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匈奴南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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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了。
雁門關外的風,帶著鐵鏽和沙礫的味道,提前吹進了並州的土地。林宸站在塢堡的土牆上,望著北方地平線上翻滾的塵煙,像一塊髒汙的抹布,正緩緩抹過枯黃的天際。那不是沙暴。是馬蹄踏起的煙塵,是皮袍揚起的腥臊,是彎刀映著慘淡日光的寒芒——南匈奴來了。
消息是三天前傳來的。漢室傾頹,中樞的號令出了洛陽便如泥牛入海。並州以北,幾成權力的真空。南匈奴的右賢王須卜骨都侯,像嗅到腐肉的豺狼,終於按捺不住,糾合了數個部落,越過早已形同虛設的邊塞,直撲內地富庶的村落與塢堡。
“探馬來報,前鋒已過馬邑,分作三股,每股約五百騎,專掠糧草、丁口,行動極快。”身旁說話的是本地最大的豪強,張氏塢堡主張駿。他年近五旬,麵色黧黑,手指關節粗大,是真正在邊地刀口舔過血的人物。此刻,他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望著林宸,“林先生,你前日說的‘協同’,各家都點了頭。可這頭,怎麽協?刀,怎麽出?”
塢堡議事廳裏,煙氣繚繞。七八家豪強的代表或坐或立,神色各異。有焦慮的,有猶疑的,更有暗自盤算自家得失的。空氣裏彌漫著皮革、汗水和一種緊繃的恐懼。匈奴騎兵來去如風,劫掠如電,單個塢堡即便能守,塢堡外的田畝、村莊、依附的流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化為灰燼與哭嚎。唇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但真要拿出自家子弟兵,聽一個外來“書生”調遣?
林宸沒有立刻回答張駿。他走到廳中那張粗糙的並北山川地勢圖前,手指輕輕劃過那些墨線勾勒的丘陵、河穀與要道。指尖微涼,心卻沉靜。他想起不久前與那士子的辯論,關於土地,關於人心,關於如何在一片破碎的疆土上,重新凝聚起生存的力量。那些言語還帶著熱度,此刻卻要麵對最冰冷殘酷的考驗——鐵與血。
“諸君請看,”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廳中的竊竊私語,“匈奴分兵,意在讓我們各自為戰,疲於奔命。他們仗的是馬快刀利,一擊即走。我們若固守待援,便是將主動權拱手讓人,門外基業,盡成齏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仍帶懷疑。
“故,在下之策有二。”林宸的手指重重落在圖上幾處關隘節點,“其一,協同防禦。各家精銳不必全鎖在塢牆之內。擇此地、此地、此地,三處扼要山口,各出弓手、矛兵,混合編隊,依險立寨,結成犄角。匈奴小隊若來,則三寨互援,弓弩攢射,使其不得輕易深入。此非為全殲,隻為遲滯、消耗,劃出一條他們不能隨意逾越的線。”
張駿盯著那圖,眼中精光一閃:“像是紮了個籬笆……那其二?”
“其二,”林宸的手指從“籬笆”後方的廣闊區域劃過,最終凝聚成幾個箭頭,“機動反擊。各家再出最善騎射、敢死戰的子弟,不必多,每家二三十騎即可,合為一軍,約兩百騎,由張公統領。”
“我?”張駿一愣。
“張公熟悉地理,威望足以服眾。”林宸語氣肯定,“此軍不守點,不護堡。專司遊弋於這三寨防線之後,廣布斥候。一旦發現匈奴掠糧歸返的小股隊伍,或偵得其宿營懈怠之處,便如鷹隼搏兔,全力突襲!不求陣戰,隻求快、狠,焚其輜重,驅其馬匹,救回被擄百姓。一擊之後,無論成果,立即遠遁,借地形隱匿,尋機再動。”
廳中靜了下來。隻聽得見粗重的呼吸和油燈燈花偶爾的劈啪聲。這個法子,大膽,甚至有些冒險。將有限的機動力量完全撒出去,像一把沙子揚入風中。
“這是……以攻代守?”一個年輕些的塢主喃喃道。
“是以遊騎對遊騎,以機動製機動。”林宸糾正道,聲音裏透出一種冷靜的鋒芒,“匈奴視我等為圈中牛羊,隻待宰割。我們便要讓他們知道,這並州大地,草叢裏藏著毒刺,陰影中蹲著餓狼。他們搶掠的每一程,都可能變成黃泉路。搶得的每一袋糧食,都可能沾上自己人的血。”
心理的較量,有時先於刀劍的碰撞。他要打掉的,是匈奴那種肆無忌憚的氣焰;要建立的,是這片土地上豪強與百姓之間,那根名為“同仇敵愾”的脆弱神經。
張駿猛地一拍大腿:“幹了!守是等死,拚一把還有生機!就依林先生之策!我張家兒郎,打頭陣!”
