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法家的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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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文話音落下,大殿裏氣氛怪異,沉寂得像暴風雨前的寧靜。他那番“以道論道”、“文道為公器”的高談闊論,好比巨石砸進深潭,表麵漣漪被嬴政的威嚴強行壓下,水底下卻已是暗流湧動。
沉默沒持續多久,一聲輕嗤打破了死寂,聲音從禦階一側傳來——是廷尉李斯,麵容清瘦,眼神銳利。
他沒急著出列,先向嬴政微微躬身,得了嬴政幾乎難以察覺的點頭示意,這才整理衣冠,步伐沉穩地走到殿中央,與林知文麵對麵而立。
“大王,”李斯先向嬴政行禮,隨即轉向林知文,目光像兩把淬毒的匕首,直刺過去,“剛聽林先生一番高論,振聾發聵。
不過,斯心中有一事不明,還望先生賜教。”語氣看似客氣,實則帶著法家之士特有的冰冷傲慢,那傲慢根植於邏輯與律法之中。
“李廷尉請講。”林知文麵色如常,拱手還禮。他心裏清楚,真正的考驗,這才拉開序幕。
李斯嘴角掛著冷笑,朗聲道:“先生力倡‘文道’,說它能‘涵養心性’,成就‘內在秩序’。話說得漂亮,用心也良苦。
可斯翻遍商君、韓子的著作,深知治國之道,在於‘法、術、勢’三者。法,是編撰成冊的典籍,設立在官府,頒布給百姓;術,是根據才能授予官職,按照名分考核實績,掌握生殺大權,檢驗群臣能力;勢,是勝過眾人的資本。”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透著一股金石之音:“這三者,都追求實效,注重行動。耕戰使國家富強,賞罰讓軍隊強大,讓百姓畏懼私鬥而勇於為國作戰,這才是秦國強大的根基!敢問林先生,你的‘文道’,能讓糧倉充實嗎?能讓兵器鋒利嗎?能讓法令暢通無阻嗎?能讓六國望風歸順嗎?”
一連串質問,像連珠炮似的,每一問都緊扣秦國最核心的價值觀——實用與強權。殿內百官,尤其是法家官吏,紛紛點頭,看向林知文的目光裏滿是質疑與不屑。
林知文靜靜站在原地,等李斯說完,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和:“李廷尉說的法、術、勢,確實是強國的利器,林某不敢否認。”
他先認可對方的部分觀點,以示尊重,隨即話鋒一轉:“但利器能攻城略地,能約束行為,未必能收服人心。當年商君變法,徙木立信,目的是取信於民,這個‘信’字,難道不是法之外,還需要人心認同?要是百姓心裏都滿是怨氣,表麵怕法而內心不服,法網越密,積怨越深。就像琴弦繃得太緊,遲早會斷。”
他目光掃過李斯,掃過兩側百官,最後落在禦座方向:“林某的文道,不是要取代秦法,也不是空談誤國。它的作用是‘教化’,在於‘養心’。讓百姓知廉恥,明是非,仰慕仁義而以奸惡為恥。要是能做到這樣,百姓不是因為怕刑罰才守法,而是因為知恥而不願犯法;不是因為貪圖獎賞才努力耕種拚命作戰,而是因為懷有道義甘願為國家效力。這不是否定國本,反而是鞏固國本,在法的筋骨之外,再添血肉精神。”
“巧言令色!”李斯還沒回應,另一名法家官員按捺不住,出列厲聲斥責,“這分明是惑亂民心的言論!百姓隻能讓他們照著做,不能讓他們明白緣由!治國要讓百姓愚樸,專心耕戰,怎麽能讓他們心思活躍,空談什麽仁義廉恥?這種言論,和儒家那套‘法先王、行仁政’的陳詞濫調有什麽區別?正是韓非子所說的‘五蠹’之首!要是任其流傳,必定讓百姓懷疑法律、誹謗上級,動搖秦國百年法治的根基!”
“沒錯!”又一人附和道,“《商君書》裏說:‘詩、書、禮、樂、善、修、仁、廉、辯、慧,國家有這十樣東西,就沒人能守衛和作戰。國家用這十樣東西治理,敵人來了必定削弱,不來也必定貧窮。’你的文道,包藏禍心,裏麵藏著這‘十害’,其心可誅!”
