阿戈爾少年。
    他就站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悄無聲息，仿佛一直就在那裏。
    他的上半身陷在濃重的陰影裏，隻有下半身顯露在外。
    艾麗妮鬆了口氣，隨即是疑惑——他什麽時候跟上來的？
    來不及細想，立刻對他做了一個“噓”的 手勢——
    然而，艾麗妮的動作僵住了。
    她突然意識到，少年從出現到現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明明他離自己這麽近。
    而現在……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麵對她急切的手勢和示意，沒有任何反應。
    陰影籠罩著他的臉龐，艾麗妮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猛然竄上，維恩的話語毫無征兆地在心底響起：
    【你會為你付出的真心感到後悔嗎……】
    不……
    艾麗妮下意識地在心裏否認。
    不會的，他隻是嚇壞了，或者沒理解我的意思……
    仿佛是為了回應她內心的掙紮，遮擋月光的烏雲恰好在此刻散開。
    月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燈，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照亮了少年一直隱藏在陰影中的臉。
    艾麗妮的呼吸停止了。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眉頭緊鎖，牙關緊咬，臉頰的肌肉不正常地抽搐著，灰藍的眼中不再是清澈或恐懼，而是充滿了劇烈的掙紮、痛苦，以及……瘋狂！
    不……
    艾麗妮的腦中一片空白，她看到少年的嘴，在月光下緩緩張開。
    不……
    艾麗妮顧不上隱藏，猛地從牆角衝出，向著少年衝去！
    不——！
    少年臉上那痛苦掙紮的神情陡然達到了頂峰，隨即猛地向後，徹底退入陰影。
    他抬起頭，死死盯住艾麗妮，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清晰的喊聲，從這個白天還被認定為“失語”的少年喉嚨裏，如野獸的咆哮般迸發而出——
    “她在這——！！！！！！”
    聲音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瞬間炸開！
    空地中央，所有村民齊刷刷地僵住，目光瞬間鎖定了巷道口僵立的艾麗妮！
    月光下，少女單薄的身影，和她臉上的慘白，暴露無遺。
    夜……
    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