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屯田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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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州的秋風,總帶著股鐵鏽和沙土的味道。
    林宸站在土坡上,望著坡下那片荒蕪的河穀地。衣衫襤褸的流民像螞蟻般散落在枯黃的野草間,有人蹲在地上扒拉草根,有人抱著餓哭的孩子茫然四顧。遠處地平線上,並州軍的黑色旌旗在風裏獵獵作響——那是丁原的部隊在調動,馬蹄揚起的煙塵低低地壓在天邊。
    “靈帝駕崩了。”他低聲自語,掌心沁出細汗。
    曆史正沿著既定的車轍隆隆向前。何進召董卓入京的消息三天前傳到晉陽,像塊石頭砸進死水,激起層層暗湧。士族們緊閉門戶竊竊私語,市井間流言如野火蔓延。而最直接的後果,是南邊湧來的流民又多了三成——京城一亂,司隸周邊的百姓最先遭殃。
    “林先生。”身後傳來沙啞的聲音。
    回頭,是個四十餘歲的漢子,姓陳,原是河內郡的佃農。左臉頰有道新疤,是逃難時被亂兵用矛杆抽的。“又死了兩個娃,”陳老四聲音發顫,“昨夜凍死的……草棚漏風。”
    林宸閉了閉眼。他懷裏還揣著半塊麥餅,本打算當午飯的。摸出來,塞進陳老四手裏:“分給有孩子的。”頓了頓,“午後召集大夥,我有話說。”
    ***
    河穀的空地上聚了百來人。一張張枯槁的臉仰著,眼睛裏除了饑餓,還有種瀕死動物般的麻木。
    林宸清了清嗓子。風把他寒酸的葛布衣袍吹得緊貼在身上,露出清瘦的骨架。他刻意沒用文縐縐的措辭:“想活命嗎?”
    人群靜了一瞬。
    “河穀這片地,土是黃的,可底下三寸就是黑土。”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讓細沙從指縫流下,“為什麽荒著?因為並州人說這裏存不住水,春旱秋澇。”他站起來,指向西側的山麓,“但山上有泉眼,隻是水脈埋得深。我們可以挖渠,做一種叫‘坎兒井’的地下暗渠——這法子在西域能用,在這裏也能。”
    有人嘀咕:“挖渠?哪來的力氣……”
    “不白挖。”林宸提高聲音,“我向太守府請了批文:凡參與屯墾者,開出的田地頭三年免賦,收成自留六成。工具我來想辦法,種子我先墊上。”
    人群騷動起來。幾個老者交換眼神,陳老四率先站出來:“我幹!橫豎是死,不如拚一把。”
    “但有個條件。”林宸目光掃過人群,“得按我的法子種。深耕,輪作,糞肥要漚熟,間距不能太密。”他頓了頓,想起那些在農學院圖書館翻過的古籍,“還有,我會教大家做一種新犁。”
    他說的“新犁”,其實是唐代才普及的曲轅犁簡化版。來漢末這半年,他觀察過本地農具:直轅犁笨重,要兩頭牛才拉得動,且入土淺。流民哪來的牛?他憑著記憶畫出草圖,找鐵匠打了幾個輕便的犁頭,轅木改成彎曲的,一人一犁就能操作。
    當然,他省略了最關鍵的部分——那些關於土壤pH值、氮磷鉀配比、雜交選種的現代知識,隻能揉碎了,裹上這個時代能理解的殼子說出來。比如“糞肥漚熟”,他得解釋為什麽生糞會“燒苗”;“輪作”要說成“讓地歇口氣,換種莊稼養地”。
    ***
    第一個月,河穀裏響起叮叮當當的鑿石聲。
    林宸親自帶著青壯上山找泉眼。他不懂水文,但記得大學地理課上的知識:植被茂盛的山坳往往有地下水。果然,在背陰坡挖了三丈深,岩縫裏滲出了清泉。暗渠的修法是他憑記憶畫的——豎井相連,地下渠道保持坡度,減少蒸發。流民們起初將信將疑,直到第一股水順著土渠流進幹裂的田壟,歡呼聲才震飛了荒原上的烏鴉。
    曲轅犁試用那天,陳老四扶著犁柄,林宸在前頭拉繩。鐵犁切開板結的土層,翻出深褐色的濕土。圍觀的人群發出驚歎——以往要壯漢才能幹的活,如今一個半大孩子都能操作。
    “神了……”陳老四摸著犁頭,眼眶發紅。
    林宸沒說話。他看向遠處:新翻的土地在秋陽下泛著油光,像一條條黑色的緞帶。婦人們按他教的間距撒下冬麥種,孩子們跟在後麵用腳把土踩實。秩序在荒原上緩慢生長,像地裏的麥種在黑暗的土中悄悄膨脹。
    但秩序總會觸碰到某些東西。
    ***
    十月末,第一場薄霜覆蓋河穀時,晉陽城裏傳出了閑話。
    “聽說那寒門子,在城外收買人心呢。”茶肆二樓,錦衣青年把玩著手中的玉貔貅,嘴角噙著冷笑,“又是新犁又是暗渠,倒顯得我們這些讀聖賢書的不會實務了。”
    對麵坐著的青年姓王,是太原王氏的旁支:“家父說了,屯田本是好事,可他一不通過郡府曹吏,二不讓士人監理,全用流民自治……想幹什麽?”
