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理念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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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風卷過廢棄軍屯的夯土牆,揚起細碎的塵沙。林宸站在新開墾的田壟邊,看著那些彎腰勞作的流民——他們曾是佃農、逃兵、失了土地的匠人,如今在這片被各方勢力遺忘的角落裏,用改良過的曲轅犁翻開板結的土地。
“主公。”身後傳來年輕的聲音。
林宸回頭,看見三個穿著打補丁儒衫的士子局促地站著。為首的名叫陳簡,原是冀州寒門子弟,因得罪豪強流落至此。他們的袖口磨得發白,眼神裏卻燃著某種灼熱的光——那是饑餓,對糧食,也對出路。
“來看新式水車?”林宸指向河渠邊正在架設的木質機械。
“是……也不全是。”陳簡深吸一口氣,“我們想知道,為何主公治下,畝產竟能多出三成?這曲轅犁的圖紙從何而來?還有那‘流水作業’的工坊排班法——”
林宸笑了。他撣了撣衣擺上的土,示意他們隨自己走向屯堡西側的土屋。那是他臨時設的講習所。
屋裏已聚了二十餘人。有麵黃肌瘦的讀書人,有手上帶疤的退伍老卒,甚至還有兩個偷偷跑來的鐵匠學徒。空氣裏彌漫著汗味、土腥味,和一種緊繃的期待。牆上掛著一幅簡陋的並州地圖,上麵用炭筆畫著勢力範圍的消長。
“今日不講經義,不論兵法。”林宸站到粗糙的木台前,聲音不高,卻讓所有竊竊私語戛然而止,“隻講三件事:如何讓一畝地多收一鬥糧,如何讓十個人幹出十五人的活,如何讓一支百人隊如臂使指。”
他從陶罐裏抓起一把粟米,讓穀粒從指縫間簌簌落下。“先說農事。深耕、選種、輪作、糞肥——每一樣,都是先人智慧。但為何天下農書堆積,百姓仍餓殍遍野?”他停頓,目光掃過一張張困惑的臉,“因為士大夫隻寫在竹簡上,豪強隻壓在倉廩底。我們要做的,是把這些‘死學問’,變成田壟裏的‘活規矩’。”
他展開一張畫著奇怪圖形的羊皮——那是簡化後的曲轅犁和三腳耬車圖樣。“工具要改,但改的不是奇技淫巧,是讓人省力、讓地出活的巧思。這圖紙,你們盡可抄去,找鐵匠打,教佃戶用。但有一條:用好了,得把心得記下來,傳給下一個村子。”
角落裏,一個落魄武將模樣的漢子忽然開口:“林主簿,這些瑣碎事,於亂世何益?當今天下,強弓硬弩才是根本。”
“王校尉問得好。”林宸看向他——那是前並州軍的一個隊率,因上司投董後部隊潰散而流落至此。“那我問你:你帶兵時,可曾為糧秣不繼發愁?可曾因士卒凍餒而軍心渙散?弓弩是牙,糧草是腹。牙再利,腹中空空,能咬幾時?”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劃過並州錯綜複雜的勢力標記。“袁紹欲取並州以固冀北,曹操正收編青州兵,黑山軍在山穀裏啃樹皮——他們都盯著城池、要衝、兵馬。我們呢?”他的手指點在自己那個小小的、用朱砂圈出的區域,“我們盯著的,是這些被戰火拋荒的軍屯,是沒人要的流民,是被視為‘瑣碎’的耕織之事。”
“可這……能成氣候嗎?”陳簡忍不住問。
“一棵樹能成林嗎?”林宸反問,“但若每活一棵樹,就落下種子,風把種子吹到更遠的荒地呢?”他不再看地圖,轉身麵對眾人,“今日所傳,不是屠龍術,是種地法、做工法、管人法。務實,救亂。亂世如野火,我們不做撲火的風,隻做火後深紮的草根——看著卑微,但根連著根,便能固住一片土。”
他講流水作業:如何讓鐵匠鋪裏拉風箱、鍛打、淬火的分工明確,省時三成。他講簡化的記賬法:用“正”字計數,老卒也能管好糧倉。他講如何以五戶為“伍”,輪流巡夜、互助農事。每一樣,都避開那些超越時代的概念,隻包裝成“古法新用”“務實之策”。但內核裏,是超越千年的組織智慧。
講習持續到日頭西斜。沒有人離開。當林宸用樹枝在地上畫出簡易的等高線,解釋如何依山勢開梯田時,陳簡的手在顫抖——他忽然意識到,這些“瑣碎學問”背後,是一套完整到可怕的、看待天地萬物的方式。不訴諸天命,不空談仁義,隻追問:如何讓活人活下去,且活得更好些?
散學時,暮色已濃。王校尉最後一個離開,他在門口駐足,忽然對林宸抱拳:“末將……明日可否帶幾個老部下來聽?他們雖粗鄙,但管過輜重。”
“歡迎。”林宸點頭,“但有一條:這裏所學,出了門,就是你們自己的本事。可以拿去謀生,拿去安民,不必言必稱‘林氏之法’。”
“這是為何?”
“種子若隻標一家之姓,便傳不遠了。”林宸望向窗外。荒原上,新點的燈火星星亮起,那是按照他教的法子用廢油和陶碗做的簡易燈盞。光很弱,但在沉沉的夜色裏,固執地亮著。
陳簡沒有立刻走。他幫著收拾散落的竹簡,忽然輕聲問:“主公,這些學問……真隻是您‘琢磨’出來的?”
林宸整理圖紙的手微微一頓。遠處傳來守夜人試驗新式梆子的敲擊聲——兩快一慢,代表“平安”。那是他根據現代通訊原理簡化的信號係統。
“你讀過《考工記》嗎?”林宸不答反問,“又或是《汜勝之書》?古人智慧,浩如煙海,隻是散落了,被遺忘了。我不過是個……撿拾碎片,拚湊成器的人。”他拍了拍陳簡的肩膀,“去吧。把今日聽到的,用你的話寫下來。寫得讓識字的人能懂,不識字的人能聽。”
陳簡深深一揖,退出屋外。秋夜的風已帶寒意,他卻覺得胸中有團火在燒。回頭望去,土屋的窗紙上,映著林宸獨自伏案的剪影——那人正在一張巨大的並州地圖上,用極細的筆觸,標注著下一處可能奪取的廢棄屯田、可能接納的流民聚落。
更遠處,屯堡的角落裏,幾個白日聽講的鐵匠學徒,正用木棍在沙地上畫著水車傳動結構的草圖,激烈地爭論著齒輪的角度。他們不知道什麽“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隻知道:這東西若能成,明年春灌能省一半力氣。
風卷起沙地上的草圖,又輕輕落下。
種子已經埋進土裏。在這片被野心、兵戈和饑饉撕裂的土地上,一些截然不同的東西,正沿著最卑微的草根,悄然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