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秋雨針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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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的都是技術術語,變量、參數、幹擾因素……
    林晚安安靜靜聽著,手裏正織著一件毛衣。
    等他終於停下來,她才放下手裏的活,抬起那雙清亮的眼睛,輕輕地問:“你們試了這麽多辦法,就像炒菜時鹽一會兒多一會兒少,火候一時大一時小,最後味道變了,到底是哪一口鍋、哪一味調料的問題,是不是就說不清了?”
    他愣了一下。
    她起身去廚房倒了杯水,繼續用那種平和的語氣說:“我以前學做點心,分不清是糖放多了發硬,還是烤的時間長了發幹。後來我就想了個笨辦法,一次隻動一樣東西。糖多的那份,別的都按原來的來,多烤五分鍾的那份,配方和前麵一模一樣。這麽一分開來試,錯處就明明白白了。”
    她說著,把水杯遞給他,指尖微溫。
    “你們那個……是不是也可以找個‘笨辦法’,把可能出問題的地方,分開來,一個一個地試?就像……像做對比實驗那樣?”
    嗡的一聲。
    那一刻,陳時隻覺得堵塞的思路被一道光劈開了。
    “對照”、“控製變量”、“單一因素”。
    這些書本上的概念,似乎被林晚注入了生動的實踐智慧。
    他猛地抱住林晚,在她清香的發間猛猛吸了一口。
    後來,項目組依照這個最基礎也最核心的“對照試驗”思路,重新設計了驗證方案。
    果然很快鎖定了那個隱藏極深的工藝參數臨界點。
    項目成功了,那個方法也成了他日後處理問題時的思維之一。
    ……
    杭州,城西一片老舊的居民區。
    秋雨淅淅瀝瀝地下。
    林晚坐在自家那間不足十平米兼作客廳和飯廳的屋子裏,低著頭,手裏拿著一件弟弟磨破了袖口的舊衣服,正用顏色相近的碎布一針一線地縫補著。
    她的手指凍得有些發紅,但動作平穩。
    屋裏沒有生爐子,冷空氣從門縫,窗縫鑽進來,讓房間裏很冷。
    母親周淑芬的咳嗽聲從裏間斷斷續續傳來,帶著痰音。
    弟弟林建國趴在的方桌上寫作業,他用禿了的鉛筆頭在紙上劃著,發出“沙沙”的噪音,時不時晃一下桌子。
    六歲的妹妹林小娟,坐在小板凳上,擺弄著幾個磨光了彩漆的舊木頭珠子,小臉垮著。
    “阿姐,我餓了。”林建國忽然把鉛筆一扔,嘟囔道。
    林晚沒抬頭,聲音輕輕的:“再等會兒,媽吃了藥,我就去做飯。”
    “又是青菜麵條……”林建國不滿地嘀咕。
    裏間的咳嗽聲停了一瞬,隨即是周淑芬帶著喘息的聲音傳來:“有的吃就不錯了!挑三揀四……咳咳……你當你阿姐是印鈔票的?”
    林晚縫補的動作微微一頓,長長的睫毛垂著。
    她沒有說話,隻是將線頭咬斷,把補好的衣服疊好放在一旁。
    家裏最後一點積蓄,上周都給媽抓了藥。
    媽在街道糊紙盒組的那點微薄收入,時有時無。
    自己白天去附近的印刷廠做臨時折頁工,一天掙七八毛錢,晚上接點縫補的零活,勉強貼補。
    可媽的藥不能斷,弟弟妹妹的學費書本費像座小山,還有這破舊漏雨的房子需要修補……
    “晚晚,”母親的聲音又響起,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你張阿姨今天又來了,說……說城東老吳家那個兒子,在供銷社上班的那個,人她看著挺實在,家裏條件也還過得去……你要不要……去見見?”
    房間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弟弟停下了晃桌子,妹妹也抬起頭,懵懂地看著姐姐。
    林晚捏著針的手指收緊。
    她緩緩抬起眼地看向裏間那扇門,聲音依舊很輕:“媽,我說過了,我現在不想談這個。”
    “不談?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周淑芬的語氣急促起來,“你看看這個家!你看看我這樣子!你再看看你自己!一天到晚折頁子、補衣服,能補出個將來嗎?老吳家那兒子我打聽過,人是悶了點,可是正式工,有鐵飯碗!你嫁過去,好歹有個依靠,也能……也能幫襯點家裏……”
    “媽!”林晚打斷了母親的話,這是她極少有的舉動。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她知道母親的擔憂,理解她的焦灼,可她無法接受自己的未來,被明碼標價般地擺上“幫襯家裏”的天平。
    她想起父親還在時,常摸著她的頭說:“我們晚晚手巧,心靜,以後要學畫畫,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父親走後,這個家就像失了頂梁柱的破船,在風雨裏飄搖。
    那些自己心裏關於“喜歡”和“未來”的字眼,早就被現實的重壓碾成粉碎。
    “我的事,我自己有打算。”她最終隻是重複了這句話,聲音低了下去,重新拿起另一件要補的褲子,穿針引線。
    隻是這一次,她的指尖有些顫抖起來,但是她自己沒能察覺。
    晚飯依舊隻是一鍋清湯寡水的麵條,飄著幾片發黃的菜葉。
    母親沒吃幾口,咳著回了裏間。
    弟弟吃得呼呼響,妹妹小口小口地吃著。
    林晚自己沒什麽胃口,勉強吃了半碗,就起身收拾。
    洗好碗,哄妹妹睡了,又檢查了弟弟的作業。
    母親吃了藥,咳嗽聲漸歇,似乎也睡了。
    屋裏終於安靜下來,隻有窗外綿綿的秋雨,敲打著瓦片。
    林晚沒有立刻去睡。
    她輕手輕腳地搬開自己床底下一個舊木箱,從最底下,摸出一個用畫報紙仔細包好的硬皮本子,和一小截握不住的鉛筆頭。
    這是她僅有的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坐到窗邊的小凳上,就著外麵路燈漫進來的昏暗的光,翻開了本子。
    裏麵是她畫的素描。
    父親伏案看書的背影,院子裏殘破的月季,妹妹熟睡的側臉,印刷廠裏那些堆積如山的紙張和工人們的手……
    她拿起鉛筆,想畫點什麽,筆尖懸在紙上,卻久久落不下去。
    她心裏堵得慌。
    母親的咳聲、弟弟的抱怨、張阿姨諂笑的臉、老吳家兒子模糊的影像、還有那仿佛永遠也看不到頭的,折不完的紙頁和補不完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