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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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在掌心震動,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炭。屏幕上“媽媽”兩個字,隨著震動節奏明滅,每一次閃爍都敲在蘇嶼的太陽穴上。谘詢師的聲音還在耳邊:“蘇嶼,你有權利先照顧好自己的感受。”
她深吸一口氣,劃開接聽。
“小嶼啊,”母親的聲音裹著刻意壓低的虛弱,透過電波傳來,背景音裏隱約有電視劇的對白,“媽這心口又悶得慌,夜裏總睡不著……你爸是指望不上的。你那邊工作,能不能先放放?回來陪媽一陣子,啊?”
熟悉的配方。愧疚感像藤蔓一樣瞬間纏上來,勒得她喉嚨發緊。她幾乎能看見母親半靠在床頭,眉頭微蹙,等待她一如往常的妥協。過去無數個這樣的電話裏,她會立刻搜索最近的車票,開始盤算如何向公司請假,如何解釋自己又一次“不得不”離開。
但這一次,谘詢室裏反複練習的那句話,卡在了齒間。
“媽,”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飄,像不是自己的,“我……我最近也有點忙。”
“忙什麽呀?不就是畫幾張圖嗎?”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虛弱感神奇地消退了幾分,“能有媽媽的身體重要?你小時候發燒,媽可是整夜整夜不合眼守著你……”
又來了。蘇嶼閉上眼,指甲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稍微定神。谘詢師說過,這是“情感綁架”,是模糊的邊界。她需要把自己的課題和母親的課題分開。
“媽媽,”她打斷母親的話,聲音因為用力而微微發顫,但每個字都異常清晰,“你需要照顧身體,這是你的事。而我,**我需要先照顧好自己。**”
電話那頭驟然沉默。連背景的電視劇聲音都消失了,仿佛被這句話按了靜音。長久的空白裏,隻有電流細微的嘶嘶聲,和蘇嶼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你……你說什麽?”母親的聲音變了調,難以置信,甚至帶著一絲被冒犯的尖銳。
“我說,我需要先照顧好自己。”蘇嶼重複了一遍,這一次,語速更慢,也更堅定。心髒快要撞碎肋骨,但她沒有停下,“我不能辭職回去。我會幫你聯係社區醫生,或者你看需要,我可以幫你預約市裏醫院的專家號。但我人不能回去。”
“好啊,好啊……翅膀硬了,不管媽媽死活了……”母親的聲音帶上了哭腔,那是一種蘇嶼從小聽到大、足以讓她立刻投降的腔調。但今天,她隻是緊緊握著手機,聽著那哭聲從委屈轉為指責,再變成“白養你了”的控訴,最後化為一聲重重的、帶著決絕意味的掛斷忙音。
“嘟——嘟——嘟——”
忙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蘇嶼還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手臂僵直。然後,顫抖從指尖開始,迅速蔓延至全身。她控製不住地抖,像赤身裸體站在冰天雪地裏,牙齒咯咯作響,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巨大的恐慌和後怕席卷而來——她做了什麽?媽媽會不會真的氣出病來?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癱坐在椅子上,抱住自己,試圖壓製這生理性的戰栗。可奇怪的是,在顫抖的間隙,在恐慌的浪潮底下,另一種感覺,像深水裏的氣泡,一點點浮上來。
是……輕鬆。
一種陌生的,近乎失重的輕鬆。仿佛常年捆縛在身上的無形鎖鏈,隨著那聲決絕的忙音,“哢噠”一下,鬆開了一道縫隙。呼吸,第一次沒有被愧疚的巨石壓著,得以深入到肺葉底部。雖然身體還在為這巨大的“忤逆”而恐懼顫抖,但心底某個角落,有一小塊堅硬的、屬於自己的東西,悄然立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顫抖漸漸平息。她抹了一把臉,手心濕涼。電腦屏幕還亮著,是那個小型獨立品牌“野織”的設計方案界麵。預算低得可憐,對方負責人雖然欣賞她提案中“用細膩筆觸捕捉布料紋理溫度”的想法,但明確表示,隻能在現有極簡框架下微調。
若是以前,蘇嶼大概會妥協,快速交差,然後心神不寧地擔憂母親。但此刻,那股陌生的、微弱的輕鬆感,混合著尚未完全褪去的戰栗,轉化成一種奇異的清晰。她重新看向屏幕上的設計初稿,過於保守,過於遵循“安全”的模板,完全沒能傳達出她提案裏描述的那種手織棉麻的、帶有呼吸感的生命力。
她關掉聊天窗口,新建了一個文檔。手指落在鍵盤上,還有些軟,但敲下的第一個字卻異常有力。
她推翻了大麵積的留白和冷色調,調入溫暖的、接近原麻色的米灰作為基底。將原本規整排列的產品圖打散,重新裁剪、拚貼,模仿織物自然褶皺下的光影。字體也換了,換了一種帶有細微毛邊痕跡的手寫風格。她甚至熬夜畫了幾幅極簡的、線條鬆弛的插畫——紡錘、纏繞的線團、陽光下晾曬的布匹——零星點綴在頁麵角落。預算不夠買高級圖庫,她就自己畫;技術實現有風險,她就一遍遍修改文件,尋找壓縮後仍能保持質感的最佳方案。
這不再僅僅是一個“項目”。這成了她錨定自己、消化那通電話後驚濤駭浪的沙洲。每一處修改,每一次堅持對細節的苛求,都像是在對電話裏的那個聲音,也對內心那個習慣了妥協的自己,無聲地重複:“**我需要先照顧好自己。**” 照顧自己的專業追求,照顧自己內心對“好作品”的定義。
一周後,修改後的方案發給了“野織”的負責人。回複來得比預想中快。
“蘇小姐!”對方直接撥了電話過來,聲音裏是壓不住的興奮,“太棒了!我們團隊剛才看了,完全超出了預期!那種手工藝的溫暖和質樸感,一下子就出來了!我們之前沒想到可以這樣表達……真的,雖然預算沒變,但你這個方案的價值,遠遠超出了預算!”
蘇嶼聽著,緩緩靠向椅背。窗外,城市華燈初上。她身上不再發抖了,隻有一種深深的、疲憊的平靜。掛掉工作電話,她再次點開與母親的聊天窗口。最後一條信息,還是母親那句“你太讓我失望了”。她看了很久,沒有回複。
但這一次,她沒有再感到那種滅頂的窒息。她隻是關掉窗口,保存好設計文件,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水是溫的,順著喉嚨流下去,暖意一點點擴散開。
她拒絕了一個世界。而另一個世界,似乎正以她未曾預料的方式,向她展露極其微小的、卻真實存在的一角光亮。那光亮,源於她剛剛學會的、生澀而艱難的——**先照顧好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