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製度之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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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如硯中漸濃的墨,緩緩浸染著山穀。土坯壘成的議事堂裏,一盞桐油燈的火苗被窗隙鑽入的晚風推得搖曳不定,在牆壁上投下林宸與那寒門士子——他自稱陳望——拉長又縮短的影子。空氣裏有新翻泥土的潮濕氣,也有竹簡與麻紙的微澀味道。
    陳望的手指撫過粗糙木案上攤開的一卷章程草案,指尖在“均田”與“輪戍”幾個墨字上停留,半晌,才抬起眼。他的臉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清臒而緊繃,那是長久顛沛與思慮留下的刻痕。“林兄所言‘計口授田,耕戰一體’,聽來確有上古井田遺風,亦似有北魏均田之影。然則,”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士人特有的、引而不發的質疑力道,“史鑒昭昭:王莽複古製而天下崩,後周府兵盛極而衰,終至藩鎮割據。以田養兵,以兵衛田,循環之間,若生豪強兼並,或兵疲農怠,此製恐又成亂源。且……不納糧,不募役,官府何以存續?綱紀何以維係?”
    他的質疑並非空談。林宸知道,這位一路從豫州混亂中掙紮北上的讀書人,見過太多“善政”如何在實際中潰爛成害民的毒瘡。那質疑背後,是沉甸甸的、對理想撞碎在現實頑石上的恐懼。
    林宸沒有立刻反駁。他提起陶壺,將微溫的清水注入陳望麵前的粗陶碗中,水聲淙淙,短暫地打破了室內近乎凝滯的思辨氣氛。燈火在他平靜的眸子裏跳動。
    “陳兄所慮極是。史書所載,多是製度僵化、人心異變後的敗局。”林宸的聲音平穩,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己血肉相連的事實,“但我們腳下之地,三年前,是流民與潰兵爭奪的荒穀。如今,你可見到老幼能得飽暖,青壯輪值操練而不廢農時,庫中有餘糧,塬上有新渠。”
    他走到牆邊,那裏掛著一幅簡陋的穀地輿圖,上麵用炭塊標著田畝區劃與崗哨方位。“我們不論井田,不論府兵。我們隻論‘需要’:人需要活命,需要土地;眾人聚在一起,需要抵禦外侮,需要內部公道。‘均田’,非為複古,是因新墾之地、無主之荒,必須按勞力人口分下去,才能最快產出活命糧;‘輪戍’,非為養兵,是讓每個受田之家,都明白守衛之責關乎自家飯碗,且定期輪換,不使武力專於一人一姓之手。”
    他轉過身,光影分割著他的側臉:“至於官府存續……我們抽一成共耕之田所出,為公積,備荒、製械、撫恤孤寡。不納糧,是因初墾薄收,再征民饑;不募役,是因人人皆在‘役’中——修渠築路,按田畝出工,章程自定,眾人共監。綱紀?”林宸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近乎苦澀的弧度,“綱紀不在條文多寡,而在‘共認’二字。一個寡婦能憑章程領到亡夫名下的田土代耕,一個壯丁能因無故缺訓而被罰扣相應田畝產出——這便是在立綱紀。”
    陳望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陶碗邊緣。他眼中的質疑並未消散,卻漸漸滲入一種專注的探究。林宸所言,沒有引經據典的華麗,卻像一把鈍刀,剖開他心中那些被經典教條包裹的疑慮。他想起了來時路上看到的:田壟整齊,溝渠分明,即便是暮色中,仍有健婦結隊持短棍巡於塬上,步履踏實,神色安寧,絕非強征而來的愁苦之相。這與他在南方所見士族莊園的森嚴、或流民帥割據地的混亂,截然不同。
    “然則,”陳望的嗓音有些幹澀,他端起碗飲了一口水,“士農工商,各安其分,乃天道倫常。林兄此處,民皆兵,民皆議,長幼尊卑之序何在?恐非長治久安之象。”
    “天道?”林宸望向窗外沉入黑暗的遠山輪廓,那裏有幾點星火,是哨崗。“當饑饉與刀兵臨頭時,最先被碾碎的,便是尊卑之序。陳兄,你從南而來,可見士族高門之‘序’,可能保一縣安寧?我們這裏,長老有長老的威信,因其經驗;壯勇有壯勇的職責,因其氣力;婦孺有所養,因其為族群之續。這‘序’,生於實際需要,生於眾人認可,而非天生或命定。”他回過頭,目光灼灼,“至於長治久安……這世道,何來天生的‘長治’?不過是一點一點,在沙土上壘石,壘得實在些,經得起幾次風雨衝刷罷了。”
    長久的沉默。油燈的燈花“劈啪”爆了一下。
    陳望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那氣息吹得燈火又是一晃。他臉上那種緊繃的、屬於流浪與質疑的神情,第一次明顯鬆動,換上一種近乎疲憊的、卻又煥發神采的複雜神色。“沙上壘石……”他喃喃重複,隨即,像是下定了決心,將麵前那卷章程拉近,“林兄,這‘抽一成公積’之條,可否再詳?若遇豐年,存量幾何?若逢大災,如何支應?還有這‘輪戍’之期,三月一換,路途耗費、兵械交接,其間若有空檔,外敵偵知,如何彌補?”
    他的問題變得具體、瑣碎,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卻不再關乎主義與經典,而是直指章程條文的筋骨與血肉。
    林宸笑了。那笑容裏沒有得意,隻有如釋重負的凝重與邀請。他坐到陳望對麵,就著昏暗的燈光,指向章程的某一行:“陳兄所慮極是。此處正是模糊。我們原先隻按村寨粗算,確需更細的規程。關於豐歉調節,我有些設想,請兄台參詳……”
    兩人的頭顱湊近燈光,聲音低了下去,時而爭論,時而補充。筆尖在麻紙上沙沙作響,勾畫塗抹。桐油燈靜靜燃燒,將兩個為一片土地、一群人的生存未來而殫精竭慮的身影,牢牢地印在土牆上。窗外的夜色完全濃稠了,山穀裏傳來隱約的梆子聲,那是巡夜人報平安的節奏,平穩而堅實。
    在這遠離廟堂、遠離清談的荒僻山穀,一種新的、帶著泥土與汗水氣息、專注於“活下去”與“公道地活下去”的治理肌理,正隨著燈下筆尖的移動,隨著那些務實的辯難與妥協,一絲一縷地編織起來。它或許粗糙,卻緊貼著大地的脈搏;它不談論高遠的天道,卻試圖在破碎的世道裏,撐起一片有溫度的、屬於尋常人的穹廬。
    陳望偶爾從紙卷上抬起頭,望向窗外無邊的夜。他忽然覺得,自己一路北上所尋覓的、那在經典中閃爍卻總在現實裏碰壁的“治世之方”,其真正的胚芽,或許並非藏在哪卷塵封的典籍裏,而就在這燈火搖曳的土屋中,在這兩個忘卻了士庶之別、隻為具體問題尋求具體答案的、專注的側影之中。
    夜還很長,而章程的修改,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