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經注補遺》公講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江南。
    上陰學宮門前，車馬如龍，冠蓋雲集。這其中，有真心求學的寒門士子，有聞風而動的江湖客，更有不少衣著華貴、氣度雍容之人，他們代表著盤踞江南數百年的各大世家。
    而在所有世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江南士族之首——謝氏。
    這日清晨，一輛由四匹毫無雜色的雪白駿馬拉著的奢華馬車，在一隊精銳護衛的簇擁下，穩穩停在學宮那略顯殘破的牌坊前。車簾掀開，一位身著月白錦袍，腰纏玉帶，麵容俊雅，眉目間卻隱含一絲不易察覺傲氣的年輕公子，緩步下車。
    正是謝氏這一代最傑出的嫡子，謝玄。
    他身後，兩名隨從抬著一口沉甸甸的紫檀木箱。
    “江南謝氏，謝玄，特來聆聽文道妙法，略備薄禮，聊表敬意。”謝玄聲音溫和，舉止無可挑剔，對著迎出來的程頤祭酒與林知文，行了一個標準的世家禮。
    木箱打開，珠光寶氣瞬間溢出！裏麵並非金銀，而是數十卷孤本古籍，以及數方價值連城的古硯、靈墨！這份“薄禮”，足以讓任何讀書人為之瘋狂，盡顯謝氏底蘊與“誠意”。
    程頤與林知文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凝重。謝氏，掌控江南漕運近三成，與鎮漕幫關係密切，其立場，曖昧不明。
    “謝公子客氣，請入內觀禮。”林知文麵色平靜，將其引入特意為貴賓準備的廊下雅座。
    講壇之上，王初冬引經據典，闡述《水經注補遺》精要，時而引動微弱水汽，演化水係流轉，引得滿場驚歎。謝玄坐於廊下，聽得極為“專注”，不時撫掌輕歎，似是完全沉醉於文道玄妙之中。
    然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直靜立於王初冬身側輔助的王語嫣，那雙向來沉靜如古井的眸子，卻微微眯了起來。
    她的目光，落在了謝玄那看似隨意搭在扶手上的左手衣袖處。
    那衣袖的雲紋內襯，在特定角度下，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絕非自然光線所能形成的棱鏡反光！更細微的是，謝玄的左手食指，總會在王初冬演示關鍵法門，或引動文氣之時，以一種固定的、微不可察的頻率，輕輕敲擊扶手。
    “鏡影石……而且還是最高品階的‘留影存真’鏡影石。”王語嫣心中冷笑。此物乃是世家豪門用於竊取秘傳的慣用伎倆，能無聲無息記錄影像與氣息波動。謝玄指節的敲擊，正是在控製鏡影石的開啟與關閉！
    好一個江南謝氏！明麵上攜重禮來聽講，暗地裏，卻行此鬼蜮伎倆，欲要竊取文道核心之秘！
    講學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
    午時暫歇，學子與賓客們前往齋堂用膳。謝玄婉拒了學宮準備的素齋，帶著隨從回到馬車稍作休息。
    馬車內，謝玄臉上那謙和溫雅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壓抑的興奮與算計。他小心翼翼地自袖口內襯取出一塊薄如蟬翼、閃爍著七彩流光的晶石——正是那鏡影石。
    “想不到，這文道竟有如此玄奧！若能解析其中關竅，我謝家何須再仰鎮漕幫鼻息？甚至……可借此更進一步！”他指尖拂過晶石，感受著其中記錄下的文氣波動，眼中野心閃爍。
    “公子神機妙算。”身旁心腹隨從恭維道，“待得記錄完全，家族智者定能破解其秘……”
    就在這時——
    咚、咚。
    兩聲清脆的敲擊聲，突兀地在馬車外響起。
    謝玄臉色驟變，迅疾無比地將鏡影石藏入懷中，瞬間恢複那副世家公子的從容姿態，掀開車簾。
    車外，站著的正是那一襲素衣，神色平靜得令人心慌的——王語嫣。
    “王姑娘？”謝玄心中咯噔一下，麵上卻笑意溫潤，“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王語嫣沒有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車簾，落在了他剛剛藏起鏡影石的胸口，聲音清淡，卻字字如冰珠落玉盤：
    “謝公子袖中雲紋錦繡，暗藏棱光，可是江南最新的織造工藝？倒是別致。”