    “收攬流民,私蓄勞力,還能幹什麽?”錦衣青年壓低聲音,“董卓已過澠池,天下將亂。這時候聚眾墾荒……”後半句沒說完,但眼神裏的猜忌像針一樣刺出來。
    流言比霜凍蔓延得更快。沒過幾天,郡府來了個書佐,說是“視察屯田成效”。那書佐在田埂上走了一圈,捏著鼻子避開堆肥坑,最後停在林宸搭的草棚前。
    “林先生,”書佐皮笑肉不笑,“太守誇您心係百姓。不過嘛,這萬餘流民聚在一處,若有人煽動……嗬嗬,您也知道,並州軍正在剿黑山賊,最忌後方生亂。”
    話裏的釘子,林宸聽懂了。他躬身:“在下明日便造冊,將墾荒流民姓名、原籍報呈郡府。”
    書佐滿意地走了。陳老四從草棚後轉出來,臉色發青:“先生,他們要插手?”
    “遲早的事。”林宸望向晉陽城的方向。城牆在暮色裏像一道黑色的剪影,“但我們爭取到了時間。”他轉身,從草席下摸出一卷粗糙的麻紙,上麵密密麻麻畫著河穀的地形、渠網、田塊劃分,“冊子可以交,但真正的名冊在這裏——誰擅長耕作,誰懂木工,誰在鄉裏當過亭長……這些,他們拿不走。”
    陳老四怔怔地看著他。這個總是溫和示人的年輕人,此刻眼裏有種冷冽的東西,像深秋的井水。
    ***
    十一月,董卓廢少帝立獻帝的消息傳來時,河穀的第一茬冬麥冒出了青苗。
    嫩綠的苗尖破土而出,在霜地裏連成一片淡淡的綠霧。流民們跪在田埂上,有人摸著麥苗哭出聲來。林宸站在渠邊,渠水倒映著陰沉的天。風裏傳來晉陽城方向的鍾聲——不知是哪座寺廟在敲暮鍾,還是官府的告警鍾。
    陳老四小跑過來,喘著氣:“先生,西邊來了一隊兵,打著‘張’字旗。”
    張遼?還是張揚?林宸心髒一緊。曆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落在具體的人生裏,就是壓頂的巨石。
    “讓婦孺先回棚區,”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青壯拿上農具,在渠邊集合——不是打架,是接著修東邊的支渠。”
    “可萬一……”
    “越是這時候,越要看起來隻是在種地。”林宸彎腰,拔掉麥壟邊的一棵野草,“記住,我們隻是想活下去的農民。”
    遠處煙塵漸近。馬蹄聲悶雷般滾過原野。
    林宸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麥苗的綠色在他眼底蔓延,那麽脆弱,又那麽頑強。他知道猜忌的種子已經埋下,在士族的茶肆裏,在郡府的公文裏,遲早會發芽。但與此同時,另一種東西也在生長——在這片被翻新的土地上,在那些終於能睡個整覺的流民眼裏。
    他握緊袖中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的白痕。
    活下去。然後,等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