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涯子沐足後困意驟起，身子一歪便陷進雲絮般的錦衾裏。朦朧間，似有細語飄入耳畔：看夠了沒有？隨即響起女子驚呼：誰？作死麽？險些被你嚇破了膽！先前那聲音又斥道：恩公勞頓整日，你竟借故給他洗腳進行叨擾？還不速速退下！
    待女子聽真了來人話音之後，急忙悻悻離開……
    這一覺睡得昏沉，直至夜半時分。恍惚中，一縷刻骨銘心的幽香沁入鼻息，沁人的幽香絲絲縷縷，那分明是少女特有的體香。真涯子竭力撐開沉重的眼皮，隱約瞧見外室月光裏立著個綽約身影，正癡癡凝望著他……
    他欲出聲質問，喉頭卻似壓著千鈞；想撐身而起，四肢卻似被夢魘縛住般動彈不得，連舌尖都僵住了。唯見那襲白衣沐著月華翩然起舞，流雲廣袖翻飛間，身姿綽約，青絲如瀑瀉落腰間——縱是謫仙臨凡，怕也不過如此風姿。真涯子拚命想看清女子容顏，眼前卻始終蒙著層薄紗……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成何體統？這個念頭如驚雷炸響，真涯子猛然坐起。待他舉目四望，哪還有什麽白衣女子？唯有香爐青煙在月華中嫋嫋升騰。他再度墜入夢鄉時，又見白衣女子俯身端詳著揮毫的書生。她指尖輕撫書生鬢發，眼波流轉間盡是柔情。真涯子竭力想辨認二人樣貌，卻始終如霧裏看花，總隔著一層霧靄。
    晨光熹微時，推窗便聞雀鳥啁啾。清冽的空氣裹著草木香撲麵而來，真涯子深吸口氣，不禁暗忖：莫非妖界的晨風竟比人間更清冽三分。晨露都比人間甘甜？忽覺紅塵紛擾，或許那紅塵濁世，本就不及這方天地純粹。他束緊綁腿，玄色勁裝一振，身影已掠向晨霧深處……
    山徑蜿蜒，真涯子踏著晨露信步徐行其間，貪婪地吮吸著晨露浸潤的空氣。草木清香沁入肺腑，入目皆是那翻湧的綠浪與薄霧交融，遠山如黛，碧草連天，恍若仙境。他深吸一口氣，忽生奇想：難道這妖界的風物，竟當真比人間更顯靈秀？
    正神遊物外，一聲詰問破空而來：你看我像神還是像仙？這突兀的詢問刺破寧靜。真涯子身形一滯，靈識如網鋪開——以他修為，斷不會幻聽。四下空寂，唯有草浪簌簌。
    低頭！沙啞的催促聲音自腳邊炸響。清風拂過，撥開搖曳的草叢，一方青石上蹲踞著尺許高的生靈，灰黑皮毛泛著油光，那毛色漸變如墨染宣紙。圓顱短耳，粉鼻如珠，眼周綴著月牙白，尾巴蓬鬆似雲團——竟是隻即將化形的黃鼠狼。前爪彎曲耷拉下來，做人立狀。那黃鼠狼抖了抖不合身的粗布褂子，尾巴焦躁地拍打石麵：大活人，我問你話呢！
    真涯子眼底掠過訝異。它居然管我叫大活人？！這不是……
    這老黃不知從何處偷來衣衫，此刻正煞有介事地背個小手，踱著步子，活脫脫個山野教書先生模樣。
    老黃許是見真涯子注目，心頭暗喜。這妖界百年難遇一個大活人，今天可被它給遇上了！可比萬千同族作證更助修行。它倏然人立，前爪作揖，金瞳灼灼：這位老鄉，且說我像神還是像仙？
    真涯子挑眉打量：這老黃不知修行了多少歲月，此刻必是遭遇瓶頸，或躲避天劫。如若不然，在妖界豈會以原形示人？此刻若說他不像，必毀其道行，若說他像，此等違心之言，則需承擔更嚴重的因果業報，念其修行不易，且先試看其品性如何。
    此刻這老黃正穿著歪斜的褂子背手踱步，石麵被踏得嗒嗒作響。見他沉吟，老黃急得抓耳撓腮：突然躥至石緣，小手幾乎戳到鼻尖：聾了不成？像神還是像仙？
    真涯子見它出言不遜，指尖凝霜。老鄉？你我何時結過那俗世之緣？老黃被噎得毛炸，尾尖啪啪抽打石麵，好半天才擠出一句：算你狠！你這一句話給我頂的——哏嘍下子！休要咬文嚼字！隻問像與不像？
    濟世為懷者，自...話音未落便被尖嘯打斷。
    少扯犢子！老黃渾身毛發炸起，瞳仁縮成細線。它焦灼地轉著圈，石麵被利爪刮出刺耳聲響：最後再問一次——像，還是不像？
    真涯子眼底金芒流轉，看出它周身劫雲隱現。修行不易，本欲成全，卻見其目中凶光閃爍。真涯子忽展袖負手：濟世為懷，自可羽化登仙……
    真涯子見老黃突然頓住身形，歪著腦袋似在沉思，眼神卻漸漸凝滯，仿佛陷入某種困惑。片刻後，眼中浮現出被戲耍後的慍怒。且慢！他猛地回神，那雙渾濁的眼珠驟然射出兩道寒光。我問你像與不像，你為何顧左右而言他？
    道友！生死攸關，豈容遲疑？老黃焦躁地跺著腳，碎石簌簌滾落，速做決斷……
    道友！真涯子聲音陡然提高機緣轉瞬即逝，當斷則斷，豈容遲疑！
    休要打岔！我問的是......
    眼見黃仙眼中陰鷙漸濃，真涯子暗自警惕。這廝睚眥必報，不如先以善言相勸，再作計較。便肅然道：行善者自通天道，需廣結善緣。
    老黃聞言，背脊猛地挺直，竟如人般支棱起來了！隻見它背著小手，若有所思地在地麵上來回踱著步，轉瞬間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樣了。忽然駐足，瞳孔卻死死鎖住真涯子。它突然冷笑，好個廣結善緣！嗓音裏淬著毒汁般的譏誚。
    真涯子心頭一凜，暗忖這孽畜果然記仇已惱羞成怒了。觀其心性，縱使得道亦是魔障，但見它此刻眼中凶光畢露，便知先前那番勸善之言已如泥牛入海。當下不再猶豫，聲若雷霆：爾等配談善緣二字？這一聲斷喝震得山間落葉簌簌，頃刻間在氣勢上早已壓過了那裝模作樣的暴怒身影，那老黃不自覺後退了半步。
    修煉之路本就艱難，老黃遇到瓶頸想討封加速成道本無可厚非。偏生這位仁兄專挑硬茬下手——也難怪，在這妖界百年難得遇見個大活人，它自然心急如焚。可要命的是它脾氣火爆，偏偏遇上個比它還倔的真涯子……
    喜歡斷橋劍請大家收藏：()斷橋劍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