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簾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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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解釋得顛三倒四,生怕陳時覺得這安排太不像話,不尊重客人,甚至產生什麽不好的聯想。
    一個年輕姑娘的房間和客人的房間,隻隔著一道布簾……
    這在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和認知裏,是極其不妥當的。
    可她爸就是個糙性子,覺得自家人,臨時湊合一下,有個簾子隔開視線就行,等忙過這陣子再說。
    但這對從香港來的的陳時來說,太簡陋,也太失禮了。
    陳時看著那塊輕輕晃動的碎花布簾,又看了看馬曉雲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的神情。
    這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一簾之隔,幾乎可以算作是共享一個空間了。
    在八十年代初的內地,尤其在這種工廠家屬院,物質條件有限,這種“將就”或許並不罕見,但對於客人和一個年輕姑娘來說,確實不太妥當。
    然而,他臉上並未露出任何異樣或不滿。
    他隻是平靜地收回目光,看向馬曉雲,語氣溫和:“沒關係,馬同誌,我明白。出門在外,有個幹淨地方落腳就很好。簾子也很好,通風透氣。你不用太在意,我不會覺得打擾。”
    他的反應太過平靜自然,仿佛這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瞬間撫平了馬曉雲的慌亂和窘迫。
    但馬曉雲心裏卻更亂了。
    他居然一點都不介意?
    是他脾氣太好太寬容,還是……
    他其實並不怎麽在意這些細節,或者說,並不怎麽在意……她?
    這個念頭讓她心裏有點說不清的失落,但隨即又被陳時那溫和的態度驅散。
    至少,他沒有流露出嫌棄或不滿,這讓馬曉雲大大鬆了口氣,臉上熱辣辣的感覺也退去了一些。
    “那……那就好。”她小聲說,手指絞著衣角,“陳先生你先休息,或者收拾一下。我先走了。”
    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掀開堂屋的門簾出去了,留下一陣淡淡的清新香氣。
    陳時看著那輕輕晃動的門簾歸於平靜,這才收回目光。
    他走到窗邊,將窗戶又推開些。
    他拿出洗漱用品,整齊地放在桌上那個顯然是新準備的搪瓷臉盆旁。
    又從行李箱裏拿出件薄外套,搭在椅背上。
    黑色雙肩背包則放在床頭。
    做完這些簡單的安置,他在床沿坐下。
    他微微後仰,用手撐住身體,閉上眼睛。
    布簾另一側有聲響。
    是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像是有人在輕輕走動,又刻意放輕了腳步。
    還有一聲輕輕的歎息。
    陳時沒有刻意去“聽”,但這些細微的動靜,還是不可避免地鑽入他的耳朵。
    馬曉雲此刻就在布簾後麵,或許在收拾自己的東西,或許在平複心情,或許……也在側耳傾聽這邊的動靜?
    這個念頭讓他心裏微微一動,但隨即壓下。
    他知道,這種居住安排,對馬曉雲這樣一個家教良好的姑娘來說,壓力可能比對他更大。
    他必須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任何一點逾矩或讓人誤會的舉動,都可能讓女孩更加不安,也辜負了馬廠長一家的信任。
    保持距離,舉止有度,是底線。
    不過很快,陳時的思維又飄到了另一處。
    尋找林晚
    材料地事情基本已經十拿九穩了,現在就要做自己來這裏地另一件事了。
    林晚。
    他仔細回憶著關於她“最初”的片段。
    是的,她提過,來深圳的第一站,就是一家服裝廠。
    但具體是哪一年?
    他前世從未深究,認識她時是九十年代初,她看起來二十出頭,已在社會摸爬滾打了幾年。
    那麽推算起來,她來深圳的時間,很可能就是八十年代中後期。
    1985、86年?或者更早?他無法確定。
    記憶裏,她提到早期打工經曆時,語氣總是淡淡的,帶著一種不願多提的疏離。
    他隻記得她說“廠裏管得嚴,活很累,但能攢下錢”,還有“一起去的幾個老鄉,後來都慢慢散了”。
    他前世對她早期的經曆知之甚少。
    一則彼時正被自家的債務和事業的掙紮壓得喘不過氣
    二則林晚性格內斂,習慣把苦楚埋在心底,很少主動傾訴。
    他隻隱約知道她家境清寒,是長女,下麵有弟弟妹妹,父親似乎早逝,母親體弱。
    她每月領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郵局匯款,數額不大,但雷打不動。
    匯款單上的地址,他瞥見過,是浙江的一個小地方,具體是哪裏,他當時沒太上心,現在也記不起來。
    他記得她寫信時很認真,字跡清秀,但寫信時眉宇間總籠罩著一層輕愁。
    他問過,她隻說“家裏都好”,便不再多說。
    那時的他,竟也信了,或者說是選擇了不去深究,因為那時的他,連自己的“家”都快要撐不住了,哪有太多餘力去分擔另一個家庭的沉重?
    現在想來,那時的他是多麽自私和疏忽。
    她默默地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著原生家庭的重擔,還要分心來溫暖,支持他這個泥足深陷的男人。
    而他,給予她的回報卻那麽有限,甚至連她真正的內心都未曾真正觸摸。
    她喜歡畫畫。
    這個念頭忽然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是的,她喜歡畫畫!
    盡管條件艱苦,她偶爾會撿些廢紙,用鉛筆畫些簡單的花草、人物,筆觸細膩,透著靈氣。
    他曾誇過一句,她便像受驚的小鹿,慌忙把畫藏起來,臉頰微紅地說“亂畫的,不好看”。
    後來,她似乎徹底不畫了。
    直到她病倒後,他在整理她的遺物時,才在一個鐵皮盒子的最底層,發現了幾張微微發黃的畫稿,畫的是他們租住小屋的窗台,一盆半枯的綠蘿。
    那一刻,他心痛地要死,內心充滿了悔恨。
    這一世,他絕不讓這樣的事再發生。
    他要找到她,不僅要讓她過上富足安穩的生活,更要讓她能自由地去畫她想畫的一切。
    第一步就是,尋找那個服裝廠,然後一步一步地看看現在的林晚是否來了深圳。
    陳時靜靜地看著窗戶外麵。
    不知過了多久。
    堂屋傳來了馬廠長洪亮的嗓門:“我回來了!陳老弟呢?安頓好了沒?”
    接著是馬媽媽壓低的嗔怪聲:“你小點聲!陳先生在屋裏休息呢!事情辦得咋樣?”
    “進屋說,進屋說。”馬廠長的聲音也低了下來。
    布簾另一側,傳來了馬曉雲窸窸窣窣起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