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賦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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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幕的光在深夜的辦公室裏冷冽地亮著,像一塊不化的冰。蘇嶼的手指劃過社交媒體上那些洶湧的評論,一條條,鋒利如刀。
    “假,太假了,文案裏全是精致的模仿,就是沒有溫度。”
    “上次那個‘聽見你的孤獨’係列多好,現在這個……東施效顰。”
    “林總監這次翻車翻得徹底,共情是學不來的,那是骨頭裏長出來的東西。”
    話題標簽#情感營銷為何失去真心#已經爬上了熱搜榜。林薇負責的新項目——“城市心跳”,一個旨在收集都市人情感瞬間的線上企劃,正遭遇一場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雪崩。項目的形式、視覺語言、甚至文案的斷句節奏,都帶著過於熟悉的、屬於蘇嶼過去作品的影子,卻像一件仿製過度的瓷器,釉麵光亮,內裏空洞。用戶不買賬了。他們嗅到了流水線上精心調配的“感動”氣味,拒絕為這份缺乏生命根基的共情買單。
    蘇嶼關掉頁麵,室內隻剩下窗外城市稀疏的燈火映照。她沒有感到預想中的快意,甚至沒有多少波瀾。一種奇異的平靜籠罩著她,像深潭的水麵,底下或許有暗流,表麵卻隻映出清冷的月光。母親電話裏那句“我需要先照顧好自己”帶來的顫抖早已平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日漸堅實的、從內部生長出來的骨架。
    這時,私人手機屏幕亮起,一個久未跳動的名字躍入眼簾:沈靜,她在前公司關係尚可的同事,後來也留在了林薇的團隊。
    “小嶼,睡了嗎?” 文字信息後麵跟著一個欲言又止的表情符號。
    蘇嶼回了個簡單的“還沒”。
    對話窗口上方,“對方正在輸入…” 反複出現又消失,最終,一段長長的文字流淌過來。
    “看到熱搜了,心裏挺不是滋味。有些話憋了很久……你離職前那半年,是不是總覺得項目受阻,提案被莫名擱置,關鍵時刻總掉鏈子?那不是意外。林薇私下調整過你的資源配給,暗示過合作方‘謹慎評估’你的方案風格,甚至……你那次至關重要的、原本能提前晉升的客戶匯報前,她給你的核心數據,是動過手腳的。不止我知道,還有幾個人也清楚。她一直……很忌憚你。”
    字句像細密的針,紮在早已結痂的舊日傷口上。記憶的碎片被攪動起來:那些努力卻無果的深夜,那些被輕描淡寫否決的創意,匯報時客戶疑惑的眼神,以及林薇總是帶著得體微笑說“蘇嶼,還是太理想化了”的樣子。原來,那些泥濘中的掙紮,並非全是自己能力不濟或時運不濟。原來,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阻力,有著如此具體而刻意的形狀。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但很快,又被那股奇異的平靜吸納、化解。蘇嶼沒有立刻回複。她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遠處闌珊的燈火。城市的心跳在夜色中沉穩而龐雜,那裏麵有真誠的渴望,也有精心的算計。她曾深陷其中,被那算計磨去了不少鋒芒,也耗損了大量心神去自我懷疑。
    現在,她看著那些燈火,仿佛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觀察一個曾讓她溺水、如今卻已上岸的池塘。
    她沒有憤怒地截屏,沒有立刻籌劃反擊,甚至沒有向沈靜追問更多細節。她走回書桌,打開一個標注為“療愈筆記”的加密文檔。這是心理谘詢師建議她建立的,記錄那些觸發情緒的事件,然後嚐試以觀察者的角度去分析、理解。
    她在新的一頁敲下標題:“關於‘打壓’的在場證明與自我審視”。
    她開始平靜地記錄沈靜透露的信息,客觀得像在記錄一場與己無關的會議紀要。然後,她另起一段,寫下問題:“為何當時選擇容忍,甚至內化攻擊?”
    指尖在鍵盤上停頓,思緒沉入過往的深水區。
    “其一,對專業權威的過度敬畏。”她寫道,“將總監職位等同於絕對正確,質疑上級等同於職業素養欠缺。用他人的框架囚禁了自己的判斷。”
    “其二,對‘穩定’的畸形依賴。”母親長久以來灌輸的“安穩至上”與職場中“忍一時風平浪靜”的潛規則形成合謀,讓她將“不出錯”置於“做自己”之上。害怕衝突,害怕失去那份看似光鮮的職位帶來的安全感,哪怕那安全感的代價是自我消解。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蘇嶼敲擊鍵盤的速度慢了下來,每一個字都顯得沉重,“是對自我價值的深度不確定。需要外界的項目、頭銜、認可來構建‘我是誰’。當這些被係統性動搖時,第一反應是修正自己以適應係統,而非審視係統是否合理。我把定義自己的權力,拱手讓給了他人。”
    寫到這裏,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是釋然,而是一種清晰的痛楚,像清理傷口時看到腐肉被剜去,知道接下來是生長。
    文檔裏的文字,冷靜而銳利,解剖著過往那個隱忍的、焦慮的、不斷壓縮自我的蘇嶼。這不是報複,甚至不是控訴。這是一種更為徹底的回溯與剝離。報複的對象在他處,而療愈的刀鋒始終對準自己。她記錄下林薇的手段,不是為了某一天擲向對方,而是為了徹底看清,自己曾置身於怎樣一種結構的擠壓之下,又是如何參與了這種擠壓對自我的塑造。
    窗外,夜色最濃的時刻正在過去,天際線泛起一絲極淡的灰白。蘇嶼保存文檔,關閉電腦。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沈靜發來:“你……還好嗎?”
    蘇嶼拿起手機,回複:“我很好。謝謝告訴我這些。”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都過去了。”
    是的,過去了。那些曾讓她窒息的東西,如今成了解剖台上的標本,供她冷靜觀察、學習、然後超越。林薇正在品嚐缺乏真誠根基的“天賦”帶來的反噬,而她,蘇嶼,在另一個維度上,正悄然完成一場更為深刻的革命——將那些試圖打壓她的力量,無論是來自外界的,還是內化於心的,逐一辨識、記錄、分析,然後,從中提煉出隻屬於她自己的、無法被模仿的真誠與力量。
    天光漸亮,落在她平靜的側臉上。她不再需要誰的風格,她正在成為自己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