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袁紹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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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後的並州大地,泥土裏還滲著未幹的血腥氣。
    林宸站在塢堡的望樓上,指尖拂過夯土牆新添的箭痕。遠處,被焚毀的村莊隻剩幾縷殘煙,像大地結痂的傷口。一個月前那場與南匈奴的廝殺,讓這片土地暫時安靜了,卻也引來了更遠處窺伺的目光。
    “主公,人到了。”老管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不易察覺的憂慮。
    廳堂裏,炭火驅散著深秋的寒意。來客一身錦袍,熏香濃得有些嗆人,與這粗糲的邊地格格不入。他叫許攸,自稱是“鄴城故友”所遣,但腰間那枚隱刻著“袁”字的玉玨,在火光下偶爾一閃。
    “林塢主少年英傑,以烏合之眾挫匈奴鋒銳,名動並州啊。”許攸拱手,笑容像精心丈量過,“我家明公聞之,亦撫掌讚歎,言‘此真豪傑,當為天下所用’。”
    林宸垂眼,用陶碗蓋輕輕撇去茶沫。水汽氤氳,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袁紹的觸角,終究是伸過來了。四世三公的名號,坐擁冀州的實力,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正將亂世中所有遊離的鐵屑吸附過去。並州這些在胡騎與官軍夾縫中求存的豪強塢堡,在袁本初眼中,恐怕不過是地圖上幾枚待取的棋子。
    “袁公美意,林某感念。”他開口,聲音平穩如塢堡下深流的暗河,“然宸一鄉野鄙夫,守土安民已是竭力,豈敢攀附龍鳳?並州苦寒,地瘠民悍,恐汙了袁公清望。”
    許攸的笑容淡了些,指尖在案幾上輕輕一點。“塢主過謙了。當今天下洶洶,獨木難支。明公誌在澄清玉宇,正需四方俊彥同心戮力。並州雖偏,卻是北地鎖鑰……”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明公知塢主不易,若肯呼應,錢糧甲仗,乃至朝廷名分,皆可徐徐圖之。”
    “朝廷名分”。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
    林宸抬眼,望向廳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許攸話裏的意思。袁紹需要一條伸入並州的臂膀,一個能替他看住北方,牽製黑山、震懾匈奴的“地方義士”。而代價,是他這塢堡上下數千口的身家性命,綁上袁氏那艘華麗卻內部吱呀作響的巨艦。
    他想起南退的匈奴人遺落的骨箭,想起聯軍裏那些豪強首領各懷心思的眼神,想起斥候報來的,關於袁紹長子與幼子門下賓客日益激烈的傾軋傳聞。那鄴城的花團錦簇之下,裂縫早已滋生。
    “袁公厚愛,宸銘感五內。”林宸起身,執禮甚恭,將一個邊地武夫的樸拙與敬畏拿捏得恰到好處,“然茲事體大,關乎一境生靈。請容宸與堡中父老細細計較,也與周邊諸位守望相助的君子通個聲氣。並州之事,非一人可決。”
    許攸盯著他,似要從他臉上每一絲紋路裏讀出真意。良久,才哈哈一笑,也站了起來:“應當,應當!明公最重士人之意。那許某便靜候佳音。”他留下了一份禮單,上麵羅列著足以武裝半個塢堡的物資,還有一封蓋著袁紹車騎將軍印信的空白表奏。
    送走許攸的車駕,林宸獨自登上堡牆。秋風卷著枯葉,掠過原野上零星的墳塚。那份禮單在他袖中,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鐵。
    他不能接。接了,便是將命門交予他人。袁紹集團謀士如雨,武將如雲,卻也派係紛雜,潁川與冀州,元從與新附,長子與幼子……一旦卷入,這小小的塢堡頃刻便會被那巨大的漩渦撕碎。
    但他也不能公然拒絕。袁紹此刻正與公孫瓚相持,目光尚未全力西顧。若此時忤逆,一道檄文,便可給他扣上“附逆”、“通胡”的罪名,周邊那些懼袁紹勢大的豪強,恐怕會搶先撲上來撕咬,以作晉身之階。
    “主公,真要虛與委蛇?”老管事不知何時來到身側,眉間溝壑深重。
    “虛與委蛇不夠。”林宸望向東南方,那是黑山軍活動的地界,再往東,是太行山的層巒疊嶂。“袁本初的對手,可不止公孫伯珪一人。”
    他想起前幾日,遊俠兒帶來的那個消息。黑山軍張燕麾下,有一支人馬與袁紹邊境摩擦不斷,其頭領似乎對袁紹許給並北胡部的利益頗為不滿。還有上黨那邊,幾個太守、郡尉,也並非鐵板一塊。
    “備一份厚禮,不,兩份。”林宸轉身,眼中映著漸次亮起的堡中燈火,那光冷靜而幽深,“一份,給黑山那位‘飛燕’將軍的別部司馬,就說仰慕其抗禦胡虜、保境安民之誌。另一份,走並州西邊的路子,送給長安朝廷的使者……不必提袁公,隻言並北邊民苦寒,心向漢室。”
    他要讓這潭水渾起來。袁紹的觸角伸來時,會發現並州的泥沼裏,不止有他這一根硬刺。暗中的支流,會悄然滋養袁紹的敵人,或至少,是那些不願見袁紹獨大的人。製衡,如同在刀尖上走索,卻是亂世中存身的唯一法門。
    夜色徹底吞沒原野。塢堡的輪廓在黑暗中猶如巨獸蟄伏。林宸撫過冰涼的牆垛,指尖傳來粗糲堅實的觸感。他知道,與南匈奴的廝殺是明刀明槍,而此刻開始的,是一場無聲的、或許更為凶險的戰爭。他必須像這塢堡一樣,外表沉默順從,內裏卻要根須暗蔓,抓住每一寸可供呼吸的縫隙。
    遠山傳來孤狼的長嗥,淒厲地劃破寂靜。並州的冬天,就要來了。而比風雪更冷的,是人心與權謀的寒意。他握緊了拳,袖中那份空白表奏的邊角,硌得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