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急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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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層冰冷的薄膜,糊在鼻腔深處。走廊的熒光燈管嗡嗡作響,把慘白的光均勻地灑在每一個焦慮或麻木的臉上。蘇嶼站在病房門口,手裏捏著剛繳完費的單據,紙張邊緣硌著指腹。門內,母親半靠在搖起的病床上,臉色蠟黃,盯著窗外一截灰蒙蒙的天空,輸液管裏的液體不疾不徐,一滴,一滴。
父親下午來過電話,背景音是麻將牌清脆的碰撞。“你媽老毛病,住兩天就好了。我這邊走不開,你多照應。”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下雨記得帶傘”。蘇嶼聽著,沒應聲,等那頭先掛了,忙音短促地切割耳膜。她聯係了相熟的護工阿姨,預付了一周費用,又在手機日曆上標出每天下午六點到七點的探望時段,像安排一個不容更改的商務會議。
她推門進去。
母親轉過頭,目光先落在她空著的雙手——沒有保溫桶,沒有水果籃——然後才抬到她臉上。那眼神裏迅速積聚起熟悉的、帶著鏽跡的失望和怒氣。
“你就這麽空手來?”聲音嘶啞,但攻擊性不減。
“護工會負責三餐。需要什麽,我下單送來。”蘇嶼把包放在牆邊的椅子上,沒坐,就站著。距離保持在一米五,安全距離。
“外人照顧,能盡心嗎?你爸指望不上,你也就每天來晃一下?我白養你了?”母親胸口起伏,牽扯到監測儀的導線。數字跳動了一下。
蘇嶼感到胃部微微收緊,那個熟悉的“討好鬼”在心底窸窣作響,催促她坐下,握住母親的手,說些軟話。但她沒動。她看著母親因憤怒而格外清晰起來的皺紋,像幹涸土地深刻的裂口。她想起無數個類似的場景,自己如何被這些話語捆綁,如何犧牲時間、金錢、甚至自我,去填補一個永遠填不滿的情感窟窿。
“我雇的是最好的護工。我的工作剛起步,不能停。”她語氣平穩,像在陳述合同條款,“每天一小時,你需要我在這裏。超過這個時間,對你我的情緒都沒有益處。”
“工作,工作!你那點折騰算什麽正經工作?能比親媽還重要?”母親拔高了聲音,鄰床的人側目。
蘇嶼沒接話。她走到窗邊,調整了一下百葉簾的角度,讓最後一點稀薄的夕陽不至於直射母親的眼睛。這個動作帶著一種冷靜的照料意味,卻毫無溫情。沉默在病房裏彌漫,比爭吵更沉重。母親瞪著她,像瞪著一個陌生人,最終扭過頭,重新麵對牆壁,隻留下一個僵硬的、拒絕的背影。
接下來的幾天,模式固定。六點整,蘇嶼出現,詢問護工當日情況,查看用藥記錄,必要時與醫生簡短溝通。她坐在那硬邦邦的椅子上,處理手機裏工作室的郵件,回複客戶谘詢。母親起初還會刺幾句,後來便隻是沉默,偶爾用眼角餘光掃她,帶著研判和越來越濃的困惑。她們之間流淌著一種奇怪的靜謐,隻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走廊外模糊的腳步聲。
蘇嶼在這一個小時裏,清晰地感知著自我的邊界。像築起一道透明的、堅固的玻璃牆。她能看見牆那邊的母親,她的病痛、她的孤獨、她習慣性索取背後的恐慌,但情緒的潮水不再能漫過來淹沒她。她給予的是清晰的、有限度的付出:專業的醫療安排,經濟支持,定時但短暫的在場。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第五天傍晚,蘇嶼準備離開時,母親忽然開口,聲音幹澀,幾乎聽不見。
“那個護工……張阿姨,做事挺細心。”
蘇嶼扣包的動作頓了一下。“嗯,她經驗豐富。”
又是一陣沉默。蘇嶼走到門口,手搭上門把。
“蘇嶼。”
她回頭。
母親沒有看她,依舊盯著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和膠布。嘴唇嚅動了幾下,那幾個字吐出來極其艱難,像在搬動生鏽的齒輪。
“……謝謝。”
聲音很輕,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漾開一圈圈陌生的漣漪。沒有附加條件,沒有後續要求,隻是一個幹巴巴的、純粹的“謝謝”。
蘇嶼握著門把的手,微微收緊。冰冷的金屬觸感直抵掌心。她沒有回應“不用謝”或者“應該的”。她隻是點了點頭,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
“明天見。”她說,然後拉開門,走入走廊那片恒常的、嗡嗡作響的蒼白光線裏。
門在身後輕輕合攏。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走廊盡頭窗戶吹進來的晚風,帶著都市夜晚特有的混沌氣息。心裏那塊一直堅硬的、用於防禦的石頭,似乎“哢噠”一聲,裂開了一道細不可察的縫。沒有暖流湧出,隻有一種空曠的、微微的酸澀。
她拿出手機,屏幕亮起,是工作室客戶發來的修改確認。那個光鮮而充滿挑戰的世界,在等待她回去。她深吸一口氣,消毒水的味道依然刺鼻,但似乎不再那麽令人窒息了。她邁開步子,高跟鞋敲擊瓷磚地麵,發出穩定、清晰的回響,一步步,走向電梯,走向她剛剛捍衛下來的、屬於自己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