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像傳林這樣提前交卷的，則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眾生相：有人文思泉湧一揮而就，有人胸有成竹從容作答；有人下筆如神一氣嗬成，也有抓耳撓腮交了白卷的，或是夾帶小抄的投機者。最誇張的，竟有人隻寫了姓名就揚長而去。
    考場外，有人如釋重負地嬉戲打鬧，有人用冷水澆頭清醒神誌，有人潑水洗臉濺起滿地水花，有人放聲呐喊宣泄情緒，還有人交頭接耳議論考場的舞弊亂象。更有嚎啕大哭者將塵土揚得漫天飛舞。種種怪相，皆朝著放榜處匯聚。
    放榜之日，數千學子將帝榜圍得水泄不通。當榜單紅綢揭曉的瞬間，人群先是鴉雀無聲，繼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喧嘩：有喜極而泣者搖晃著同伴，有樂極生悲者癱坐在地，更有甚者當場昏厥。有聲音嘶啞口齒不清的，有人癲狂大叫，更有人因承受不住結果而當場失控的。有啞口無言呆若木雞的……捶胸頓足的哀嚎與欣喜若狂的尖叫交織，演繹著人間百態。
    歡慶的、失意的、借酒消愁的，很快作鳥獸散……唯餘十餘人仍佇立榜前。傳林托腮凝望榜單，身旁尚有十餘位同病相憐者。同樣保持沉默的落榜者。他們或抱臂沉思，或仰天長歎，宛如一尊尊雕像般佇立，
    看著其他考生或歡慶或頹喪地散去。隨著幾聲沉重的認命歎息聲，多數人也陸續離去，最終隻剩下五位氣度不凡的年輕落榜者。這五人或英挺俊朗，或氣宇軒昂。忽然一位抱臂而立的青年朗聲道：諸位想必也早已看出其中蹊蹺。在下木生名，誠邀各位往聽雨軒一敘，共謀一醉如何？
    傳林循聲望去，打量這位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隻見此人英姿勃發，又看向其他三位躍躍欲試的同儕，其餘三人也具儀表不凡，顯然皆非等閑之輩。
    三人聞言立即躬身致謝，紛紛向木生名聚攏過去，眼中卻閃爍著探詢的目光望向傳林。木生名拱手笑問：這位兄台可願同行？傳林雖覺此人氣度不凡，但見他行事張揚，本有結交之意，卻覺他行事其鋒芒太露，便婉拒道：在下閑雲野鶴慣了，多謝公子盛情。幾人臉上或掠過一絲輕蔑，或閃過一絲不屑，唯有那木生名依舊熱忱：萍水相逢皆是緣，兄台何必見外？
    傳林見他誠意拳拳，又恐其張揚性情日後招禍，隻得再次推辭：實在辜負公子美意。在下實在不便相隨。木生名朗聲笑道：既如此，我等先行告辭！三人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他轉身正欲離去。
    傳林忽覺不妥，急聲喚道：兄台且慢！眾人以為他改變主意要同去飲酒，相視而笑間盡是譏誚之意。木生名卻謙和回身：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傳林正色道：科場失意，或是才疏學淺，或是時運不濟。見公子性情豪爽，在下有一言相勸。木生名鄭重行禮：願聞其詳。傳林略作沉吟：此事你我心照不宣。方才見公子抱臂而立，須知此姿態暗含凶兆，冒昧相告，還望海涵。
    木生名聞言一怔，想起昔日前輩亦有此告誡，奈何多年積習難改。每逢心緒波動便不自覺環抱雙臂。眼前這人雖言辭犀利，目光卻透著真誠。言語雖直卻存善意，他神色數變後抱拳道：多謝兄台提點，金玉良言，銘記於心。告辭！望著眾人遠去的背影，傳林搖頭輕歎：明明儀表堂堂都是聰慧之人......
    觀瀑亭茶攤前，他獨坐良久。科舉落第的真相他心知肚明，卻隻能苦澀自嘲：學藝不精......時運不濟罷了。梨花落的茶香氤氳間，他望向對麵聽雨軒的燈火，將滿腹惆悵化作一聲輕歎。
    小二殷勤的聲音傳來：客官，您的梨花落——
    傳林盯著眼前碩大的茶碗怔住了茶湯在粗瓷碗裏微微晃動。這與他往日所見的精致茶盞截然不同——梨花落茶向來以玲瓏小壺慢品著稱，何曾見過這般豪放的飲法？茶碗邊緣居然還沾著幾片未沉底的梨花瓣，在晨光裏微微發顫。他急忙抬手喚住小二：且慢！他猛地按住桌沿，這茶......當真是給我的？
    店小二聞言轉身，麻利地擦了擦手，肩上搭著的白巾隨動作揚起：
    客官說笑了，您點的特製梨花落，不是給您還能給誰？您請慢用。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屏風後，隻餘傳林對著那足有臉一般大的茶碗發愣。
    正當傳林準備結賬離開時，長街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傳來整齊的靴聲。十餘個腰佩彎刀的衙役如黑雲壓境般列隊而來，為首捕頭策馬而至。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街麵。隊伍裏倏地竄出個書生打扮的男子，湊到馬前耳語幾句，又朝聽雨軒方向指了指，隨即隱入人群。
    不待路人反應，衙役們已衝進聽雨軒，轉眼便將幾個醉醺醺的書生按倒在地。其中一個醉漢被拖起來時還在嘟囔：科場...都是蛆蟲...，話音未落就被黑臉捕役踹得踉蹌。
    另外一人已爛醉如泥，被拖起來時還在含糊不清地咒罵：朝堂之上....盡…盡是......敗類......
    喲，還真有不怕死的！捕頭嗤笑著用刀鞘挑起那書生的下巴。書生醉醺醺卻突然瞪圓眼睛：待本官......嗝......上任......定要治你們的罪......
    嗬！隻見那捕頭道官爺就喜歡硬骨頭！醉漢竟仰頭又打了個酒嗝：待...待本官...黑臉捕役反手一記耳光：待你墳頭長草吧！話音未落，黑臉衙役抬腳將他踹翻：治罪？先治治你的酒瘋吧！捕頭揮手下令：統統帶走！鐵鏈嘩啦作響間，傳林摩挲著茶碗沿口的裂縫，忽然覺得那些梨花碎瓣像極了撕碎的狀紙。
    望著遠去的隊伍，傳林輕歎一聲。這世上總有人明知南牆在前，偏要撞得頭破血流才肯罷休。他丟下茶錢走出茶館，步履沉重地走向水韻客棧。簡單梳洗用飯後，便駕著馬車繼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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