法家官員們引經據典,扣帽攻訐,顯然有備而來,直接把林知文的“文道”和秦國意識形態的敵人——儒家等同起來,還把它上升到“禍國”、“動搖國本”的高度。
麵對這疾風驟雨般的圍攻,林知文沒慌亂,反而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仿佛踩在某個無形的節點上,他周身那股溫和的氣息瞬間變得凝實厚重,不是對抗,而是像深潭,把外界的攻擊悄然吸納、化解。
“諸位的話,林某不敢苟同。”他聲音清越,竟隱隱壓過殿內的嘈雜,“百姓不是草木,怎麽能沒有感情和思考?用法律禁止他們的言論,禁錮他們的思想,就像堵塞河流,暫時能得平靜,但水勢蓄積,終有決堤的一天。文道的教化,不是讓他們‘空談’,而是引導思想走向正道,讓情感符合道義。讓他們明白,守法不隻是為了免受刑罰,更是立身的根本;為國家效力,不隻是為了獲得獎賞,更是出於大義。”
他目光炯炯,看向最先發難的官員:“你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我想問,要是百姓都愚樸無知,怎麽分辨忠奸?怎麽看清大勢?怎麽在麵對山東六國縱橫之士蠱惑時,堅守秦國的土地和法律?愚民或許能一時驅使,但絕不是長久立國的辦法。隻有開啟他們的心智,培養他們的廉恥,才能鑄就真正不可摧毀的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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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轉向李斯:“李廷尉,法是規矩,衡量方圓,不可或缺。但規矩能測量物體的形狀,能改變物體的本質嗎?文道追求的,正是改變這種本質,讓木頭不隻是符合規矩,更內在擁有棟梁的資質!法與文,一外一內,一剛一柔,並行不悖,才能成就真正萬世不移的基業!要是隻知道用嚴刑峻法驅使百姓,和驅趕牛馬有什麽區別?牛馬尚且有反咬的時候,何況是萬民?”
這番反駁,既深刻理解法家的核心理念,又有超越其上的宏觀視野。他沒有否定法的必要性,而是指出純粹法治的潛在弊端,提出文道作為補充和深化的可能。他把“民”從被驅使的客體,提升到需要“教化”與“啟迪”的主體地位,這無疑是對法家“弱民”思想的一種挑戰。
殿內再次陷入寂靜。一些中立的官員露出思索的神情,連部分呂不韋門下的客卿也微微點頭,似乎覺得林知文的話有道理。
李斯臉色陰沉,他顯然沒料到這個韓地士子這麽難纏,不僅了解法家典籍,還能切中要害,提出一套看似自圓其說的理論。他正想再次開口,引述更嚴厲的批駁……
“夠了。”
一個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聲音從禦座上傳來。
嬴政終於開口了。
他深邃的目光掃過李斯、林知文和殿內眾臣。剛才那場激烈的思想交鋒,似乎沒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可無人知曉,他藏在龍袍下的手指正微微蜷縮又舒展——這是他在重大決斷前獨有的習慣。法家的鐵血與文道的潤澤,如同兩股暗潮在他胸中激蕩。他凝視著林知文,目光穿透那書生溫潤的外表,試圖看清其思想深處是否藏著真正的顛覆之力,抑或隻是又一曲儒生的迂闊高調。
嬴政心中暗自權衡:李斯所言句句在理,法家的“法、術、勢”確實是秦國橫掃六國的根基。但若一味排斥文道,恐堵天下士子之口,失了招攬人心的氣度。且他深知,六國未滅時,法家鐵腕是利劍;但若想真正一統天下,長治久安,或許需要另一種力量來粘合萬民之心。
林知文提出的“教化”若真能馴服於秦法之下,未嚐不是一種可行的試探……但必須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中。他想起商鞅徙木立信時百姓眼中的信任,那是一種超越律令的敬畏。
可他又警覺地想到,文道若放任發展,是否會如洪水般衝垮法家的堤壩?儒家遺毒未清,六國舊貴族仍在暗中蟄伏,若文道被有心人利用,煽動民心對抗秦法,後果不堪設想。他必須驗證這“文道”究竟是良藥還是毒藥,是可控的補充,還是潛在的禍根。
此外,他亦存有一絲隱憂——林知文看似溫和,但言辭間暗藏鋒芒,若此人真有治國之才卻心懷異誌,放任其傳播思想,無異於養虎為患。
三日之限,既是為驗其效,亦是為控其勢。若林知文能解鹹陽棘手之事而不生事端,或許可予其一線生機;若稍有差池,便是雷霆手段鎮壓之時。帝王心術,從來是恩威並施,平衡之道。
“林知文,”嬴政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喉間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你的‘文道’,寡人略有耳聞。今日殿上的辯論,也讓寡人見識了一二。”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掃過群臣,心中反複權衡:若一味拒斥文道,恐堵天下士子之口,失了招攬人心的氣度;但若放任其發展,又恐動搖法家根基,令秦國百年積累的秩序崩塌。
他深知,六國未滅時,法家鐵腕是利劍;但若想真正一統天下,長治久安,或許需要另一種力量來粘合萬民之心。這書生提出的“教化”,若真能馴服於秦法之下,未嚐不是一種可行的試探……但必須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中。
“不過,空談沒用。你說文道能教化人心,能輔助國法……那就讓寡人親眼看看它的效果。”
“寡人給你三天時間。這三天裏,去鹹陽城中,找一件棘手的事,用你的‘文道’化解。要是能做到,寡人允許你在秦國有限度地傳播這門學問。要是做不到……”嬴政沒再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像冰冷的劍鋒,懸在林知文頭頂。
考驗,從殿堂之爭轉向了現實領域。法家的發難暫告段落,但更大的挑戰,已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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