有人帶頭,遲疑便如冰消瓦解。各家最終達成了盟約。很快,三處險要的山口立起了簡易營寨,旌旗雖雜,卻遙相呼應。而張駿率領的那支混雜卻精悍的騎兵,像一股沉默的鐵流,消失在北方的丘陵草甸之間。
林宸沒有親上前線。他坐鎮中樞,往來信使不絕。前方每一份情報傳來,他都要在地圖上反複推演,將匈奴可能的動向、各寨的承受能力、機動兵力的位置與狀態,在腦中織成一張細密的網。他睡得很少,眼中常布血絲,但眼神卻越來越亮。那種運籌帷幄、將千裏之外的生死搏殺化為指尖方寸的感覺,既沉重,又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戰栗的明晰。
戰報陸續傳回。
第一日,匈奴左路一股試圖穿越黑石峽,被預設的寨壘弓弩射退,丟下十幾具屍體和驚馬。
第三日,右路匈奴劫掠王家集得手,驅趕百姓牲畜回返途中,於野狼窪被張駿率騎隊從側翼猛然衝擊。匈奴人猝不及防,隊形大亂,被救回百姓百餘,糧車焚毀過半。張駿遵林宸囑,並不戀戰,迅速脫離。
第五日,中路匈奴試圖夜襲最東側的寨子,卻被巡弋的機動騎隊提前發現,反遭埋伏,損折數十人。
匈奴人的行動,明顯變得謹慎而焦躁起來。他們不再敢輕易分兵深入,搶掠的收獲大減,反而時刻要提防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冷箭、發起的突襲。並州北部這片土地,仿佛突然從一塊肥肉,變成了一隻蜷縮起來、露出尖刺的豪豬。
第七日黃昏,張駿帶著一身風塵與血腥氣回來了。他大步走進議事廳,將一顆須發虯結、怒目圓睜的首級擲於地上。那是匈奴一個頗有名的當戶(首領)。
“痛快!”張駿嗓音沙啞,卻豪氣幹雲,“按先生策,疲敵擾敵,終在老鴉嶺逮住這夥想繞路的狼崽子主力!一場惡戰,斬首百餘,潰其一部!”他看向林宸,抱拳深深一揖,“先生妙算,張駿服了!並北諸堡,此番得保,先生當居首功!”
廳內其他豪強代表也紛紛起身,目光複雜地看向那個始終沉靜站在地圖旁的青年。有敬佩,有感激,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他未發一箭,未斬一人,卻憑方寸之間的勾畫,便讓洶洶而來的胡騎铩羽。
林宸扶起張駿,看向地上那顆首級,並無喜色,隻覺一股深沉的疲憊與寒意湧上。他走到窗邊,推開木窗。北風呼嘯而入,帶著勝利的消息,也帶著遠方未曾散盡的烽煙與血腥。
塢堡外,被救回的百姓聚在牆根下,哭聲與慶幸的低語隨風飄來。更遠處,田野荒蕪,村莊殘破,但更多的塢堡上,燈火次第亮起,在漸濃的夜色中,像一顆顆頑強釘在大地上的星子。
這一局,暫時遏製住了。他的聲望,將隨著這些幸存者的口,隨著豪強們複雜難明的目光,在這片土地上悄然生長。但這隻是開始。北方的狼,隻是暫時退去,舔舐傷口。漢室的天空,依舊破碎。而他腳下這條迥異於士族清談的道路,注定要以更多的謀算、更多的犧牲,鋪就於這凜冽的亂世之風中。
風吹動他額前的發絲,冰冷如鐵。他握緊了袖中的手,指節微微發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