    “棱光”二字入耳，謝玄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背脊竄起一股寒意！她知道了？！她怎麽可能發現？！
    不等他狡辯，王語嫣繼續道，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憐憫？
    “隻是，記錄文氣運轉，尤其是水脈真意，僅靠‘留影存真’級別的鏡影石，恐怕力有未逮，難窺其神髓萬一。公子若真想探究文道之妙，此法……未免落了下乘，徒耗心神。”
    轟！
    謝玄隻覺得腦海中驚雷炸響！她不僅知道！連鏡影石的品級、功效都一清二楚！自己所有的算計，在對方眼中，簡直如同跳梁小醜！
    一股被徹底看穿、羞辱的怒火混合著巨大的驚恐，瞬間衝上頭頂，讓他俊臉漲紅，幾乎要維持不住風度。
    “王姑娘！你……你此言何意！謝某誠心聽講，你豈可含血噴人？！”他強作鎮定，厲聲反駁，試圖挽回最後一絲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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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語嫣終於將目光轉向他，那眼神清澈洞明，仿佛能照透他內心所有的陰暗。她沒有爭辯，也沒有動怒，隻是輕輕抬起手。
    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卷裝幀樸素，卻散發著淡淡墨香的線裝書冊。封麵上，是五個端正的大字——《文道基礎綱要》。
    “謝公子，”王語嫣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文道之學，旨在明理濟世，非一家一姓之私產。閣下若真心向學，欲窺門徑，何須行此鬼祟之事，徒惹笑柄？”
    她將書卷遞向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謝玄。
    “此《文道基礎綱要》，乃林師與祭酒親手編纂，闡述了文道修行之根本理念與入門法要。雖為基礎，卻直指大道。公子若有心，可拿去一觀。若仍覺不足，三日後講學繼續，學宮大門，依舊為天下誠心向道者敞開。”
    這一番舉動，如同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謝玄心頭！
    他算計著竊取對方的核心機密，對方卻在他被識破、無比難堪之際，非但沒有發難揭穿，反而……將更係統、更根本的入門綱要，直接贈予他？！
    這已不是打臉，這是一種居高臨下、俯瞰螻蟻般的……格局碾壓！
    謝玄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無形的巴掌反複抽打。所有的驕傲、算計，在這一刻，被粉碎得淋漓盡致！
    他最終，幾乎是顫抖著，接過了那卷輕飄飄，卻又重如山嶽的《文道基礎綱要》。
    “多……多謝姑娘……賜教。”這幾個字，幾乎是從他牙縫裏擠出來的。
    王語嫣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離去，素衣背影在陽光下，灑脫得不染一絲塵埃。
    馬車內，謝玄死死攥著那卷《綱要》，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公……公子，我們還……”隨從小心翼翼地問道。
    “閉嘴！”謝玄猛地低吼，胸口劇烈起伏。他看了一眼懷中那塊費盡心機弄來的鏡影石，此刻隻覺得無比諷刺與燙手。
    他抬頭，望向學宮深處，那講壇的方向，眼中神色複雜到了極點——有羞憤，有震驚，有挫敗，但深處，卻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絲對那恢弘氣度與未知力量的……敬畏。
    “回府！”他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命令。
    謝家的馬車，在午後陽光下，帶著一股灰溜溜的氣息，悄然駛離了上陰學宮。
    而王語嫣反贈《文道綱要》之事，雖未張揚，卻已如同水入油鍋，在暗中觀察的各大世家代表中，激起了滔天波瀾！
    文道學宮，不僅有通天之術，更有……懾人之魄與容人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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