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片死寂，心跳聲清晰可聞，咚咚作響，卻終究被更深的靜默吞沒。空氣仿佛凝固，每一口呼吸都顯得費力。
    百官分列兩側，眼神複雜，或好奇、或審視、或敵意、或漠然，目光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牢牢罩住殿中那個青色身影。
    林知文緩步向前，腳步不疾不徐，鞋底與黑色石板輕觸，發出細微卻清脆的聲響，在這靜謐空間中異常醒目。
    他能清楚地感到，一股壓迫感從禦座方向席卷而來，那不是單純的威壓，而是權力與意誌的結合，令人難以喘息。常人在此威勢下，早該腿軟跪倒，心生怯意。
    林知文卻站得筆直，脊背如鬆，毫無退讓之意。他目光堅定，越過殿內昏暗的光線，直直落在禦座之上，落在那個即將主宰天下、注定背負無數爭議的年輕君王身上。
    越是靠近，那股壓迫感越是沉重。嬴政並未刻意張揚氣勢，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卻仿佛成了整個天地的中心，一切規則的源頭。
    他麵容尚帶青澀，但那雙眼睛——深邃、冷冽、銳利，如鷹隼盤旋，又如深淵無底——透出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與洞見，仿佛早已看穿世間的權謀與紛爭。
    林知文心頭一凜。他感受到的不隻是帝王的氣概，更捕捉到那年輕身軀裏蘊藏的強大力量。
    那不是武者的蠻力，也不是修士的玄術，而是一種與秦國山河氣運、與鹹陽宮法度緊密相連的“勢”。嬴政仿佛不是一個人，而是背負著整個秦國，乃至他心中那個宏大的天下。
    這就是秦王政，權柄與修為皆深不可測。
    林知文在禦階前十步處站定。按秦禮，也按天下慣例，他此刻該跪拜，自稱“臣”或“草民”。
    可他沒有。
    在百官驟然銳利、驚愕、甚至憤怒的目光中，林知文隻輕輕整理了下青色儒服的衣襟，雙手在胸前相合，緩緩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平輩揖禮。
    動作從容，不卑不亢。
    “韓地士子，林知文，見過秦王。”聲音清朗，不高不低，卻像石子落入古井，在寂靜的大殿裏激起漣漪。
    “放肆！”
    “無禮之徒！”
    “大膽！”
    短暫的死寂後，壓抑的嗬斥與騷動爆發。法家官吏以李斯為首，還有效忠秦廷的武將，眼中怒火欲噴。
    在他們看來，這不僅是蔑視秦王，更是踐踏秦國的法度與尊嚴。嫪毐一黨的官員則帶著譏諷，等著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韓地士子如何自取其辱。呂不韋派係的官員神色各異，有人皺眉，有人若有所思。
    禦座旁的近侍臉色煞白，幾乎要出口嗬斥。
    嬴政坐在光影交界處，深邃眸光裏閃過一絲異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玩味的探究。他抬起手，輕輕向下壓了壓。
    隻這細微動作，大殿瞬間重歸死寂，所有不滿與騷動被強行壓下。百官垂首，不敢再言，可空氣裏的緊張卻驟然加劇。
    嬴政的目光如探燈，冰冷地落在林知文身上，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
    “林知文。”嬴政開口，聲音平穩，不高，卻帶著金屬般的質感和不容置疑的權威，在殿內回蕩，“你見寡人，不跪？”
    這簡單一問，毫無波瀾，卻如千鈞重壓，向林知文傾軋而來。
    林知文直起身，迎上那足以令天下英雄膽寒的目光，神色依舊平靜。他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這一禮，絕非衝動，而是他“文道”理念的首次實踐，是他必須堅守的立場。
    “回秦王，”他聲音清晰，字句沉穩，“林某所行之禮，是‘士’見‘士’之禮，非‘臣’見‘君’之禮。”
    此言一出，剛剛壓下的騷動又蠢蠢欲動，卻在嬴政一個眼神下再次沉寂。
    “哦？”嬴政嘴角似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寡人統禦秦國，乃一國之君，萬民之主，怎會成了你眼中的‘士’？”
    “秦王統禦秦國，自是君王。”林知文不緊不慢地答道，“但林某入秦，不以韓地之民自居，亦無求官求職之心。
    林某所持，是胸中所學，心中之道——‘文道’。道與道相遇，王與士相見，林某以為，當以道論道，以士禮相見。
    若以臣禮跪拜，則林某代表的是‘臣子’之身，而非‘文道’本身。恐汙了秦王聆聽‘道’之清耳，亦偏了林某傳播‘文道’之本心。”
    他頓了頓，感受到那禦座上的目光愈發銳利，繼續道：“昔年周室衰微，百家爭鳴，孔子見諸侯，孟子遊列國，皆以師禮或賓禮相見，執士之節，守道之尊。林某不才，不敢自比先賢，然心向往之。
    文道傳承，關乎天下人心教化，此乃公器，非一人一國之私產。故林某執平輩禮，敬的不是秦王之權柄，而是秦王願聞‘道’之心。”
    殿內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林知文這番大膽新穎的言論所震驚。他將自己與秦王置於“論道”的平等位置，將“文道”提升到超越國家、超越君臣關係的高度。這幾乎是對現有權力秩序的直接挑戰！
    李斯眼中寒光閃爍，上前半步，似要駁斥，卻見嬴政麵色依舊平靜，硬生生止住腳步。
    嬴政靜靜望著階下的林知文，久久不語。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思緒翻湧，無人能窺其究竟。無人知曉這位雄主此刻是感到冒犯，還是——對這前所未有的“平等論道”生出一絲興趣？
    巨大的壓力依舊籠罩著林知文，他卻巋然不動，如中流砥柱。體內文宮微顫，仁、義、禮、智、信的文字虛影流轉，散發溫和而堅定的光芒，支撐他的精神，抵禦那無孔不入的帝王威壓。
    這一刻，已非簡單覲見，而是兩種截然不同“道”與“勢”的初次碰撞。
    是秦王的“帝王之勢”碾壓這看似虛妄的“文道”，還是這“文道”能在鐵板一塊的秦廷之上，尋得一線生機？
    所有人的目光，緊張地聚焦在禦座之上，等待著秦王的最終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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