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曹操北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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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染透了兗州西境的荒原。
驛道旁新立的木杆上,懸掛著三顆頭顱——呂布、陳宮、高順。風幹的麵容仍凝固著最後一刻的猙獰與不甘。烏鴉盤旋不去,黑色的羽翼掠過杆頂時,發出刮擦朽木般的鈍響。曹操勒馬立於杆下,玄色大氅在暮風裏翻卷如夜潮。
“並州。”他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卻讓身後諸將齊齊挺直了脊背。
荀彧驅馬上前半步:“明公,呂布既滅,並州門戶已開。然北有袁紹虎視,西有馬騰未附,此時北上……”
“文若。”曹操抬手打斷他,目光仍望著北方天際線起伏的山影,“你看那雲。”
眾人抬頭。晚霞正在潰散,鐵灰色的雲層從北向南推來,邊緣被落日餘燼鑲成暗金,像一塊緩緩壓下的、鏽蝕的巨盾。
“並州之雲,與兗州不同。”曹操淡淡道,“沉而厲,有兵戈氣。”
他忽然笑了,眼角皺紋刀刻般深:“該去會會那位‘務實救亂’的林太守了。”
***
五百裏外,晉陽城。
林宸推開北窗,夜風灌入書房,卷動案上攤開的絹帛地圖。並州九郡的輪廓在燭火下微微顫動,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走的枯葉。他的手指從“太原”二字向北滑,劃過雁門,停在代郡邊緣——那裏已是曹操勢力投射的陰影邊緣。
“曹軍前鋒已至壺關。”身後,幕僚徐勉的聲音緊繃如弦,“守將張晟一日三報,關外曹軍斥候活動頻密,雖未叩關,但……是在丈量土地。”
“丈量土地。”林宸重複這四個字,轉身時燭光在他眼中跳了一下,“曹孟德不是在勘測地形,是在稱量並州的斤兩。”
他走到另一張案前。上麵不是地圖,而是厚厚一疊麻紙——這些年來,所有關於曹操勢力的情報碎片:從陳留起兵時“散家財,合義兵”的檄文,到兗州屯田的“分田之術”;從迎奉天子時許都宮闕的規製,到昨日剛送到的、許都頒布的《求賢令》抄本。
“唯才是舉……”林宸拾起那份抄本。墨跡很新,是潛伏許都的暗樁用密寫藥水顯影後重新謄錄的。字跡工整,但字裏行間那股衝破兩漢四百年選官陳規的銳氣,幾乎要破紙而出。
“**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各舉所知,勿有所遺。**”
他輕聲念出最後一句。燭火劈啪炸開一粒燈花。
“主公?”徐勉遲疑道,“此令一出,中原寒門震動。我們這邊已有士子私下議論,說曹公氣度……”
“氣度恢弘,用人不拘。”林宸接過話頭,將抄本輕輕放回案上,“是啊。若隻看這一紙文書,誰不以為這是亙古未有的明主?”
他走到窗邊。晉陽城已宵禁,坊巷沉入黑暗,隻有巡夜士卒的燈籠在街角曳出飄忽的光痕。更遠處,城北的講習學堂還亮著幾星燈火——那是他親自督導的“實務堂”,今夜該輪到講解新式水渠的測繪法。寒門子弟、落魄匠人、甚至識字的佃農,擠在那些簡陋的屋舍裏,如饑似渴地吞咽著那些被士族視為“奇技淫巧”的知識。
與許都那道《求賢令》,何其相似。
卻又截然不同。
“曹孟德求才,是為他的霸業鑄劍。”林宸對著夜色自語,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劍鋒所指,可以是逆臣,可以是胡虜,也可以是……任何擋路的人。包括昨日他親手舉薦的‘才’。”
他想起史書裏那些名字:荀彧、崔琰、孔融……未來會在各種“正當理由”下凋零的謀士。曹操的“唯才是舉”背後,有一套嚴密的權術邏輯——人才是工具,用其鋒刃,控其柄,鏽了便棄。
而自己在並州所做的,是試圖讓知識本身成為種子,撒進土裏,哪怕長得慢些,卻要它自己生根。
“徐勉。”林宸忽然道。
“在。”
“加派三組‘夜梟’潛入兗州。不探軍情,專查曹營新任官吏的出身、政績、升降緣由。特別是……那些突然消失的人。”
“諾。”徐勉記下,又抬頭,“主公,我們仍不回應曹營的使者?他們已等候三日了。”
“讓他們繼續等。”林宸望向東南方向,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山巒,看見許都宮殿裏那個憑幾觀書、卻將天下置於棋枰的身影,“告訴使者:並州貧瘠,正在剿撫黑山殘部,無力他顧。林某欽佩曹司空匡扶漢室之誌,願為北疆屏障。”
緩兵之計。也是實話。
他需要時間。並州的新政剛抽出嫩芽,經不起一場大戰的風暴。那些剛剛敢在課堂上提問“為何佃租一定是五成”的年輕麵孔,那些試驗田裏顫巍巍站起的改良禾穗,那些開始按流水工序分工的匠坊……這一切脆弱如初春冰層下的水流。
而曹操,是正在逼近的熾熱太陽。
“另外,”林宸最後道,“將這份《求賢令》抄送各郡學堂,命講師結合‘實務用人’之策,讓學子辨析討論:何為才?為何舉?舉之後如何用?”
徐勉怔了怔:“這……若議論流入曹營?”
“讓他們聽。”林宸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冷冽的弧度,“曹孟德不是要‘唯才是舉’麽?並州兒郎,也該學學如何‘辨主而擇’。”
風大了。北窗嗚嗚作響,像遠方戰爭的嗚咽。
林宸吹熄了燭火,讓自己浸入黑暗。黑暗中,兩個身影仿佛在對峙:一個是許都宮闕裏揮毫求賢的梟雄,一個是晉陽燈下播種微光的太守。他們的理念在某條岔路上短暫交匯,又注定背向而行。
並州的夜很冷。他想起講習學堂那些燈火,想起那些年輕而饑渴的眼睛。
種子已經撒下。
現在要做的,是在暴風雨來臨前,讓根紮得更深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